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林布又一次從惡夢裏醒來。她急促地呼吸着,睜大眼睛,想找什麽東西來确認一下,自己是不是已經回到人間。直到她用目光捕捉到頭頂的床板,這才舒了一口氣。窗簾緊閉着,屋內的光線十分昏暗,讓人無法判斷這是上午還是下午。林布拿起床頭的鬧鐘,發現指針停在2點57分的位置。她想起來,昨天忘記上鬧鐘了。
真熱。她昏昏沉沉地從床上坐起來,擦了擦臉上的汗。
這是在寝室裏,她對自己說,一切都過去了。
一切都過去了。從雪山返回到學校,已經有一個星期。但她始終忘記不了……格爾滿身傷痕地走到營地,他帶回了餘海雲、David,卻沒有帶回雲鵬和周周。他對已經脫離險境的林布說,雲鵬和周周回不來了。她在腦海中無數次的重複那個場景:斷裂的冰塊從山上呼嘯着奔騰而來,幾個人在繩索上搖搖欲墜,命懸一線……雲鵬看了一眼周周,他說,周周,你同意嗎?周周點頭。于是雲鵬拿出了刀……
他們墜落的聲音消失在山崩地裂的聲響之中。
她把頭轉向一側,耳朵碰到一小塊濕乎乎的東西。她意識到,眼淚已從面頰上流淌下來,浸濕了枕頭。只有她自己清楚,這許多的眼淚不是為雲鵬,也不是為周周,而是為了另一個她怎樣也無法擺脫的眼神。
她感到從身體的深處沿脊柱滋生出一股源源不斷的、迅速膨脹的愧疚,它很快在嘴裏迸發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林布抽泣着,不知何時再次睡着。
付斯在自己的寝室裏也無法安枕。一個星期以來,他的眼前總是晃動着那個女孩的身影。Mafalda,想到這個名字,他就感到一股寒意。他确信自己看到了她,在雪崩發生時,那個栗色卷發的影子,分明就是已經死去的Mafalda。為此,婁天亮差點把他丢在冰川上。如果不是突然碰見返回的林布,很可能,婁天亮就真的這麽做了。
林布臉色蒼白地趴在冰川上,她說,劉簡已經跌下冰川裂縫了。付斯看過那個裂縫,深不見底,可想而知,劉簡一定無法生還了。但他還是把包裹扔進了裂縫,不知道是出于希望,還是不想再看第二眼。如果那天沒有去簽售會,沒有托Mafalda幫他們弄到簽名,也許一切就不會發生。而婁天亮至今也沒有告訴他,Mafalda和格爾之間到底怎麽回事。他自從雪山回來,情緒就一直比較緊張。
手機也丢在營地了,付斯嘆了口氣,算了,哪天再買個新的吧。然後翻身睡去。
室內的氣溫越來越高,悶熱,昏暗,沒有一絲涼意。林布皺着眉毛又一次醒了過來,和上次醒來時一樣,屋內的光線似乎沒有任何改變,但林布覺得自己似乎睡了很長時間。她又下意識地去看鬧鐘,2點57分,才想起來鬧鐘是停的。
背部濕乎乎的,汗水大概已經打濕了床單。于是她側過身來。
對面的床鋪是空的。
她們都死了。周周、Mafalda,還有……劉簡。
她從混沌中猛然清醒過來。這一個星期以來,一直困擾她的那種情緒再次湧上心頭。她感到鼻子開始發酸,但很快制止住了它。她從床上坐起來,走到桌子邊,拿起牙刷和杯子。她的杯子旁邊放的,是周周、Mafalda和劉簡的杯子。它們整齊地排在一起,杯子裏十分幹燥,還有些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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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有人再用它們了。林布想。
接着,她又去拿毛巾,同樣看見了其他人的毛巾,它們以一種硬朗的線條挂在那裏,早已形成某種形狀。她不敢再看第二眼,拿着牙刷和毛巾,轉身迅速離開。
