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周末
池清全都想起來了。
鏡子的事,地鐵的事,那個奇怪的男人的事,他抱着她跳出窗外的事,她摔了他一個過肩摔的事……前一天晚上經歷的所有細節清清楚楚地在腦中重現,從地下通道裏嗚咽的風聲,到那一聲結結實實的“咣——!”。
然後,那個男人抓住自己的腳踝,問她——“你家在哪兒?”
關于昨晚的記憶就到此為止,仿佛一卷膠片,被從這裏一刀剪斷。
這之後發生了什麽?自己為什麽會在床上醒來?這一部分內容憑空消失了,不管池清怎麽揪頭發拍腦袋,都挖不出半點回憶。
這一晚的經歷實在過于奇幻,她再次開始懷疑到底是不是一個夢。
手機響了一下,來自“清風搖”的信息。池清拿起手機,往前翻了翻,發現自己昨晚的那句話最終還是發出去了——在午夜0點。
清風搖:……我剛睡醒
清風搖:你昨天加班到那麽晚?幾點到家的?路上沒事吧?
一如既往的老媽子風格,但池清莫名看得眼頭一熱,她立刻抓着手機“噼噼啪啪”一陣輸入。
——學長,我知道那天是怎麽回事了!
——是一個奇怪的外國人把我手機重置了!
——他好像在躲什麽人,可能是怕我手機裏有暴露他的東西!
——我昨天還遇到他了,就在末班地鐵上!
——他說那列地鐵……
池清的手指一頓,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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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那列地鐵是獨立空間的聚合體,人們入睡之後,意識就會脫體而出,然後搭着這列地鐵,前往各處不同的夢境。
他是從鏡子裏出來的,還會消除記憶。
他問我家住哪兒,說完我一睜眼就在家裏床上。
——如果這些話是劉逸陽跑來對自己說的,池清覺得,自己肯定不會相信。
不止不信,怕是還要委婉地嘲笑幾句。
池清扁扁嘴,手指點着屏幕,把剛剛輸入的內容一個字一個字地删除。
無魚:昨天在公司刷着論壇忘了時間[尴尬]
無魚:我給你發完那條消息就上地鐵了
清風搖:幾點到家的?
無魚:……不記得了,反正很晚,到了就睡
清風搖:[托腮]
清風搖:稿子收得怎麽樣,還順利嗎
無魚:……還行,也就這樣吧,我想等正式出刊,被更多讀者看到之後,投稿應該也會多起來
清風搖:嗯
無魚:今天還有一堆活要幹,火燒眉毛了
清風搖:你去忙吧,我也起床了
聊天結束,盤問終止。池清放下手機,看了一眼鏡子,然後繼續洗漱。
那個人是從鏡子裏出來的;也許就像那列地鐵一樣,那天晚上,她浴室裏的鏡子成了獨立空間的聚合點。
那個男人自己也說——“你正好做了什麽,正好連接到了我”。
池清下意識地停下手。
然後擡起頭,朝鏡子望去一眼。
裏面的人同樣困惑地望着她。
池清擰開水龍頭,用手掌接了些水,然後揚手一潑,水珠輕輕落在鏡面上,又順着玻璃彎彎曲曲地淌下。自己的倒影也被打濕了。
除此之外,什麽也沒發生。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只是鏡子裏映出的那張臉看起來有些失落。
到底是因為什麽,才“正好連接到”那個人?
就算昨晚的地鐵能用什麽“聚合空間”之類玄玄乎乎的理論解釋,那這鏡子又是怎麽回事?
……總不至于,真的是因為那個奇怪的儀式的關系吧?
當天晚上一度被抹消的記憶也已經複蘇了,池清完全想起了自己大半夜不睡覺,在浴室裏幹的蠢事。
(“鏡子裏能看到未來丈夫的臉”。)
……傻透了,池清皺着眉頭紅着臉想。
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小學生之間口耳相傳的魔法儀式不可能奏效,要不然早就引發了社會新聞——那麽自己遇見的那個人,又該怎麽解釋?
