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山洞內封閉又陰冷,石壁上的積水沿着乳石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火光哔啵跳躍着,因為木枝燒盡祁歡又沒顧上加柴,亮光一點點暗下去,終于只剩下一點星火。

角落,祁歡雙手被扣在冰涼的石壁上,面前卻是傅予湛滾燙的唇。

他應該是燒起來了,呼吸是灼熱的,唇舌也是灼熱的,如同一團火将她團團圍住。

這種感覺實在新鮮。

朝夕相處的這半年,祁歡眼中的他從來都是克制沉穩的。半年來,祁歡察覺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由冷升溫日漸柔軟,具體也不過是體現在并肩而行時無聲披上肩頭的狐裘。

就連兩人唯一的那次親近,他也能克制地取悅她,然後翻身過去自己解決。

傅予湛長她五歲,她一度想,或許年紀大了,喜歡起人來便也如這燒到餘燼的火堆,溫暖卻不灼人。

現在長了見識,餘燼一旦燒起來,可比添油的柴火要烈得多。

眼前不期然閃過他狼狽坐在潭水中的一幕,那一刻的震撼與動容,祁歡大概能記一輩子。

祁歡的心一點點發脹,乖乖仰頭給他親。

……

額間相抵,傅予湛輕輕啄着她的唇角,微喘:“怎麽這麽燙。”

祁歡好笑地伸出雙手,啪地拍在他臉頰兩邊:“太傅,是你發熱了。”

“嗯?”

他似乎沒聽明白,臉上罕見帶了絲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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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歡便想起幾年前夷邦進貢的一只奶狗,滾滾的眼珠子濕漉漉,見到人便嗷嗚嗷嗚奶叫,可憐兮兮的。

祁歡一眼就喜歡,只可惜宣景帝擡手就賜給祁凝,再之後不久,就被祁凝忘到一邊生生餓死了。

祁歡被自己的聯想逗樂了,到外頭潭水邊浸濕了帕子,服服帖帖覆在他額角。

一會兒功夫,太傅已經阖上眼,體力不支靠在石壁上。

有生之年還能照顧太傅嘿。

祁歡蹲在一旁,支着下巴看他黑暗中的輪廓,笑眯眯地說:“我這算不算反哺啊?”

所謂反哺,即雛鳥長大,銜食哺其母。

“……”

傅予湛吃力地睜開眼:“你是不是又想抄書了。”

哇,生死存亡之際不忘布置功課,失敬失敬。

反反複複換了四五次帕子,溫度絲毫沒有消退,反而有愈燒愈烈之勢。

山谷中連夏風都透着蕭瑟,他腿上的傷口大概是感染了,連帶着起了高熱,若是真的呆一晚上,恐怕不傻也殘。

想到方才出去時候看見的隐在暗處的身影,祁歡嘆一口氣,還以為自己真的棋高一着呢,結果他還真的高瞻遠矚在底下安插人手了。

祁歡怪失落的,又莫名有些感動,伸手去摸他深刻的眉骨,高挺的鼻梁,小聲說:“太傅,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吧。”

“當初殿試,我陪着祁凝躲在簾子後聽着,明明是我比她先喜歡上你的。”

傅予湛眼皮一顫。

那時她就想,能寫出那樣滿腔抱負的文章的人,怎麽可能會甘願這樣被放逐呢。果然四年後,他風光從容地回來了,如果沒有她這個旁生的枝節,傅予湛興許一步步就能走到相爺的位子呢。

祁歡戳了下他的臉頰:“你且看吧,如果你心中懷有志向,就幫我們老祁家守着這片盛世。如果你走了一段覺得權勢不過爾爾,那你就來找我。看在你這條斷腿的份上,我且等着你。”

說完覺得不對,立馬補充:“就三年,多了我不等的。二十二可真的是很老很老的姑娘了。”

傅予湛心中酸澀就這樣被她攪亂,哭笑不得按住她的手,墨染的眸對上她的:“當真等我?”

看吧,剛剛還說天涯海角随你去呢,大豬蹄子。

祁歡嘴巴一撇:“看我心情叭。”

這時,外頭響起刻意的咕咕聲,祁歡別過頭,小聲說:“傅予湛,我走了。”

傅予湛看着她的背影,意識漸漸沉下去。

……

祁歡提着過長的裙擺磕磕碰碰走到山谷外,一輛不打眼的馬車早早等在路旁。

看見她出現,良言快步上前扶她:“陛下。”

祁歡問:“祁瑞呢?”

馬車簾子被掀開,常魏抱着沉沉睡去的祁瑞,探出半個腦袋:“在呢,小殿下一夜都乖,不哭不鬧就睡了。”

祁歡疲憊地點點頭,爬上馬車。

常魏在外頭駕着馬車往北走,身後九微山越來越遠。

他壓抑着興奮,低聲說:“當初咱們三個偷偷摸摸逃到宮牆下,灰溜溜給太傅抓回去了。誰能想到最後竟真的逃出來了!真不枉費陛下幾個月的籌謀……”

良言輕輕給他一肘,偏頭示意身後車廂。

常魏沒心沒肺慣了,扭頭一瞧,慌了下:“陛下……啊不是,小姐,你怎麽哭了呀?”

