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快點
手指尖碰到了一個粗糙濕潤的東西, 好像在撫摸被海浪打濕的沙灘。
這觸感讓池清的大腦閃過瞬間的空白, 但下一秒, 她立刻反應過來, 慌慌張張地擡起眼——看到一雙巨大的眼睛。
鮮紅, 透徹,仿佛兩輪懸挂天際的血色滿月;漆黑的瞳孔沉入虹膜之下, 像兩片落在湖底的影子。
黑犬又眨了眨眼,眼中的影子縮成兩條細線。
——“碰到它之後,随便對它說些什麽, 讓它聽到你的聲音。”
來自魔術師的指導。
“……快走。”池清一頓一頓地說。
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了,每一次換氣都像心跳一樣又粗又重。她試着讓自己平靜下來, 不要緊張不要害怕,但她的雙腿抖個不停, 光是站在這野獸面前, 堅持住不癱坐下去, 就幾乎用光所有力氣。
“快走……”池清看着那對紅眼睛重複道,“走開……回去……”
她的喉嚨被恐懼攥緊了, 只能用喘息似的聲音, 說出這些簡單的詞語。
黑犬沒有動, 它的紅眼睛靜靜地燃燒。
池清看到它眼中倒映出的自己——勾着腦袋,縮起肩膀,像一只膽戰心驚的鹌鹑。
“走開……”一呼一吸的間隙裏,池清再次開口,“走開……別留在這裏。”
掌心觸碰到的那個濕潤鼻尖微微頓了頓。
然後, 一陣低低的,發顫的,細不可聞的嗚咽聲響了起來。全身覆鱗的黑狗從地上站起,四條瘦骨嶙峋的腿晃了晃,朝後退開一步。
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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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步。
……
它每後撤一步,巨大的身體就逐漸變得透明,仿佛漸漸分解成一團聚攏的黑煙。一連退出五六步之後,黑犬的輪廓已經淡得像天際的一縷流雲。
“嗚……”
最後一聲低鳴,巨大的野獸從池清面前消失了。
池清聽到風聲從耳邊掠過,來往的車聲人聲重新回到世界;兩陣交疊的警笛聲從遠處響起,飛快朝這邊駛來。
剛剛緊繃的精神頓時松懈潰散,仿佛一座積木高塔“嘩啦啦”塌落下來。池清猛地抽了一口氣,然後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自己呼出的是藏在肺泡裏的恐懼。
全身的劇痛也蘇醒了,池清一擡手,摸到自己的額角全是汗水。她下意識地用另一只手按住胸膛,想按住那顆還在狂跳不止的心髒——
低頭的瞬間,她看到地上落着一個小小的玻璃瓶。
手指那麽長,手指那麽粗,外面貼着一張花哨的标簽——十分眼熟,她曾經見過。
那瓶子泡在一汪積水裏。池清彎腰把它撿了起來。
——“辰環魔法·喜悅女神油”。
是她差點想買的“魔法油”;也許是在車禍的撞擊中,從鄭婷身上掉出來了。
池清想起黑犬眼中滾湧的淚珠,每一粒都像孩子的拳頭那麽大;它們“撲簌簌”地落下來,把馬路邊的沙土地砸出小坑。
……剛才,那只狗就是看着這瓶子哭的?
池清沒來得及想到更多,交疊的警笛聲已經一路駛近。她回頭一看,警車和救護車同時趕來,紅藍閃爍的信號燈晃得她眯了眯眼。
池清下意識地把瓶子揣進口袋。
鄭婷的車子被高溫噴槍切割開來,拆了車門,割開安全帶,救護人員輕手輕腳地把她從車裏搬出,放上擔架,擡上救護車。池清被簡單地問了兩句話,然後在救護人員的攙扶下,跟着進了救護車。
“怎麽搞的,大馬路上都沒車,還能撞得這麽怕人。”車裏的小護士一邊幫她清理傷口一邊嘟囔。
池清小聲說了句“不知道”,然後朝旁邊的擔架轉過頭。
鄭婷躺在那裏,閉着眼,皺着眉。她的嘴上扣着一個氧氣罩,時不時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剛才的大狗……
不知道報警的人……有沒有看見剛才的大狗。
或者在旁人的視野中,只看到車子失控地撞上欄杆——只是一起普通的意外車禍?
池清轉頭看了看窗外。現場已經拉起黃色警戒線,警察正在前後左右拍照取證;警戒線外已經圍聚起一些路人,對着車子的殘骸指指點點。
“怎麽撞的?”
