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早上第三四節 課這個時間，泊清一般都不會碰手機。關了機的手機安安靜靜地躺在書包之中，

這個時間段是銀行的人和打電話過來的時間。

泊清父親就在他們口中的老賴名單上。他爸已經徹底跑路了，他媽又是個神志不清的，催款如催命的電話直接打到了還在上學的泊清頭上。

之前還是一天一兩個，這段時間漸漸開始越來越頻繁了。泊清幹脆關了機，他要麽是睡覺，要麽趴在桌子上發呆。

但是今天有點不一樣。開機之後，手機未接來電的列表裏多了一串陌生號碼。泊清不認識，但是這個號碼異常堅持地一連給他打了十幾通電話。

一個小時至少三四通，一直打到了現在。就在他剛開機不久，手機突然在手裏震動了起來。

手機一直在他手裏催促似的震着。泊清看了屏幕上那串號碼一會。直到黎炘見他神色似乎有些奇怪，擔憂地叫他：“清清？”

泊清被他的聲音喚回來。他把還在震的手機收進口袋裏，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出教室。

他站在外面的走廊裏，按下接通鍵，将手機貼到耳邊。

誰想到這通電話并不是如他所想的催債電話。

電話一通，那邊驟然炸開一個粗犷洪亮的男聲，先罵髒後說話。泊清皺眉聽了許久，才弄懂在他上學的這個上午發生了什麽事。

他母親不知怎麽的突然跑出了家門，在外面惹了事，現在人進了醫院。

泊清放下手機，緊緊皺起的眉頭就沒有松開過。

他匆匆去辦公室請了假，回教室撈起書包就走。連黎炘在身後叫他都聽不到，一出校門便攔了車，直接一路趕來了醫院。

電話裏說，當時他們家的老人正在街上遛彎，本來一個人拄着拐好端端地走着，人行道上突然跑出來一個橫沖直撞的瘋婆子。

路上行人避的避，罵的罵，沒人知道這個瘋子是突然從哪冒出來的。只有老人腿腳慢了點，躲閃不及。那女人也不知道發的什麽瘋，風風火火地沖過去，大力把擋路的老人往旁邊一推，老人倒地不起。

人家早看出來她是個瘋子，明白為難她沒用。于是把人扣在醫院裏不讓走，又不肯善罷甘休地直接找到附的人家裏，硬是找到了泊清這個電話。然後直接一個電話打到了還在學校的他這裏。

淑琴這會整個人瘋瘋傻傻的，被那群人強拘着，強硬地按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哪也不讓去。她瘋瘋癫癫地跑出門，鞋也不穿，一雙腳踩在地上，這時候已經髒黑得不能看。

她兩眼放空看着面前地板，一發呆就是許久。

專門在那裏等着他的是對方家屬叫來的一大群人。從青年到中年，一大群男的，就等着那邊的人來。

對方一看是個神經病惹的事，這種情況最容易被對方賴賬不認。于是多叫上了幾個人，一群大老爺們就專門在醫院等着對方來。就算是想賴賬也得掂量掂量。

誰知道最後一大群人等來了一個學生。

穿校服，還背着書包。他一個人清瘦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盡頭，看到了他們後，直直朝這邊的方向走來。

這個學生雖然安靜，但是看起來人模人樣的，穿着也齊整，一點也和這個神神叨叨的瘋女人扯不上關系。

一個面相兇煞的男人擰着眉，懷疑地問他：“你家大人呢？！叫個大人過來。”

泊清看了旁邊一眼。女人一個人呆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看模樣不像是有事的樣子。他松了口氣，對那些人說：“我就是我家大人。”