洗漱完畢,林布拉開窗簾。天空陰沉,沒有一絲涼風。對面灰白色的建築在這樣的光線下,顯得尤為沉重,似乎就要壓過來。林布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發現宿舍樓下很長時間也沒有人經過。很快她又想到,這是暑假,學生們不是回家了,就是去旅游了。她幾乎可以想象這麽一座龐大的校園,在白天寂靜無聲,像是已經死去。
屋裏,屋外,一切似乎都失去了顏色。黑白的。只有桌上的幾個杯子是彩色的,看上去十分紮眼。于是她從櫃子裏拿出幾個空塑料袋,分別将幾人的牙刷、杯子和毛巾裝在不同的塑料袋裏,再把這些塑料袋放進每人的箱子。
她的動作很快,盡量不去注視箱子裏熟悉的衣物。還要再過一個星期,才有人将它們領回去。父母們都在焦急地等待搜救信息。Mafalda的父母又都在國外,說要親自來領回女兒的遺物。
現在寝室裏只剩下自己的毛巾和杯子了,就像只剩下她一人。
最後她把鑰匙放進口袋,決定去圖書館消磨時間。
在樓梯的拐角處,她碰見從樓上走下來的餘海雲。看樣子十分疲憊,似乎也沒睡好。
“吃飯了沒?”他問。
“還沒呢,正準備去吃。”
“那一起去吧。”
“不了,我還要去圖書館……”
“林布,”餘海雲關切地看着她,“你從回來以後就不跟我們說話了,到底怎麽了?”
“沒什麽,我……很好。”林布避開他的眼神。
“看上去可沒那麽好。一起去吧,我請客,行嗎?吃完了我陪你去圖書館。”
看樣子是沒法拒絕了。林布只好說:“好吧,不過不用陪我去圖書館了,我沒事的。”
“呵呵,其實也不是陪你去,付斯很早就去圖書館了,他說讓我起床以後去找他的。”
“嗯,那好吧。”
于是兩人一起下樓,到附近的小店吃了飯,就向圖書館走去。
“別總把那件事挂在心上。”沉默中,餘海雲突然說了一句。
林布低着頭,沒有說話。
“我很感謝雲鵬和周周。所以,也不希望你那麽難受。”餘海雲看着林布,“我知道你忘不了雲鵬,但是,該忘記的,總是要忘記……”
“謝謝。”林布沒有表情地說。
“好了,不說這個了。到了,我們進去吧。”
你根本不知道我永遠無法忘記的是什麽,林布看着餘海雲的背影,在心裏說。
圖書館和宿舍一樣空空蕩蕩,管理員在門口百無聊賴地坐着,擺着标準的管理員姿勢。林布和餘海雲很快找到了正在埋頭苦讀的付斯。他旁邊坐着一個女孩,林布和餘海雲都認識,她是付斯的女朋友,趙菲菲。她最先感覺到他們的到來,從書堆裏擡起頭,嘴角上揚,露出可愛但有些客氣的笑容──付斯的這個女朋友,和他們不是一個系的,平時往來也比較少,所以見到他們總是比較客氣。她推了推付斯,示意他有人來了。付斯揚起瘦削的臉,看了看他們說:“哦,林布也來了。”
餘海雲和林布走近,見他旁邊堆着一摞書,大概有五六本的樣子。趙菲菲手裏拿着的一本是《民間鬼神文化》,而付斯正在看的是《民族的鬼神信仰》。看見此景,林布才想起來,就在前幾個月,聽付斯說,趙菲菲成立了一個“降靈會”,就是一個以研究神秘文化為主的交流小組,由于學校的反對,所謂“成立”也就是在私底下進行。趙菲菲一直十分熱衷于社團的活動,甚至她本人看起來都很有詭異的氣質。前段時間,她沒有和他們一起去登山,而是和會員們一起去市裏某個傳說鬧鬼的地方“考察”了兩個星期。據說“降靈會”的會員并不多,連付斯都不願意加入,僅有的幾個都是女孩。但今天看來,付斯似乎改變了主意。
“怎麽,也想加入女朋友的陣營了?”餘海雲笑着奪過付斯手裏的書,看他正在看的那一頁,上面畫着一個莫名其妙的符號。
“還給我。”付斯一臉不悅的把書又搶了回去,然後合上,說,“也就是看看,不行啊?”
