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黎炘今天突然跟泊清說要出門,要帶着他一起。

泊清莫名其妙地就安排得明明白白。他不解地問黎炘:“去哪?”

其實真正令他不解的是,黎炘居然肯帶他出門,泊清總覺得不會是什麽好事。

雖說如此,他還是換上了外出的衣服,和黎炘一起坐上了車後座。說實話他沒想到自己還有出門的機會,泊清迫切需要出來透透氣,不然真的會被悶死的。

泊清靠在後座,他無聊地看着窗外飛快倒退的景色。他們上了高速,開的又都是泊清不認識的路,感覺像在開往城郊,而且路程還不遠。

“去哪?”泊清看厭了窗外千篇一律的景色,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黎炘腿上還放着臺筆記本。他的視線從上面移開,伸手親昵地揉揉泊清的發頂。和之前所有的回答一樣,他只是說:“清清去了就知道了。”

泊清轉回頭,打了個呵欠。

雖然不知道要去哪,反正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都是黎炘想要他去的地方。泊清坐着車,慢慢地在平穩的行駛中盹着了。

他睡得不熟,還做了個夢。

夢裏的人像在灰霧裏行走,動作遲緩,聲音模糊,但是夢中的情緒卻是十分真實的。他看不清對面的人的臉,卻知道她是誰。

泊清在自己夢裏變得很小。小胳膊小短腿的泊清,和媽媽一起住在小房子裏。

房子真的太狹窄逼仄了。他和媽媽擠在一起,轉個身便碰到了牆,直起腰頭就撞上了天花板。泊清只能盡量縮手縮腳地呆在裏面。房子裏只是住進了他們兩個就已經滿滿當當了,再也踏不進第三個人來。

泊清不敢亂動,他看不清媽媽的表情。但是心裏一如既往地清楚知道,媽媽不喜歡他。

他一直都知道的。他知道并沉默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和他爸爸一樣有病,他是一個不該被人喜歡的小孩子。

小泊清在夢裏面手足無措。他不敢碰到媽媽,在心裏卻又偷偷地希望能碰碰她。

怎麽辦啊……他和所有的人一樣,也很讨厭這樣的自己。

整個夢境都壓抑又真實。不知道過了多久,最後還是黎炘輕輕喚醒了泊清。

車輛已經停下來,他們到了。

泊清看了一下手機顯示的時間,他們花了一個小時,特地來到的這裏。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個有多好看的地方。

他們從停車場出來。這裏地段有些偏僻,放眼看去,只有不遠處建成了幾棟還算比較成規模的樓。泊清看見了正門口的幾個紅色大字。

——青石市精神病醫院。

泊清的腳步停滞在原地。

他看看身邊的黎炘,又看看遠處的醫院。這裏是……媽媽在的地方。

泊清繼續往前走去,他的呼吸不覺急促了起來。他走出幾步,又不放心地回頭問黎炘:“真的嗎?可以嗎?……”

黎炘上前,把泊清的手牽在手心裏。

泊清已經有幾天沒見到媽媽了。

黎炘帶着他,他們在前臺登記,确認身份後就被允許探視了。

他跟在一個護士的身後,被帶着來到一個大房間。這裏是他們這一層的游戲室。裏面很多穿着病號服的人,房間裏充斥着各種各樣吵吵嚷嚷的聲音。這些人對他們的到來仿佛熟視無睹,有人擡起頭,眼神好奇地打量着他們。

他們進去的時候,泊清看到他媽媽正一個人在裏面,對着面前一副拼圖發呆。

而泊清看到那一幕。他鼻子一酸,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

又想起來黎炘還在他旁邊,他把心中那股酸澀的情緒壓了下去。泊清往身邊一看,那個如影随形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從身邊消失了。

他突然間消失,泊清竟然有些不習慣。他下意識往後看去。

黎炘在走到門口的時候就停住了腳步。他只是站在門口看着泊清,沒有和他一起進來的意思。

見泊清回頭,他還悄悄朝泊清招了招手。

泊清才想起來,黎炘不能被媽媽看見。

泊清的腳步頓了一下,他回過頭,繼續向女人走過去。

女人始終低着頭,出神地凝視着自己面前的拼圖。她沒有擡頭看泊清一眼,連泊清的走到身邊了都沒有理會。

泊清小心地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中間她擡了一下頭,視線在泊清的臉上多停留了一秒。不知道認出他來了沒有,她看起來沒什麽反應,只是緩緩地重新低下頭去。

泊清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泊清在那裏陪媽媽玩了一個下午的拼圖。

一直到探視時間結束。泊清走的時候,最後往房間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直到他們坐上車,泊清整個人都很沉默。

“清清,不要再想了。”

泊清或許是已經習慣了被他抱,或許只是現在放棄了反抗。順着黎炘的動作,泊清的腦袋靠在了他肩上。

車裏誰也沒有說話。開了空調,空氣中帶上絲絲冷意,而泊清輕淺的呼吸聲離他很近,兩個人靠在一起,他們之間的氛圍寧靜又舒适。

“我下次還要來。”

黎炘側頭吻了吻他的發頂,他的動作無比自然,然後溫柔地說好。

黎炘輕聲問他:“清清還難過嗎?”