祁歡拿手背去抹眼淚,誰知道越擦越多,眼淚跟開閘的洪水似的嗚啦啦流下來。

她壓抑了一夜,這會兒終于壓抑不住,悲從中來,張開嘴大哭:“我的小馬駒帶不走了嗚嗚嗚嗚嗚!常魏你個混賬,駕的馬車是要把我颠死嗎!”

旁邊祁瑞迷迷糊糊被吵醒,一睜眼就看見阿姐哭得撕心裂肺,他嘴巴一扁,也跟着哭起來。

常魏手足無措捏着馬鞭:“那……那要不下個驿站咱買匹馬?就買您的那種小……小馬駒?”他稀裏糊塗,轉過去悄悄問良言:“陛下什麽時候有的小馬駒啊?”

祁歡手背一頓,哭得更傷心了。

……

熹平九年,繼位不過半年的新帝在避暑行宮不甚墜崖身亡,豐寧公主于此時拿出一紙密诏,接任長樂做了祁國第三人女帝,封號永安帝。

與此同時,朝堂中流砥柱的首輔大人忽染舊疾,搬出暖閣遷回前太傅府,少在宮廷內院走動了。

太傅半隐,衢州救災歸來的大鴻胪于朝堂上便更活躍了,連鄭太師都對他頗為贊賞的模樣。

永安帝于朝政上孤立無援又一竅不通,無奈之下轉而享樂玩耍,在後宮大肆收受男寵,為了修建皇陵廣征賦稅,登基一年便将皇宮內院弄得烏煙瘴氣,民間怨聲載道。

她依舊我行我素,縱情聲樂。

很快,宮廷又迎來一場血洗。

……

三年後。

祁國北方一座偏遠城鎮。

祁歡裹着狐裘,撐着把十二骨傘從醫館出來,沿着商鋪慢吞吞往家走。

良言提着滿滿當當的藥包,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小姐,這飛雪的天氣,您走快些吧。”

祁歡懶洋洋地踩着雪:“不成,心口痛,走不快。”

所以說您的心口痛就是因為受了涼呀!

不止如此,她還這個店鋪停一停,那個商販看一看,一條路恨不得掰做五條走。

良言嘆一口氣,離了皇城,可真是沒有人管得住她了。

這麽走一遭,回頭又得喝幾天的藥。

一轉頭,祁歡又對胭脂鋪有了興趣,收了傘鑽進去了。

良言再次深深嘆了一口氣。

居然有些懷念兇巴巴的太傅。

胭脂鋪的老板是個孀居多年的寡婦,對這個幾年前剛搬來的姑娘喜歡得很,熱情招呼她:“祁歡家娘子,買些什麽?”

祁歡想了想:“買盒口脂吧。”

她的身體入了冬就不大好,成日病怏怏沒有氣色。

随意挑了幾個,祁歡忽然看見一旁飾品櫃子裏頭擺着的一個發簪。

通身以剔透的白玉打造,頂上雕了朵臘梅,綴以紅色,別致極了。

老板注意到她的目光,笑了笑:“這只簪子可是汴京來的時髦貨,聽說當初長樂公主就喜歡用這簪子。”

胡說,當初為了戴玉冠,她的頭發都是如男子那樣以發帶束上的,哪裏戴過這樣式的簪子。

祁歡在心中反駁。

不過換個角度想,她竟然一躍超過祁凝,成為這邊陲小鎮的時尚弄潮兒,啧啧。

祁歡笑眯眯地把玩陰涼的玉質,正要買下,忽然聽老板說:“小娘子才來時頭發剃得跟道姑似的,好在這麽幾年總算是長回來了。”

祁歡下意識摸了摸及腰的烏發,說:“是啊,燙頭一時爽,養發愁斷腸。”

老板哈哈哈笑:“小娘子說話真是有趣。我記得你還曾說過,等這頭青絲養起來,就要說媒嫁人了。如今看來,可是好事近了?”

聞言,祁歡臉上的笑便淡了。

老板一愣,正要打圓場,祁歡哼哼了聲,簪子往那軟盒一丢,提着傘就往外走:“不買了。”

良言一副“我就知道會這樣”的神情,向老板告罪:“我家小姐身子不舒服,脾氣就大一些,對不住您。”

老板十分善解人意:“我瞧她那氣度就是大戶人家的官小姐,驕縱些不打緊。是我不對,她這年紀,應當是很聽不得催婚的事了……不過這麽标致的小娘子,咱們這小地方還真找不出幾個門當戶對的……”

那邊老板腦補了一場凄凄切切的恨嫁話本,祁歡踩着雪終于回了府。

一推門,一個高挑青年施施然立在門前,溫聲笑道:“娘子,回來了。”

又來了。

祁歡朝天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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