男生死要面子的時候,還是很可愛的。林布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但她卻發現,目睹此景的趙菲菲,臉色卻十分嚴肅,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沉重。林布敏感地意識到,付斯之所以一回來就跑到圖書館來看這樣的書,一定有原因。想到這裏,林布臉上的笑容也戛然而止。氣氛瞬間變得沉默起來。看來大家都意識到了什麽。
“我們還是看書吧。”趙菲菲最終打破了僵局,“如果大家暫時沒有什麽安排的話。”
“我本來就打算來看書的。”林布笑笑說。
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夜。趙菲菲是本市人,所以從圖書館出來以後,就回家了。遠遠的,林布望見自己住的宿舍,只有一盞燈亮着。那是三樓男生寝室中付斯、餘海雲、婁天亮和David所在的房間。她的目光又移向二樓自己的那一間。
窗戶開着,裏面很黑,好像所有光線都被它吸了進去,黑得深不見底,只能看見窗戶玻璃上偶爾的反光。林布突然打了一個冷戰,她又一次想到一個極為可怕的、幾乎無法忍受的事實:她将要在一堆死人的遺物中度過一個晚上。
想到這裏,她在寝室門口站住了。
“怎麽了?”餘海雲問。
“我……我不想回去。”
餘海雲看着眼前這個低着頭,臉色蒼白的女孩,心裏頓時升起一股憐意。
“這樣吧,付斯,我們今天都別睡了,打牌,怎麽樣?”
付斯看林布的樣子,也覺得十分不忍,于是點頭答應。
“就到你的寝室吧,你困了就睡。”餘海雲說。
“好,謝謝你們。”林布感激地望着他們說。
“沒什麽,小意思。”餘海雲連忙回答。
于是他們上樓。走到二樓的樓梯口。然後向林布的寝室走去。
在門口,林布拿出鑰匙,正準備開門。
門突然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三人頓時愣在那裏。一種冰冷的感覺正從林布的腳底升起。
“你白天沒鎖門?”餘海雲屏住呼吸,小聲問。
林布搖頭,顫抖着說:“這個門是不用鎖的,只要輕輕一帶就鎖上了。早上……我的确鎖了門,關上門後還推了一下……”是的,餘海雲想起,自己寝室的門也是這樣的。
那就是有小偷了?屋內感覺不到人的呼吸。也沒有任何聲響。
“燈在哪裏?”餘海雲悄聲問道。
林布指了指右手邊。
餘海雲将林布拉到自己身後,然後快速伸手去開燈。
燈亮了,刺眼的光線讓三人的眼睛一時無法适應,但很快,他們發現,屋裏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
但是林布突然在背後發出一聲尖叫!
餘海雲回過頭去,林布已經癱軟在付斯身上,她的視線似乎被屋內的什麽東西牢牢牽引着,一動不動,嘴唇也顫抖着,臉色比剛才更加難看。
但是順着她的視線,餘海雲除了看到一張桌子以外,沒看到任何恐怖的東西。付斯也在張望着,一臉的疑惑。
“怎麽了?”餘海雲問。
“杯子……”
餘海雲看到,桌子上整齊地擺放着四個杯子。
“杯子怎麽了?”
“早上……我明明将它們放進箱子裏的!”
付斯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你別吓我們。”付斯說。但這句話卻說得毫無力量,因為從林布的表情看來,她絕不是在吓人。
林布突然站起來,一邊向後退着:“我不回去了……我不回去了……”
“說不定是惡作劇呢。”餘海雲扶住林布,臉上擠出一個好像很輕松的笑容,安慰道,“我們看看,是不是有鎖被撬過的痕跡。再說,現在我們有三個人,別怕。”
林布看着餘海雲,又看看付斯,半晌,點了點頭。她沒地方可去,至少今晚沒地方可去。
三個人進了寝室,林布坐在自己的床上,緊緊盯着桌上的四個杯子,身體仍然在顫抖着。餘海雲在門口檢查門鎖,但是越看越讓他心驚。
鎖上沒有撬過的痕跡,完全沒有。
他又去看窗戶,玻璃窗雖然打開着,可紗窗是關上的。而且插銷也紋絲未動。如果說是外人闖入,實在說不過去。如果是林布出門前忘記鎖門,那杯子的事又怎麽解釋呢……看着眼前的幾個杯子,還有這屋子裏死去的人,餘海雲也越想越怕。
“怎麽辦……”林布的眼淚流了出來。
“別急,”餘海雲看了看四周,最後也坐在林布的床上,“要不,我們天天來陪你……如果你願意的話。付斯,怎麽樣?”