一群人面面相觑，沒有人再多問。問下去就賠不了錢了。

他們當時管附近住的人拿到的也只有這個小孩的聯系方式，想來也不是在騙人。

在他趕過去之前，對方已經不由分說地先帶老人去拍了片，能做的檢查也都做完了。所幸沒有傷到骨頭，但老人還是受到了驚吓。泊清向對方道了歉。

醫療費當然得是泊清出。

他帶着同樣也受到了驚吓的女人，找醫生了解了老人的狀況。然後一句話也沒多說，這個小同學從書包裏掏出了錢包，又從裏面拿出一張信用卡。

是他母親以前的卡。泊清和她平時的生活很多時候都是靠她娘家人那邊接濟，該負債的還是負債。

這個小同學雖然話不多，但是從始至終都是那副沉着又安靜的模樣，倒像是個能擔事的。對方守在一旁盯着他給足了醫藥費，還不忘埋怨兩句，譴責他沒好好看管人。

醫藥費掏了。對方看在他們兩母子也不容易的份上，最後還是沒多要精神損失費。

泊清帶着他媽媽出了醫院。他在醫院外面的超市裏給她買了雙拖鞋，走之前，泊清又多從貨架上拿了一把鎖。

拖鞋讓她穿上了，買來鎖家門的那把鎖就放進自己書包裏。他帶着精神恍惚的女人，兩個人慢慢地往家裏走。

她從出了醫院就開始不安分，走在大街上不停地東張西望，行人被她神經質的眼神看得紛紛繞路。

泊清把人拉回來，她還在自言自語：“我、我就要找到他了……”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大多數時間，雖然神志恍惚，但是只會發呆，即使有時候發起病來，最多也只會在家裏鬧。泊清原本以為她不會開鎖，誰知道她說跑就跑。

之前他小姨看不過去，有時候還會過來照顧一下。但是她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不來了，以後大概也不會再來了。

你見過一個正常人是怎麽變成一個瘋子的嗎？

泊清見過。

他親眼看着，他母親的行為一天比一天變得更不正常，成為別人口中的瘋子的。整個過程，就像是一邊痛苦掙紮着，一邊又無力地陷進泥潭。

情況在不可逆地變壞。很多時候他掉落到一個新的谷底，他以為這次可以撐過去，下一塊落石卻朝他迎面襲來。他的生活永遠在陷入更糟糕的狀況中。

還好她跑不了多遠。從這裏回他們家，只要走路就能到。

應該是剛才被那些人的陣仗給吓了一頓，還吓得不輕。女人知道惹事了，這會倒也安安靜靜的，沒有鬧人，低頭跟在泊清身後。

泊清出學校的時候時間剛過中午。他們在醫院折騰了一個下午，現在已經是快到放學時間了。只不過泊清本來就不打算再回學校。

傍晚時分，家裏都已經開飯，街邊店面裏食物的味道飄散在空氣裏。泊清牽着她，在一個路邊攤上買了一個熱乎的烤紅薯。

賣紅薯的小販接過錢的時候多看了這兩個奇怪的人一眼。

年紀小的不愛說話，年紀大點的倒像是腦子有毛病的。

他帶着神情呆滞的女人，兩人一起找了個路邊的花壇邊坐下來。

泊清在書包中掏了掏，手伸出來時，掌心多了一塊金色包裝的小方塊。

是他之前藏起來的那塊巧克力。

神情恍惚的女人注意力被天邊的紅雲吸引過去，她張着嘴，呆呆看着。手中被放進一塊已經打開的巧克力。

“媽媽。”

有人在叫她。她轉過頭，看着自己的兒子，眼中沒有任何情緒。她學着他的動作，低頭把手中的東西往嘴裏放。

泊清在一邊，看着她吃完了一塊巧克力。塑料袋子裏那個熱乎乎的烤紅薯也放到了合适的溫度，泊清将它掰開，一半放在發呆的女人手裏。

他媽媽總是很容易走神。手裏的紅薯軟糯香甜，飄散出熱乎乎的，撫慰胃袋的香味，她手指動了動，動作緩慢地把它拿起來，然後遲鈍地送到嘴裏。

泊清看着她吃，自己也吃。有時候伸出手，把她嚼進嘴裏的地瓜皮扯出來。畫面沒有悲傷，只是出奇的平靜。

兩人一起坐在路邊，一起吃完了一個烤地瓜。

吃完後，泊清就帶着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