泊清沒有理他。

一路上,他不想玩游戲也不想吃東西,就是安靜地坐在車裏,像在發愣。

泊清愣愣地發着呆,思緒飄飛到窗外。他想了很多,大都是些沒什麽意思也沒什麽營養的東西。

說起來,從以前的不知道時候開始,他在黎炘面前可謂是徹底的“原形畢露”了。

很奇怪,但是确實還從來沒有一個人見過了泊清這麽多狼狽的樣子。泊清在他面前崩潰大哭過,也沒有形象地大鬧過,他的什麽樣子黎炘都見了一遍,形象什麽的早就無關緊要起來。

泊清只是不明白。

如果他不漂亮了,那這個人還喜歡他什麽呢?像他這樣的人,連他媽媽都厭讨厭他。他自己也厭惡自己。因為從小被讨厭着長大,泊清的自我認知太清晰了。

他真實情況就是一個卑劣的人,但是卻擁有一副混淆視聽的皮囊。

如果不是因為這張臉,那他到底有什麽好喜歡的呢?

泊清胡亂想着,這個時候,他又莫名其妙地記起了那滴眼淚。

濕熱的一滴淚,從心裏湧出,從他的眼睛中落下來,砸在泊清的背上,變成沁涼的一小灘。是悲傷的水,潮濕的感覺透過皮膚,一直滲進了最裏面心髒的位置。

泊清第一次有這種的感覺。那種感覺清晰地滲透進心髒,然後留在了那裏。他說不好,他就是沒辦法忘記。

——雖然是個變态,但是會哭。

——他哭了,因為自己。因為自己身上有許多的疤。

泊清的腦袋靠在他肩膀上,能感覺到黎炘也靠着自己的發頂。

像是荒野之外兩只相互交頸取暖的動物依偎在一起的樣子,人類也是需要交頸取暖的動物。

泊清一個人想着想着,想得累了。車內空氣靜谧,他突然叫了一聲黎炘的名字。

黎炘答應一聲。

像是以前無數次地詢問自己的交往對象那樣,泊清突然問他:“……你喜歡我嗎?”

又或許并不是在詢問,他說話時的語氣就像只是思考中無意蹦出的一句自言自語。

黎炘說喜歡,然後低頭,一個吻落在泊清的發頂上。

泊清想了一會,他從黎炘身上爬起來。他兩只手都用上了,小拇指扯自己的嘴角,食指扯自己的眼角,把好好的一張臉扯得變形。嘴裏還不放棄地問:“這樣呢?也愛嗎?”

黎炘對他突如其來的奇思妙想很是配合。他幾乎不帶停頓的,湊了過去在那張面目全非的臉上吻了一下。

“愛的。”

泊清左手把左邊的臉向上搓,右手把自己右邊的臉向下搓,把自己的臉當成面團毫不留情地蹂躏。他問:“那這樣呢?”

不得不說他确實做得很賣力,原本賞心悅目的一張小臉都被搓得完全扭曲了。

黎炘照例親了他。他的表情卻變得有些憂心忡忡的,欲言又止地問泊清:“清清啊,要不咱換個方法?清清疼不疼?”

泊清惡狠狠地拍掉他伸過來要摸自己的臉的手,他用一種“我就知道”的眼神看着黎炘。

狗男人,原形畢露了吧。

黎炘只好嘆了口氣。

他拉過泊清的一只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上。

隔着衣服,手下是對方暖熱的體溫,還有一下一下的,沉穩、有力、持續的心跳。

所以呢,證明這個人還活着?

泊清看向他。

“這種事情用嘴巴說的話是不作數的。”黎炘按着他的手的力道沒有松開,他說:“這裏,它跳動的每一下,都在對清清說一句我愛你。”

泊清的手覆在那處,他仿佛也把這個人的心跳握在了手裏。一下一下,沉穩、有力、持續的心跳。

只要他還活着一天,這種心跳就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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