——她的手機突然響了。急切切的來電鈴聲中,大屏幕上跳出一個女人的頭像:平頭短發,黑框眼鏡,不對稱耳環……看起來是個相當幹練的職業女性;幹練的頭像下标注——“杜雲葦”。
這是雜志社主編,也是池清新的頂頭上司。剛剛那點不現實的疑惑立刻煙消雲散,池清趕緊擦幹手,拿起手機接了電話:“杜姐?”
“小池你那份東西弄得怎麽樣了?”語速快得連半個停頓都沒有。
“……差不多了,”突然被查進度,池清稍微緊張了一下,“素材已經整理好了,我準備今天把初步的樣刊做出來,明天調整細節——我是完成之後馬上給你,還是周一上班後再給你?”
“我現在在機場,”杜雲葦說,“緊急出差,1小時後飛洛杉矶,要走半個月,日程很緊,估計到了那兒也沒時間審你的稿,你就自己把握吧。”
池清一愣。
“你也是老員工了,我相信你心裏有數,不會犯低級錯誤。”杜雲葦說。
池清應了一聲,稍微有些高興——自己這些年的努力,到底是被別人看在眼裏的。
“對了,第一期雜志,你準備放什麽主打稿?”杜雲葦又問了一句,“都市傳說民間怪談這類稿子最怕題材陳舊——你可別弄個‘貓臉老太太’‘紅色繡花鞋’這種壓箱底的懷舊精品出來。”
“……午夜末班地鐵,”池清猶豫了一下,把自己昨晚親歷的題材說了出來,“不過角度和以前不一樣——”
“太土了,”主編毫不猶豫地否決了她,“換一個。”
“……午夜浴室的鏡子怪譚——會看到自己以外的其他人。”這也是親歷的,雖然有點低幼。
“你鬧着玩呢?你當我們是5塊一本的火車站小冊子?知音讀者故事會?”果然,杜雲葦的反應和自己當時一模一樣。
池清低低地應了:“那我再想想吧……”
電話那頭的聲音稍微頓了頓。
“這樣吧,”杜雲葦又開口了,“小池你以前一直是做圖書的,第一次搞雜志沒什麽經驗,我也不能對你要求太高。”
池清皺了下眉頭。
沒什麽經驗,不能要求太高……對她來說,這兩句話比大清早的噪聲更難聽 。
“這兩天我正好聽朋友說了個新鮮事,你查查看,提取有效信息,看看能不能湊一篇稿子,”主編說,“寫完發我郵箱。”
池清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剛才還是“相信你心裏有數”,現在就要“寫完發我郵箱”了。
還是“湊一篇稿子”。
“就是最近挺火的,到處開班教學的那個,”主編說,“叫什麽……‘靈焰’?扯得一套一套的,還挺多人信。”
池清一邊聽着,一邊快步走到客廳,打開筆記本電腦,搜索“靈焰”。
跳出來的網頁還不少——竟然還有官網。池清草草掃了一眼:大概是個類似修煉流派的東西,跟她小時候全國流行過的“氣功熱”差不多;;領頭的“靈焰聖女”號稱可以隔空取物,透視信封,讀心治病……每一項都有大量事實記錄,和信徒的感恩道謝佐證。
幾百年了,還是這些套路。
池清不太服氣:這題材也不見得有多新鮮,不就是氣功大師開宗立派,騙點智商稅?和她剛剛報的那兩個題比,也就是哥哥弟弟。
“我這還有事,不細說了,你自己去查查吧,”主編說,“要寫的話,別指名道姓是他們家,該虛化的虛化,該加工的加工——做個贈刊而已,蹭個熱度炒個話題就行了,犯不着因為這個得罪人。”
“我知道,”池清說,“那我寫完了給你。”
領導的突擊檢查結束,電話挂了。池清放下手機,心裏依舊有些忿忿。
她當然很清楚,自己調崗後的第一期雜志,絕對不能出岔子,絕對不能讓人看笑話;而按照杜雲葦的要求去做,是一條寬闊平坦的捷徑。
要用實力讓別人啞口無言,第一關是自己的主編。
池清吸了一口氣,慢慢呼出,感覺心态漸漸平複下來。幾分鐘前還塞滿腦子的那些神神鬼鬼,奇怪的鏡子奇怪的地鐵奇怪的男人,像被抽油煙機“哧溜”吸走,排出腦外。
對,這些事再離奇,那個人再神秘——能有自己這個月的考核獎重要?
