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泊清背着書包,一個人往家裏走。

陸一衍不知道,又不是泊清不想帶他回去,是他不能。

事實上,泊清母親并非他們口中的妓女。他之所以沒有父親,是有別的原因的。

泊清站在家門口,他表情不變,慢吞吞地從口袋裏掏出鑰匙來。隔着一扇門,屋裏安安靜靜的,聽不到什麽奇怪的動靜。

泊清開了門。看到裏面的情形,他不禁皺眉。

家裏髒亂了半個月的客廳已經完全被收拾一新。地板剛被拖過,光可鑒人。家裏的東西都好好地待在他們的位置上。甚至于,從廚房裏飄出了飯菜的香味。

這一切都讓他感到陌生和後怕。

“清清回來了。”

泊清僵硬轉頭,他的母親從廚房裏迎出來。女人今天難得沒有蓬頭垢面,往日披散雜亂的頭發也紮成了低馬尾。她的臉色看起來仍然有病

态的些憔悴。見到了放學的兒子時,已經爬上皺紋的臉一瞬間便笑開了。

她還在招呼他:“清清累了吧!快去洗手,可以開飯了!”

而她站在門口的兒子仿佛置身事外,泊清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一般。他站在玄關沒有動。

仔細看的話,能發現他身側的手攥緊了。

她絲毫沒有看出泊清的不對勁,一直笑着,還招手讓他過去。

他整個人沉默無比。僵立一會,泊清最終松開了手,朝她的方向緩慢走過去。

她看着兒子一步步地走近,一邊忍不住喃喃自語:“哎呀,清清什麽時候都長這麽高了……” 臉上的表情卻不是欣慰,而是奇怪和疑惑。

“啊,還有一個菜。”

她想起來了,轉身走去廚房,一邊走一邊嘴裏念叨:“對了,家裏怎麽沒剩下幾個盤子了……”

她找不到的。這個家裏所有的陶瓷制品和鋒利物品早已經全都消失了。

如果此時有第三個人在場的話,會對眼前的一幕感到詭異。

從剛才開始,這個女人臉上的所有表情都像是用力過度的模樣,誇張的表達把那張臉擠得快變了形。她的眼睛一直瞪得很大,眼珠子從眼

眶裏凸出來瞪着別人,笑起來的時候更像是一種恐吓。

泊清坐在那張被擦拭一新的餐桌旁邊,他始終低頭沉默着,一語不發。

他看着媽媽從廚房裏又端出一個湯來。

這些菜看起來賣相都還不錯。泊清知道他媽媽的手藝無論怎樣都是差不了的,她本來就是一個賢妻良母。

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嘴上說着:“等你爸爸回來,咱們就開飯。”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眼角的皺紋似乎都舒展開了。

“這個點了,怎麽還不回來啊。”她有些拘謹地搓了搓手。在餐桌旁坐下,又站起來。

她似乎沒有發現,從一開始到現在,這個房子裏從始至終都只有她一個人在說話。

她用一種小心商量的口吻,對低着頭的兒子開口:“清清啊,你打個電話給爸爸,啊?”

一語不發的泊清終于有了反應。他擡頭看她。

這些話他以前聽得太多了。

她從以前就是這樣。當他還是個孩子時,經常聽到她對自己說的話就是:“清清啊,跟爸爸說回來吃飯,啊。”“清清啊,去問問爸爸回不回家。”“清清啊,你去讓爸爸留下來陪你。”

清清啊……

她臉上淚痕未幹,雙眼無神,表情迷惘無助到了極點。不明白事情怎麽突然就變成了這樣。

泊清的母親大半輩子都是安分守己的女人,她不明白,為什麽“同性戀”這個詞,可以跟結了婚的、她的丈夫挂鈎。

男人和她有了一個共同的孩子,他們組建了一個完滿的家庭,到頭來,他們對他來說卻什麽都不是。

她兒子的父親聲淚俱下地說他以前走了太多彎路才和現在的愛人在一起,說和她在一起也不會幸福的,求她成全他和另一個男人的感情。

可是誰來成全她已經支離破碎的人生呢。

她眼睜睜地看着它就在面前嘩啦地碎裂一地。一塊塊殘破的碎片都映出一張張扭曲的,哀戚的,絕望的,她的臉。

他遠走高飛的同時也留下了做生意欠下的巨額外債。那些銀行的通知書寄到家裏的時候,她還在對小時候的泊清重複那句話:“乖,你去、

你去讓爸爸回來。”

他知道他那個父親這麽做的原因。他是一個在外體面行走的商人,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合法的妻子和可愛的兒子,這對他來說再好不過。為了掩蓋自己不能見人的性向不被人指指點點,為了給家裏父母一個交代,他選擇了和他母親結婚。

而代價卻是他母親的一輩子。

才半年的時間,她的頭發已經變得花白,看起來蒼老了十歲。跟他說話的時候疲态盡顯。

他覺得她很可憐。

泊清也有過小時候。

他之前還會在無數個輾轉不眠的夜裏用盡自己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詞,歇斯底裏地咒罵那個作為他父親的男人,罵他把這種病遺傳給了自己。

罵完之後心裏面又痛得慌。他抱着枕頭,直到臉下面無聲濡濕了一片。他的父親犯了錯,錯誤的代價卻要他母親的一輩子來承擔。而一個孩子能做到的全部就只有哭這一件事情。

面前的菜一下也沒有動。泊清用手捂住了臉。

“你那是什麽态度!”她本來的情緒就不太穩定,看到泊清的模樣,一瞬間引線被點燃。女人似乎想起了什麽不願記起的事,原本還算平和的表情慢慢失控,變得有幾分猙獰。她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說:

“我讓你去!!叫你爸回來吃飯!!!”

像恐怖片,也确實是泊清童年的恐怖的噩夢。

他一動不動地捂着臉,任憑耳邊重重響起瘋狂摔東西和他母親尖叫的聲音。

這個女人痛苦而絕望,能摔的東西抓過就摔,噼裏啪啦的聲音一直沒有間斷。她拼命把面前的桌子摔了。他面前砸下轟隆一聲,菜湯盤子潑灑一地。

滿地狼藉。這才是這個家的常态。

面對發狂的母親,泊清從剛開始的無助到現在的習以為常。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麽了。

下一秒,泊清整個人被一股大力發狂地拽下椅子。視野颠倒,他連人帶椅子重重地倒在地上,他的母親突然瘋了似的撲上來,拳打腳踢。

她瘋狂破壞着眼前能破壞的一切,拼命用指甲撓他、将他身上掐得青紫。

她一臉的淚水,姿态癫狂。這明顯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拎起椅子的動作帶着熟練,往清瘦的少年身上掄。而在狂風暴雨般的攻擊面前,泊清的沉默顯得如此習以為常。

泊清抱着頭,聽她在耳邊用最難聽的話咒罵:

“你們這些惡心的變态!瘋子!死後是要下地獄的!!!”

她的丈夫是同性戀。她的兒子是同性戀。這些該死的人!!!

他媽連罵人都不會,翻來覆去永遠說的都是這幾句。但是她心中惡毒的怨念卻一分不少,如數傳達給了她的兒子。

她用她所知道的那些最惡毒的話,詛咒她兒子永世待在地獄裏。

在他人生漫長的十幾年裏,他這個兒子的存在一直反複地、無間斷地折磨着他孤身一人的母親脆弱的神經。

泊清有時候會想,他出生在了這個世界上,該說是幸運還是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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