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過了一陣兒,城外強攻又起。炮聲震得我耳朵疼。
“他們到了?”我問。
段烨點點頭:“應該是。城外組織佯攻分散敵軍注意力,等安景良進城之後內外夾擊,能輕松些。”
這個道理很簡單,我也能想明白,要不也不會在生死關頭用這密道來救命。“然後呢?你們攻占昌遲之後如何?”
段烨沒答話。
我咧嘴一笑,滿不在乎地樂樂:“我一個将死之人,還能洩露什麽機密?我就是想聽聽,看看什麽時候狗皇帝能死,算計着他也死了再喝孟婆湯。今世之事今世畢,我下輩子一定不要再和他有所牽扯。”
“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說什麽‘将死之人’?”段烨心情好像變好了點,挑眉問我。然而他自己又馬上意識到了我的意思,牽了下嘴角,看向了別的地方。“別多想。你的那個問題我沒回答,只是因為我也沒有答案。”
我愣住了,反應了半天才回過神來。
段烨一句話表達了兩個意思:第一,他沒想殺我,我能活下去了;第二,他身為齊國捅入鄭國的利刃、名震天下的大将軍,攻城之時尚未想好下一步?
我的精力就那麽多,不知道該放在哪件事上,于是大腦幹脆罷工,什麽也思考不了了。
“哦。”我說。然後不自覺地笑起來。是劫後餘生嗎?很好,那我的仇,我能親自報了。
“能說說嗎,長平侯為何獲罪?”平靜下來的段烨的聲音很涼,與最初感知到的冰冷不同,就是一種了無生趣的涼。
我搓搓手,從一邊拖了點稻草蓋在身上。
段烨看了,要把披風遞給我,我沖他擺了擺手:“沒事,沒那麽嬌氣。你問我,其實我也不知道。重兵圍府之前一點消息也沒有,要不然也不至于偌大的侯府只跑出了我一個。我大哥,未來的長平侯,他們問都沒問一句就直接射死了。我就想,能讓他們這麽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殺人的罪名有多少?謀逆嗎?可我侯府上幾代就交了兵權——”
我突然擡頭看段烨,覺得他或許能給我答案。
“我們選擇這個時候發起戰争,的确是聽到了風聲……昌遲之後的兩城,江豐和成山剛剛換防,軍心不定……”
Advertisement
江豐守将和成山守将,都曾是我外祖門下!
果然嗎,要一舉拿下我們?昌遲這邊已動,京中呢?外祖家的人我雖未曾謀面,但那也都是我的親人啊!
我顫抖起來。
段烨說:“我們在京城也有人,消息應該會很快過來。”他的語氣甚是平淡,恐怕是早已熟知了這套路、預見到了結局了吧。
“我外祖為了國家鞠躬盡瘁,我長平侯府多年以來安分守己,為什麽是我們?功高蓋主嗎?他自己沒本事沒能力有那份‘功’,就看不得別人有嗎?心胸狹窄到了這種程度,還做什麽皇帝?”
段烨震了一震。
我一腔怒火,也顧不得別的,話直接就出了口:“要論起‘功高蓋主’,誰能比得了您?少帥您可得小心着些,皇帝都慣會說一套做一套,我長平侯府就是你的前車之鑒!”
“我三年前,曾與邵老将軍有過數面之緣。”邵老将軍正是我的外祖。我家不尚武,自母親去世,再沒人給我講過他的事。段烨竟然是第一個。“他說我少年鋒芒,過盈則傷。”
然後便沒了下文。
但我聽了他這一句,便全懂了。
我沖他慘笑,然後抱緊了自己。其實我沒錯。只是少年雖不識愁滋味,早晚有一天,也只能欲說還休。
段烨帶了一隊人來,此時被排出去了半隊,還剩下的六個人散在院裏院外各處,時刻戒備,卻又像是在聽我們說話。有人聽着我們的話一直在皺眉。
段烨嘆了口氣,道:“得了,都過來吧,這地方也沒人來,別守了。”
我躺在一旁,偏頭看着他們聚攏過來,覺得特別特別累。我撐了這麽久,在生死之間游走了這麽久,此刻終于生的希望壓過了死,不覺輕松,只覺得累。
當我需要面對活下去的時候,才發現,我的仇恨不是我憑着這臨死前爆發的這一腔意氣就能怎麽樣的。當我安靜下來再想,那些“同歸于盡”之類的想法,都只是個笑話而已。
算了下時間,他們離開時用了近半個時辰,回來時想也差不多,我對段烨說:“少帥,求您個事。我撐不住了,閉上眼歇一歇,等他們來時叫醒我吧。我要看着。”
段烨點頭。我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之前,我聽到有人忍不住開口:“将軍啊,您真的……要早做打算……”
我眼睛一澀。真的,段烨,早做打算。
被搖醒時我聽到耳邊有兵甲的撞擊聲和整齊的腳步聲。他們到了。我十分精神的爬起來,看着齊國士兵有序地從密道中爬出,然後在我府內集結,段烨站在一邊高臺上看着,旁邊落後一步的應該是個副将——畫面其實有點可笑。
這裏是鄭國長平侯府。
不知先祖看到我這不孝女做的這些事,會不會氣得活過來。
我又想起段烨說,我這是在叛國。如果先祖們知道他們為之奉獻許多的國家就這樣對待他們的後人,不知會否責怪我。
我也不想為自己找什麽高級的理由,諸如“鄭國□□民不聊生”“皇帝無能另尋明主”之類冠冕堂皇之語,我只是想,你害我全家,我便讓你不得好死。