池清回到浴室,拿起旁邊的抹布,仔仔細細地把打濕的鏡子擦幹。
然後簡單地吃完早飯,泡了壺茶,正式開始一天的工作。
這一次沒有資料被删,雲端服務器也沒被什麽人重置,池清順利下載完了自己前一天上傳的素材;簡單回顧梳理之後,靈感洶湧磅礴,手指蓄勢待發,接下來的幾小時裏,鍵盤被“噼噼啪啪”敲響,腦速和手速你追我趕,文字逐個逐行地在屏幕上飛快落下,組成詞語,組成句子,組成錯落有致的片段文章,仿佛走火入魔的貪吃蛇。
對池清來說,全神貫注的工作狀态反而讓她感覺自在——因為不需要分散精力去注意其他的事,越投入,越放松。
半壺茶喝完的時候,池清稍微休息了一下。當前時間是上午11點,過去3小時的工作進度顯着:幾個小欄目的稿子寫完了,圖片找好了,刊尾的對話錄也編造得差不多——池清批了幾個不同的馬甲,一人飾多角,有編輯有作者有讀者,讓馬甲們彼此來往對話,營造出一副人丁興旺,稿源充沛的假象。
這個辦法也是劉逸陽教她的,原話是“就像編輯部故事一樣,又占版面,又受讀者歡迎,一舉兩得,不吃力還讨好”。
于是這一番操作之後,第一期贈刊的完成度70%,還剩下一個重頭戲——本期主打稿。
主編已經給出了建議。
雖然責編還是有些不服。
但這不服只持續了3秒,3秒後,池清新建文檔,打開搜索引擎,再次輸入“靈焰”,進入第二輪工作——
走廊裏又響起“嘻嘻哈哈”的笑鬧聲。
聲音很雜,音量很高,少說也有這麽七八個人,一起從樓下上來的。
聽起來還挺高興。
池清的工作心頓時“嘩啦”潰散,仿佛苦心搭建的沙堡不幸被海浪沖垮。她大出一口氣,放開鍵盤,整個人癱靠在椅背上。
……快點上樓,池清想。她只希望他們能盡快從自己門前走開——在她的靈感走開之前。
年輕人們的說笑聲越來越近了。
十分不幸,他們在她的正門口停了下來。
池清對着天花板翻了個白眼,“啧”。
看樣子,對門是租出去了——還是個朋友挺多的人。
再見了,清靜的周末。
果然,門外傳來鑰匙插進鎖眼的聲音,然後開鎖,門軸轉動,又轉,門板合上,吵吵鬧鬧的嬉笑聲終于被隔開,耳邊暫時安靜下來。
池清沒有動,她繼續聽着外面的動靜。
外面沒有動靜了。
池清又嘆一口氣,直起腰坐正,擺好鍵盤,努力收拾起剛才的思路,從頭再來——
“咣當!”
一聲巨響,從對面屋子傳來的,好像是什麽東西砸在了地板上。馬上又有開門聲響起,然後是一陣拖曳重物的聲音,“叽叽喀喀”,聽得人頭皮發麻。
池清氣得從椅子上跳起來,幾步走到門口,扒着貓眼朝外望。
——樓道裏太黑,看不清對面鄰居的長相,只能大致看到是個高個男人。已經是三月初,他還穿着羽絨服牛仔褲,渾身包得嚴嚴實實,好像挺怕冷。
腦袋上還套了頂毛線帽,墜着兩個小毛球,倒是意外的可愛。
怕冷的男人手裏拽了一個大箱子,正使勁往屋子裏拖。那木箱足足有半人多高,也不知裝了什麽,看他費力的樣子,仿佛有三五百斤重。
一個人搬不動的話,叫你那群吵死人的朋友來幫忙啊,池清想。然後她撇撇嘴,轉身回到電腦前,繼續工作。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諵 的地雷,給池清買周末加班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