付斯将視線從對面的床鋪移到餘海雲的臉上,良久,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似地說道:“我想告訴你們一件事,”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千萬別告訴別人。”
“什麽事?”
他站起來,關上房門。
“我在雪山上,看見了……Mafalda。”
餘海雲和林布的臉色頓時大變。
“你是什麽意思?”餘海雲問。
“山難發生的時候,我和婁天亮正在冰川上面,那時我的情況很不好,好幾次差點暈過去,頭疼得像要裂開。你們知道,那時的風雪很大,視線很不好,我的護目鏡上面結了一層霜,我不停地用手去擦。有一次,我剛把手放下來,就看見前面有一個人影。起初,我以為是婁天亮,但是很快我發現,這個影子比婁天亮瘦很多,也矮一些。接着,我看到了……”他喘了一口氣,“栗色的卷發。”
餘海雲和林布心裏頓時一驚。栗色卷發。他們很快想到雪山上那具屍體。
“是不是雪山上發現的那具……”
“婁天亮也這麽說。但是,在我吓得坐倒在地上以後,影子就突然消失了。婁天亮當時很生氣,說我胡說八道,還差點把我丢在冰川上面,幸好,那時遇見了你。”他對林布說,“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但是,”林布說,“光是卷發,也沒法判斷就是Mafalda啊。”
“當然,遠不止如此。”
于是付斯将婁天亮對他講的Mafalda的死亡真相,又講了一遍。屋裏的氣氛頓時變得極為壓抑和沉悶。
林布看了看他們,猶豫着開口說道:“我在DV機上也看到了……”
接着,她把在雪山上在DV機裏看到那只不屬于自己的手,以及聽到詭異的呼吸聲的事情說了出來。付斯和餘海雲專注地聽着,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沉重。
“那帶子還在嗎?”餘海雲問。
林布搖搖頭:“本來和DV機一起帶在身上的,我和劉簡在雪洞裏的時候曾經拿出來拍過一段,後來發生了雪崩,DV機也不知道丢到哪裏去了。”
“菲菲說,可能是因為Mafalda是格爾害死的,所以要來複仇……”付斯看着他們二人。
林布知道,趙菲菲是“這方面”的專家。但付斯如此堅定地改變立場,還是讓他們有些驚訝。看來雪山上的事情真的把他吓壞了。但吓壞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不,”一直沉默的餘海雲突然說,“殺死Mafalda的不是格爾!”
付斯驚訝地看着他:“那是誰?”
“是婁天亮。”
“怎麽會?”林布和付斯都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那天,你們還記得吧,是我和雲鵬分頭去找Mafalda和婁天亮。雲鵬去音像店找,我去地下停車場。我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裏面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當時通道狹窄,我怕被車撞上,于是沿着牆壁走下去,走到拐彎的地方,我正好看見婁天亮将正要打開車門的Mafalda猛地向後一拉,與此同時,一輛車撞過來,正好撞到Mafalda。我急忙蹲在一輛車後,撞人的車開過去的時候,我看見開車的人就是格爾。當時我吓壞了,但是知道自己如果此刻跑出去的話,肯定會被婁天亮看到,所以趁婁天亮彎腰看Mafalda的時候,我慢慢走過去,裝成什麽也沒看到的樣子……後來的事,你們也都知道了。”
“也就是說,格爾原本打算殺婁天亮的……但是,格爾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這我就不清楚了,”餘海雲說,“也許,兩個人有什麽過節。”
“怪不得在雪山上,他說到Mafalda的時候,一點感情也沒有……”付斯說到這裏,突然停住。
他看着大家,發現他們也正在看他。三人很快明白,對方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
“如果Mafalda是冤死的……”付斯艱難地開口,“那麽……”
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桌子上的杯子。此刻,在燈光的照射下,幾個彩色的杯子顯得十分詭異。桌子旁邊的窗戶外面,看不見任何建築物,路燈也已熄滅,現在是一片不知道隐藏着什麽的黑暗。
林布突然臉色一變,看看餘海雲,又看看付斯,顫抖着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頭頂上方,然後猛地收回,忍不住尖叫了一聲,抱起枕頭就在床上縮成一團。
他們都明白她的意思。
Mafalda的床,就在林布的上鋪。
“要不要……”餘海雲感到自己的聲音都在發抖,“看……看?”
