第45章 小嬌兒随母進城

兩個鬼卒扯着我的胳膊,把我從冰河裏提上來。我怒沖沖地說:“你們這兩個混蛋,快帶我去見閻王,我要跟這條老狗算賬!”

“嘿嘿,”鬼卒甲笑嘻嘻地說,“多年不見,脾氣還是如此暴躁!”

“正所謂‘貓改不了捕鼠,狗改不了吃屎’!”鬼卒乙嘲諷地說。

“放開我,”我惱怒地說,“你們以為,我自己就找不到那條老狗嗎?”

“息怒,息怒,”鬼卒甲道,“咱們也算老朋友了,多年不見,真還有點想念呢。”

“我們這就帶你去見那條老狗。”鬼卒乙道。

二鬼拖着我,在西門屯大街上狂奔,我感到涼風撲面,有一些輕薄的雪花,像羽絨般粘到臉上。在我們身後,一片片枯葉,貼着地面翻滾。路過西門家大院時,二鬼猛然停住腳步,鬼卒甲扯着我的左臂與左腿,鬼卒乙扯着我的右臂和右腿,把我擡起來,前後悠動着,像悠動一根撞鐘的圓木。他們同時撒手,使我飛一般地向前蹿去,我聽到二鬼齊喊:“見你的老狗去吧!”

我感到腦袋嗡的一聲響,就如真的撞到了鐘上,眼前一片漆黑,神志暫時昏迷。等我醒來時,不用我說你也猜到了,我變成一條狗,降生在你母親迎春的狗窩裏。這個流氓閻王,為了避免我鬧他的公堂,竟然采取了如此卑鄙的措施,簡化了輪回轉生的程序,幾乎是直接地把我送進了狗的子宮,然後讓我跟随着前面那三條小狗,從狗的陰道裏鑽了出來。

那狗窩實在是簡陋之極:房檐下用碎磚頭壘了兩道短牆,短牆上橫放着幾根木棍,木棍上鋪上一層瀝青油氈紙。這就是我那狗娘的窩——沒辦法,從它的腚裏鑽出來,就得叫它為娘——也是我童年時期的窩,窩裏塞上一簸箕夾雜着雞毛的樹葉,這就是我們的被褥。

雪紛紛揚揚地下大了,地面很快被覆蓋,在房檐下那盞電燈的照耀下,狗窩裏充滿光明。我看到雪花從油氈紙的縫隙露下來。寒冷刺骨,禁不住哆嗦。我往狗娘溫暖的懷抱裏擠,我的哥哥姐姐們也往狗娘的懷抱裏擠。幾次轉生,使我懂得了一個樸素的道理:入鄉随俗。生在豬圈裏不吃豬奶就要被餓死,生在狗窩裏不往狗娘懷裏擠也很可能被凍死。我們的狗娘,是條白色的大狗,但兩個前爪和尾巴尖兒卻是黑的。

毫無疑問,我們的娘是一匹雜種,但我們的爹,卻是孫氏兄弟家那匹兇猛的純種的從德國進口的狼狗。此狗後來我見過,它身材高大,黑背,黑尾,肚腹和腿爪則是甘草黃色。它——就算是我們的爹吧——被一根粗重的鐵鏈子,拴在孫氏兄弟“紅”牌辣椒醬加工廠的院子裏,面前的食盆裏,擺放着顯然是從宴席上撤下來的食物:有整只的燒雞,有整條的魚,還有一個完整的青色鼈蓋。但它都視而不見。它生着兩只金黃色的布滿血絲的眼睛,兩只尖削的耳朵,臉上布滿陰險而兇殘的表情。

爹是純種,娘是雜種,我們四個,是徹頭徹尾的雜種。盡管長大後我們體态相貌各異,但剛出生後卻區別不大。大概只有迎春,才能記住我們的出生次序。

你的娘迎春端着一盆骨頭湯來喂我的狗娘。湯盆裏的騰騰熱氣,在她面前缭繞;雪花兒猶如白蛾,在她頭上飛舞。因我初出生視力不佳,看她的臉有些模糊。但我嗅到了她身上那獨特的、仿佛揉爛的香椿樹葉的氣味,濃烈的豬骨湯的氣味也蓋不住它。我的狗娘小心翼翼地舔着骨頭湯,發出“呱嗒呱嗒”的聲響。你的娘拿起掃帚,清掃着狗窩頂上的雪,發出“嚓啦嚓啦”的聲響。窩頂上的雪被清除,天光從縫隙透下來,寒冷也透下來,你的娘好心辦了壞事。她是農民,難道不知道雪是麥苗的被子?既然知道雪是麥苗的被子,難道還聯想不到狗窩頂上的雪也是狗的被子?這個愚蠢的女人,在喂養孩子方面經驗豐富,但缺少自然科學知識。如果她像我一樣博學多才,知道愛斯基摩人就住在雪堆成的屋子裏,知道北極探險隊裏那些拉雪橇的狗夜裏就鑽到雪窩裏禦寒,她就不會掃去我們窩頂的雪,我們也就不會在清晨的時候,凍得奄奄待斃。當然,我們如果不被凍得奄奄待斃,也就不會享受到去她的熱炕頭上取暖的隆重待遇。