不想讨論對錯,因為要達到我的目的,只有這一條路。
我笑得有些瘋癫,搖醒我的人嘆了口氣,提醒我道:“姑娘,你內傷不輕,該是要好好休息。聽說你從樹上墜下,不知道是不是傷到了頭部,最好平躺不要亂動。”我看他,該是個軍醫,可能還不知道我的身份。
我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站了起來。我知道他大概是覺得我從樹上掉下來摔壞了腦子精神出了問題,但他若是知道我是江盛秋,就不用“從樹上摔下”這個理由了,不摔我的精神也正常不了。
侯府我很熟悉,不算大的練兵場——其實改建前、曾經是很大的——現在站滿了人,我從中或許窺見了它百年前曾有過的風采。
段烨在布置人員,雖說現在的裏應外合給他們極大程度上增加了勝算,但楊彧也不是吃幹飯的,戰術上還是有講究的。他說的話我聽不太懂,但也無處可去,便靠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待着。
“……好,景良——”段烨朗聲道,他身後那位将軍上前:“末将在。”
“剛才那些安排你記好,切記,随機應變。”
“是!”景良——我還是用安述稱呼比較合适的人回複,随即帶着大半兵力離開。但是還剩下了不少人,段烨也沒走。
他看着大軍走遠之後,又看向相反的方向——那邊是知州府。我的注意力一下集中了。
“小雙,你再帶一半人走,去看住咱們發現的那個□□庫。我有預感那是韓廣川瞞着軍中的私藏,楊彧應該都不知道。可此刻軍情緊急,難保他不會坦白動用——死守,守住。若有萬一——”他的眼神是死水一般的平靜,就像說要殺我時一樣,“炸了。”
我一驚。
我也曾動過要炸了□□庫的念頭,但我當時死路一條、就想拉幾個墊背的、根本沒來得及考慮其他——他來得及。
小雙領命而去。軍令如山。
我胸中的涼氣一層一層往上泛,但連咳也咳不出來。韓廣川為求隐蔽,那地方周圍都是民宅。這些從書本上早就了解的東西,我覺得自己能理解,可真正聽到、看到,才知道,原來我根本不能全歸結為一句“戰火無情”——百姓也無辜。
不是聖母,只是當你看到人的生命可以這麽輕賤的時候,很難不感到悲哀——為他們,也為自己。
段烨忽然遠遠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我眼中的凄惶。只知道他擡手,像是要招我過去,最後卻放下了。
小雙帶的人也走光了,可人還是剩了一些。段烨做了個手勢,剩下的人原地待命。
又過了一陣兒,炮火聲變的雜亂無章。段烨整軍,繼續下令:“走,時候到了,咱們去知州府。”
我猛地向前了兩步。
段烨沒有看我,領軍走了,但我明白過來,他大概本想讓我跟小雙走,可是最後……他決定讓我選擇。我覺得有一把火在心中燃燒,要把我點着了。
我跟進了隊伍,渾身都在顫抖。不知旁邊人怎麽想我,我只是悶頭走路。段烨什麽意思?不準備硬攻了嗎?從內部擊破?可是韓廣川又無法控制楊彧啊...
本是随意跟在隊伍之中,我擡頭看段烨,但他雖在隊前,卻也看不到——統帥只能步行……
我離開了隊伍,往我的院子跑去。
我身上帶傷,跑也跑不快,而且跑起來渾身都疼。可是行軍的速度不慢,我也不可能讓他們停下等等我,只能自己盡量快。
好在我過度興奮,也感覺不到什麽。
在隊伍當中,我看不到陣前的段烨。他是整支隊伍的定心丸,他的士兵需要看見他、需要追随他,這是主帥要做的事情。
而我更需要看見他。
他在那裏,好像我的未來就還有希望。段烨在,我就能報仇,這些害我全家的人就能不得好死。
我要讓段烨這一路走的足夠驕傲。只要他昂着頭,好像我也就從不會倒下。江盛秋就沒有落魄。
我的院子設計的比較奇怪,主要是因為我的要求,大哥叫人幫我改過。
就比如,院子角落有一個空腔,裏面是馬廄,養着我的一匹馬。
其實我壓根就不會騎馬,也還沒有好好學過,就知道怎麽騎上去怎麽下來。但我就是想要,不光想要,還要養的神神秘秘,和別人都不一樣。
于是,這個秘密的地方,可能沒有被府兵發現。
果然。
我看着這高壯的馬,落下淚來,上前抱住了它的脖頸。
它沒事。如果當初我不走,也躲在這裏,還會不會被抓?可父兄權衡之後還是覺得不安全,硬讓我離開了——我想,他們也是不希望我留在這裏看這些這麽慘的事吧。
這馬,大哥買給我的,三哥總說有空帶我去騎的。
現在他們一個死了,一個不知所蹤。
可到底不是值得感傷的時刻,我抓起缰繩,翻身上馬。大概是因為我日日來看它來喂它,它倒是沒把我直接甩下來。
我搖搖晃晃學着哥哥們的樣子騎着,這通人性的馬很是聽話,小跑起來還算穩當,載着我出去了。我渾身較着勁,控着馬換了條路,堪堪看到了隊伍。然後下來,不騎了。
哥哥們說這馬溫順,真的不是騙我啊。可惜他們沒辦法再教我了。
齊軍要過來了。
我遙遙看着,知道最先那人是段烨。
我牽着馬缰繩,朝他走去,獻寶一般的遞給他——
“我請你,用最驕傲的樣子,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