“不知道啊。”
“就聽見‘轟’的一聲!”
“車裏還是兩個姑娘?”
“吓死人了!”
“剛剛我兒子突然哭得震天響,問他怎麽了,他說外面馬路上有一個黑黑的東西——”
“沒有其他傷員了,”一個醫生跳上車來,一邊說着一邊關上車門,把那些議論隔絕在外,“出發。”
當前時間是晚上8點,池清穿着散發着消毒水味的病號服,躺在狹窄的病床上,擡眼望着天花板。
頂上的日光燈裏結了一張小小的蛛網,但蜘蛛沒有在家。
池清吐了一口氣,感覺自己是個汽泡紙上的氣泡,有只看不見的巨手把她“噗”地捏扁。
剛剛吃的藥讓她的痛覺麻痹,身體沉重,但注意力反而更準确更密集地聚攏起來。
聚攏在恐懼的餘韻上。
仔細想來,這并不是她第一次見到這樣“可怕”“驚異”“詭秘古怪”“匪夷所思”的……動物。
她也曾目睹一只蜜色小貓化成魁梧的雄獅。
也曾親見名為“貘”的動物一口吞下破壞夢境的入侵者。
但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當她看着那些事情發生的時候,并沒有感到太多意外,更不用提害怕,忐忑,恐懼……
就像——
就像她早就見過。
早在更久之前,她就對這樣的場面習以為常。
……是不是自己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
但為什麽這一次會毫無征兆地心慌害怕?
池清在狹窄的病床上蜷縮起來,感覺自己仿佛是一粒落在鼓面上的豆子,每一次敲擊帶來的震響都讓她顫抖不已。往日的冷靜迸裂飛散,引以為傲的記憶力無法成為勇氣的支撐;她試圖理清這一切的脈絡,找到此刻深植在自己身上的恐懼的根源——
但抓不住,找不到,理不清,那點難以言表的惆悵盤根錯節,刮擦膈膜,纏繞血管,彙入神經。
池清又吐了一口氣,但她的苦悶不存在于肺腔,再沉重的呼吸也沒法将之排空。
剛才走廊裏鬧哄哄地吵過一陣,好像是鄭婷的父母來了,哭天搶地;然後又慢慢安靜下來,也許是被告知他們女兒已經脫離生命危險。
這讓池清更不敢告訴家裏父母,自己遭遇了足以上社會新聞的車禍。
她不想看到他們陷入同樣的悲傷和擔憂,這樣的情緒并沒有任何用處。
池清轉頭看了看旁邊的手機,屏幕暗着,沒有人在這個時間想起她。她的通訊錄上也沒有一個名字,可以在這個時候讓她點開,聽她語無倫次,颠三倒四地訴說這一段遭遇。
相識多年的大學學長也許可以,但他也說不出安慰以外的話。
那又何必再多拉上一個人為自己擔心?
池清長長地吐了口氣。
——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了一個名字。
但那個人……非親非故,更沒有義務要聽自己說這些廢話。
池清遲疑了一下,猶豫着朝手機伸出手去,幾乎同一瞬間,屏幕亮了,一聲提示音跟着響起。
對門:池小姐,剛剛你有個快遞送到家門口,送貨員放下就走了,我看樓道裏人來人往,就暫時替你收進來,等會兒麻煩你來我家拿
對門:哦,現在開始下雨了,我剛才看見你客廳的窗戶還開着,客廳裏應該沒有怕水的東西吧?
無魚:……謝謝你
無魚:我也有事要跟你說
對門:?
解釋這一番起因經過大約用了500字。池清原本想發語音,但她怕自己一張嘴,就克制不住聲音和情緒,最終還是耐着性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然後發送。
說了鄭婷的魔法油,說了這些天突如其來的好運,說了追來的黑狗……以及那個魔術師教給她的,“對付小動物的方法”。
對門:……
對門:池小姐,你現在在哪?
對門:發個定位給我
對門:快點
無魚:我在醫院,怎麽了?
對門:快點,定位,我過去找你
池清愣了一下,還是點了點,發送當前定位。
對面又發來一段文字,字數略多一些,池清才剛看了一眼,病房門突然被打開,一個護士推着小推車從外面進來。
“803,池清,換藥。”她在口罩後簡短地說,聲音和身上的制服一樣毫無生氣。
池清應了一聲,放下手機,從床上坐起來。
她看到牆上映出自己的影子:頭發蓬亂,病號服松垮垮的,整個人看上去像一坨被擠壞了的奶油裱花。
……如果等會兒對門鄰居要來的話,自己這幅樣子可不能見人,池清想。
然後她一斜眼,看到打在牆上的另一團影子。
模糊又淺淡,仿佛只是一片濕濡的水跡,稍微吹會兒風就能把它蒸發。
……這是護士的影子?