付斯十分恐懼地搖了搖頭。他甚至不敢站起來。他慢慢移動着身體,向後退着,想要把全身都縮到林布的床上去。
林布的床頓時顯得十分擁擠。餘海雲坐在一邊,也不知說些什麽。
房間裏一下子靜下來。空氣好像突然變得很沉,無論是吸入肺裏,還是呼出去,都顯得十分艱難。偶爾能聽見床板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屋裏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無法忍受。
就這樣過了很久。餘海雲終于忍不住了,他幹咳了一聲,說:“我們打牌吧。”
其餘二人也覺得,總不能這樣過一晚上。雖然心裏害怕,但更怕的是睡着。于是兩人都點了點頭。
“撲克在左邊抽屜裏。”林布指着那邊的桌子說。
餘海雲看看蜷縮在床上的兩個人,知道只有自己去拿了。于是壯起膽子,站起身來,快速地走到桌子邊上,打開抽屜。
“沒有,這裏沒有牌。”餘海雲說。
“平時都是放在那裏的……那你再看看其他的抽屜吧。”林布緊張地看着他。
于是餘海雲拉開左邊第二個抽屜。他知道這個抽屜原本是劉簡用的,裏面放着她的筆記本和一些小玩意。撲克牌正在這個抽屜裏。
他又低着頭快速走回來,不敢去看林布上面的床鋪。
三個人在床上調整了一下位置,開始洗牌。洗好以後,由餘海雲發牌。他一張一張地将牌發到每個人的面前,手裏的牌逐漸減少,發到手裏只剩下一張的時候,他停住了。
“好像發錯牌了。”林布提醒他。
好像是。第一張牌是發給自己的,那麽最後一張牌,應該是自己前面的林布。但是此時,最後一張牌卻落在自己面前。
“那我再發一遍。”他将所有的牌收攏,在手裏又仔細洗了一遍,然後重新開始發。
這次還是從自己發起。牌一張一張地落在每個人面前。
最後一張,仍然是自己。
“可能是我有點迷糊了,”餘海雲勉強笑了笑,“付斯,你來發吧。”
付斯覺得開始有一股冷汗從後背冒出來。他将牌攏起,開始洗牌,然後按規矩從自己發起。
這一次,還是自己。
付斯覺得自己拿着牌的手變得冰涼。事實變得很明顯。
牌多了一張。
三個人本來已經松馳了一些的神經又開始緊繃起來。
“我們數數牌吧。”餘海雲将牌拿過來,一張一張在床上攤開,按照牌面開始分類。梅花、方片、紅桃、黑桃,各種花色不同的紙牌在燈光的照射下,靜靜地反射出幾圈小小的光環。
而發牌的餘海雲明顯有些慌亂。死去的三個女生,也曾經坐在屋裏,這樣一張一張地發牌……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在腦中揮之不去了。但我不能在林布面前像個膽小鬼──他對自己說。
發到一半,餘海雲突然說:“不用看了,多了一張……小鬼。”
在餘海雲剩下的一堆牌裏,一眼就看出,有兩張黑白的,玩游戲的小醜,上面寫着“JOKER”。背面的花色一模一樣。林布想不起來這副牌什麽時候與其他的牌混在一起過,最後一次使用這副牌的人,是劉簡、Mafalda、周周……這個想法讓她不寒而栗。
“沒關系……拿出來就是了。”餘海雲抽出其中的一張,放在一邊。然後又把床上的牌拿起來,和自己手裏的牌攏成一疊,重新洗過。接着發牌。
這次沒有問題了,最後一張落在林布那裏。各人拿起自己的牌,開始整理。
林布的心髒猛烈地跳動着。她看到,在自己手裏的牌中有一張……
小鬼。牌上小醜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看着她。
她顫抖着手指把這張小鬼放在其他的牌後面。但是藏得越深,越能感到牌上小鬼的眼睛,正在某個暗處,盯着她看。
付斯出了一張“2”,她馬上把小鬼丢了出來。
就在林布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氣的時候,付斯突然說:“牌上好像……”
餘海雲把牌拿起來,放在燈光下。
牌面微微傾斜,可以看出,上面有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在光線的反射下,呈現出某種痕跡。
是一行字。看上去,像是用沒有墨水的圓珠筆寫上去的。如果不借助燈光,幾乎無法察覺。
餘海雲拿着牌的手開始顫抖。
“上面是什麽?”