你的娘把我們抱上她的熱炕頭,嘴裏不停地唠叨着:“寶貝們,小可憐們……”

她不但把我們抱上了熱炕頭,還把我們的狗娘放進了屋。

我們看到,你的爹藍臉,蹲在竈門口燒火。外邊風狂雪驟,煙囪抽勁超猛,竈膛裏火焰熊熊,發出嗚嗚的聲響,一點煙也不外溢,室內散發着燃燒桑樹枝條時的奇香。他的臉色如古銅,白發上閃爍着金黃的光澤。他身穿厚厚的棉衣,抽着旱煙,已經是一個幸福大爺的模樣。自從分田到戶後,農民自家做自家的主,實際上恢複到了當年單幹的狀态。在這種情況下,你爹與你娘,又吃在一個鍋裏,睡在了一個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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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頭非常溫暖,我們凍僵的身體很快緩過來。我們在炕上爬動。從我的狗哥狗姐身上,我知道了自己的模樣,這跟我初生為豬時的情況一樣。我們動作笨拙,毛茸茸的,應該非常可愛。炕上有四個小孩,都三歲左右。一女三男。我們四條小狗,三公一母。你娘驚喜地說:“他爹,你說巧不巧啊,就像對應着生的一樣!”

藍臉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從竈膛中掏出一個燒焦的桑螵蛸,掰開,兩排螳螂卵冒着白氣散着香氣。“誰尿床?”你爹問,“誰尿床吃了它。”

“我尿床!”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相跟着說。

唯有一個男孩不吭聲。他生着兩扇肥嘟嘟的耳朵,瞪着兩只大眼,咕嘟着小嘴,好像生氣的模樣。你當然知道,他是西門金龍與黃互助領養的孩子,據說孩子的父母是一對高中一年級的學生。金龍錢能通神,勢力廣大,買通了一切,疏通了一切。為此互助還提前幾個月用海綿充起了假肚子,但屯裏人都知道真相。這孩子名叫西門歡,昵稱歡歡,被西門金龍夫婦視為掌上明珠。

“尿床的不說,不尿床的瞎吆喝。”迎春說着,将那熱螵蛸放在雙手裏來回倒着,用嘴巴吹着,然後遞給西門歡,說,“歡歡,吃了它。”

西門歡從迎春手裏挖過螵蛸,看都沒看,就扔到炕下,恰巧落在我們的狗娘面前。狗娘毫不客氣地吃了它。

“這孩子!”迎春對着藍臉說。

藍臉搖搖頭,說:“誰家的孩子肖誰!”

四個孩子,好奇地看着我們四個小狗,不時地伸出小手觸摸我們。迎春道:“每人一個,不多不少,正好。”

——四個月後,西門家院子裏那棵杏樹蓓蕾初綻的時候,迎春對西門金龍黃互助夫婦、西門寶鳳馬良才夫婦、常天紅龐抗美夫婦、藍解放黃合作夫婦說:“把你們叫來呢,就是讓你們把自家的孩子帶回去。這一是呢,我們倆都大字不識,把孩子放這裏,只怕耽誤了他們的前程;二是呢,我們都上了大歲,頭也白了,眼也花了,耳也聾了,牙也松了,吃了大半輩子苦,該讓我們過兩天省心日子啦。常同志和龐同志呢,把孩子放在這兒讓我們帶,是我們的造化,但我跟你藍大伯商量了,鳳凰是金枝玉葉,還是讓她進城裏的幼兒園吧。”

最後那一刻,頗像一個隆重的交接儀式:四個孩子,并排站在炕東頭;四頭小狗,并排蹲在炕西頭。迎春抱起西門歡,在他臉上親一口,轉身遞給互助,互助将西門歡抱在懷裏。迎春從炕上抱起狗老大,摸摸它的頭,遞到西門歡的懷裏,說:“歡歡,這是你的。”

迎春抱起馬改革,在他的臉上親一口,轉身遞給寶鳳,寶鳳将馬改革抱在懷裏。迎春從炕上抱起狗老二,摸摸它的頭,遞到馬改革懷裏,說:“改革,這是你的。”

迎春抱起龐鳳凰,端詳着她紅撲撲的、粉嘟嘟的小臉,眼裏含着淚花,在她的兩個腮幫子上各親了一口,然後轉身,依依不舍地遞給龐抗美,說:“三個禿小子,也抵不上一個小仙女。”

迎春從炕上抱起狗三姐,拍拍它的頭,摸摸它的嘴,捋捋它的尾巴,然後把它送到龐鳳凰的懷裏,說:“鳳凰,這個是你的。”

迎春抱起半邊小臉也藍着的藍開放,摸摸他那鮮明的印記,長嘆一聲,老淚縱橫地說:“苦命的孩子啊……你怎麽也……”

她把藍開放遞給合作,合作緊緊地抱着兒子,因為屁股曾被野豬咬殘,重心不穩,身體傾斜。你藍解放試圖把藍臉三世接過來,但合作拒絕了。

迎春從炕上抱起我,狗小四,遞到藍開放的懷裏,說:“開放,這個是你的,狗小四,最聰明。”

在這個過程中,老藍臉始終蹲在狗窩邊,用一塊黑布蒙着老黑狗的眼睛,并用手撫摸着它的腦袋,安定着它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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