池清下意識地擡眼去看護士,然而對方的大半張臉都蒙在口罩之後,只露出一雙有機玻璃似的眼睛。
池清甚至感覺不到她的視線。
護士從推車上取下一個托盤,一步一步朝病床過來。
……感覺不太妙。
池清莫名想起剛才在地鐵上,那個魔術師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他們馬上就會過來處理”。
“剛才給我上藥的是小王姐姐,”池清随口編了個名字,試探着說,“她人呢?下班了?”
“換藥。”護士又重複了一遍。
和剛才一樣的語氣和音調,仿佛只是把同一段音頻剪輯下來,複制黏貼。
說完這一句,護士已經走到池清床前。她把托盤往床頭櫃上一放,彎腰俯身,就要來抓池清的手。
“……等一下,”池清往旁邊躲了躲,“我想去一下洗手間。”
“換藥。”同一段音頻的再次重複。
說完,護士直接伸手按住池清的肩膀,把她朝床背猛力推去。池清早有防備,她雙手一縮,立刻從病號服寬大的衣袖中脫出,然後勾起腦袋蜷起腰背,整個人順勢朝床下一滾,
落地了,脫身了——護士手裏還緊緊抓着那件病號服。
沒工夫和她周旋,池清光着腳沖過病床,擡手掀翻那輛推車,一把拉開房門,飛奔而逃。
也許是“他們”已經提前清了場,還不到晚上9點,這一層的住院大樓已經看不到人影。池清聽到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朝電梯一望,然後毫不猶豫地轉頭沖向安全樓梯。
樓道裏漆黑安靜,只有安全出口的指示燈綠瑩瑩地亮着。止痛藥的藥效逐漸消失了,遍布周身的疼痛又重新浮起,邁出的每一步都仿佛能感覺到骨頭的震顫。池清不敢停留,不敢遲疑,拼了命地朝樓下跑。她只記得自己的病房在8樓,只記得剛剛繞過一個又一個樓道拐角,身後似乎響起腳步聲了,又可能是自己的踩出的回音。她的知覺在無光的兜轉輪回中漸漸有些遲鈍,漸漸不太确定眼下自己所經歷的到底是現實的恐懼,抑或只是一個沒睡好的噩夢。
……不管是哪個,都不能停下奔逃。
終于,面前出現了一扇半掩的安全門,豁開的門縫外滲入雨夜濕涼的空氣的味道。池清一步沖出門外,赤/裸的足底被雨水打濕了。她喘着氣朝前面望去:整個醫院覆蓋在昏暗的雨幕之下,所有景物都像隔着一層毛玻璃;不遠處有燈光閃爍——但有燈光的地方,未必就有安全。
那個魔術師說過,“他們馬上就會過來處理”。
——身後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傷口頓時狠狠一跳。池清猛抽了一口氣,腎上腺素瞬間飙漲,她集中起所有力量反手一把擰住那人的胳膊,把肘關節朝着相反的方向使勁掰去——
“……停、停手!”熟悉的聲音,在這一聲吃痛的驚呼之後又立刻壓低嗓子,“池小姐,是我。”
池清一愣,手裏勁頭一松;對方立刻抽回手臂,伸手揉了揉被掰痛的關節。
“是我……”珀西瓦爾緩了口氣,然後借着遠處的燈光朝她望來,“吓到你了?”
“你來得那麽快?”池清問。
沒有聽到回答,池清擡頭朝他一看,對方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她這才想起,剛才自己是借着病號服脫的身,眼下只穿了一件內衣背心;白潤光潔的肩膀在夜色裏嫩生生地裸着,像剝了殼的菱角。
微妙而尴尬的沉默持續了2秒。也許該慶幸此時光線昏暗,這才不至于看見彼此漲紅的臉。
2秒後,珀西瓦爾脫了自己的外套,披在池清身上。
“……我們快走吧,”珀西瓦爾說,“他們馬上就要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明鏡。、星羽千野x3 的地雷,恭喜我入V的(叉腰)
感謝 星羽千野x7、聽風、小崔大人 的營養液,給池清買探病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