付斯和林布湊近。此時,他們全部看見了牌上的字跡──
我回來了。
林布驚恐地發出一聲尖叫。餘海雲的手一松,牌掉在地上,正面朝上,小醜的眼睛仿佛在看着三人。沒有人敢去撿那張牌。
林布緊緊地抱着枕頭,把頭埋在裏面,開始小聲抽泣。付斯和餘海雲都盯着地上的牌,身體好像凍住了似的,一動也不動。
“付斯,”良久,林布挂着淚痕的臉從枕頭上擡起,“你……真的……看見……Mafalda?”
“嗯。”付斯點頭。
“但是……害死她的……是婁天亮和格爾啊……她幹嗎要來吓我們……”
“也許……是因為我們讓她幫我們去弄周傑倫的簽名……”
“別說了。”餘海雲打斷他,“我就不相信還真能出什麽事。”
付斯張了張嘴,沒有再說什麽。三個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過了一會兒,餘海雲突然站起來,撿起地上的牌,和床上的牌一起,匆匆放進盒子裏,然後對林布說:“林布,你睡覺吧,我和付斯輪流守夜,我先來,付斯可以睡劉簡的床。”
“我不睡那張床。”付斯馬上說。
“怕什麽?是我女朋友的床,有什麽好怕的?”餘海雲頓了頓,“要不你回寝室去?”
但是想想昏暗的樓道,付斯又有點害怕,于是只好答應。
他站起來,坐到劉簡的床上,因為不敢蓋劉簡的被子,于是穿着衣服就躺下了。餘海雲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桌子前面,對林布說:“我看着呢,你睡吧。”
“謝謝。”林布擦掉臉上的眼淚,感激地看着他,“如果你們累了,就叫醒我,我也來守夜。”
很快,林布睡着了,付斯也睡着了。有一種沉重的寂靜慢慢向餘海雲壓過來。他站起身,在屋裏走了走,但那種呼吸不順暢的感覺,無論如何也無法緩解。他坐在椅子上,慢慢轉動着自己的頭。
眼皮開始感到幹澀。他揉了揉眼睛。接着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對面,接着把腿放上去。就在他把腿放上去的時候,他突然看見,椅子背後的窗戶外面,有一點微弱的亮光正在移動。
他感到身上的汗毛開始一根一根豎起來。
也許是手電筒,他安慰自己。但是亮光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竟朝着這棟宿舍樓移動過來。
餘海雲的手心開始冒汗,要不要叫醒他們?但是看了看熟睡中的林布,還是決定繼續看下去。他盯着那一點亮光,并且努力想看清楚亮光下是否有人。
眼看這一點亮光就要消失在窗戶邊緣的時候,它突然停住。餘海雲緊緊地盯着它看,但是它一動也不動。看着看着,餘海雲突然有一種感覺。
這點光也在盯着他。
這個想象讓他的身體開始變得僵硬。他張開嘴,想叫付斯的名字,但是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突然,這點光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在窗戶邊緣。
它到哪裏去了?餘海雲緊張地注視着四周,既不敢發出聲音,也不敢站起來向窗戶外面看。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樓道裏傳來腳步聲。嗒,嗒,嗒,嗒。很緩慢,又沒有靠近的跡象。
好像有人在樓道裏原地踏步。
餘海雲再也忍受不了了,急忙叫醒付斯。付斯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見餘海雲驚恐的神色,也吓了一跳。
但是此時,腳步聲卻停止了。仍然是悄無聲息的樓道。
餘海雲原本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對付斯說:“沒事,該你了。”
付斯坐起來:“你吓我一跳,怎麽滿頭大汗的?”
“沒什麽。”餘海雲說着就拉付斯起來。
“等一下,”付斯說,“我去趟廁所。”
“別去!”餘海雲急忙說。
付斯看着他,感覺不妙:“剛才發生什麽了?你怎麽好像很害怕似的。”
不能吓到大家,餘海雲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沒什麽,我就是有點害怕。你去吧。”
“說實在的……我也有點怕……要不,我們一起去?”
“可是林布怎麽辦,萬一醒來不見我們……”
付斯猶豫了一會兒:“好吧,反正廁所也不遠。”他走到門口,又說,“你開着門啊。”
餘海雲點頭答應。付斯轉身離去了。樓道裏可以聽見他快速的腳步聲。
門開着。能看見對面寝室的房門上面寫着“204”。餘海雲緊張地盯着門口。時間好像突然開始變慢。樓道裏的燈光比寝室裏更加昏暗,偶爾會閃一下。潮濕的氣味從門外飄進來。在這氣味當中,餘海雲還聞到另一種味道。
是什麽呢?他一邊深呼吸,一邊在心裏反複回憶。好像有點熟悉。
這股味道越來越濃。他的視線無意中落在林布身上時,突然想起那是什麽。
香水味。
而且,不是林布身上的。
付斯上完廁所回來,就看見一臉冷汗,雙手緊緊抓住椅子扶手的餘海雲。他的神情比剛才更加可怕。付斯剛走進寝室,餘海雲就沖到門口,砰地把門關上。
關門聲驚醒了睡夢中的林布。她睜開眼睛看到站在門邊的付斯和餘海雲,也吓了一跳。
“怎麽了?”林布問。
餘海雲沒有回答,而是深呼吸了幾口,然後說道:“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香味?”
林布和付斯也深呼吸了幾口,臉色為之一變。
“好像是……”林布看着付斯。
“是香水味。”餘海雲說。
林布頓時清醒過來。香水味,怎麽會有莫名其妙的香水味?而且和自己平時用的香水大相徑庭,是兩種不同的香型。
緊接着,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感到了極大的驚恐。
Mafalda。林布想到,在這個寝室裏,只有Mafalda用這種香水。她記得,就在簽售會的前一天,劉簡還很好奇地問過Mafalda,她用的是什麽香水。林布想不起名字了,但她記得,Mafalda打開香水瓶時那種特別的香氣。
那是Mafalda的香水。它此刻正在這間寝室裏幽幽地飄蕩着。
沒有人再想睡覺了。三個人既清醒又疲憊地坐着。看來就要這樣一直坐到天亮。他們緊張地聆聽着樓道裏的動靜,偶爾看看窗外,急切地盼望着天亮。
窗外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
開始下雨了。有一絲涼氣從窗外飄進來。窒息的空氣似乎得到某種緩解。
雨越來越大。
這一次,是餘海雲想要去廁所了。
付斯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們把門關上,待會兒你回來的時候再開。”
餘海雲點頭,然後快速打開門,左右看了一下,就跑了出去。樓道裏可以聽見他跑步的聲音。
付斯和林布在屋裏等待着。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在門口響起。但是奇怪地緩慢。好像餘海雲跑着去,卻是慢慢走回來的。
接着,是敲門聲。
砰,砰,砰,砰。
然後停了。
付斯起身去開門。門一打開,他立刻呆住了。
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
付斯的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他向後退了一步,用力關上門。然後蹲在地上,大口喘着氣。
急促的腳步聲向門口靠近。接着是急促的敲門聲。
付斯不敢開門。林布的臉色蒼白無比。
敲門聲停了一下,然後更猛烈地響起來。
“快開門!”餘海雲急切地大聲叫道。
付斯松了口氣,打開門,讓餘海雲進來。餘海雲看見兩個人的神情,就知道剛才一定又發生什麽了。
“剛才……有人敲門……我們以為是你,就開了門……”付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