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隔着玻璃往裏看,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邊上圍着兩個穿制服的年輕警察。其中一個是女警察,正微笑着對小女孩說着什麽,看得出來,她在極力表現自己的友善。

小女孩四五步遠的地方,一個中年男子警惕地盯着小女孩那邊,顯得既害怕又抗拒,他邊上站着一個年紀比較的大警察,随時準備做安撫工作。

“就是這個小姑娘,今年七歲,下半年剛上的一年級。能找到她也是巧合。”李隊站在沈眷邊上,一邊看着裏頭的情形,一邊說,又示意那個中年男子,“這是她的爸爸。”

“小姑娘前兩天參加了一個書法比賽,有一個投票環節,她家裏人不怎麽上心,但孩子的老師很重視,幫她在朋友圈拉票。鏈接一轉再轉,被我們一個同事看到了。這小姑娘的書法作品,就是照片背後的那句話。”

李隊說着拿出手機,把女孩的作品翻出來,給沈眷看:“已經鑒定過了,和照片的字跡同屬一人。”

沈眷看了一眼,那句話排版成了詩歌的形式,字跡要端正得多。

“很可愛是不是?

雖然舍不得但如果是和你分享的話相信她也會願意的。”

顧樹歌也跟着湊過去看,一看就想到了那張照片,那個标本瓶,身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她老師竟然也不覺得這句話很詭異嗎?”

她的聲音只有沈眷能聽到,李隊聽不見,自顧自地說下去:“她的指導老師我們已經聯系了,正在趕過來的路上。”

沈眷看着裏面。這是一間小會客室,對這樣年幼的小朋友,警察當然不會把她安排到訊問室問訊。女警官的臉都快笑僵了,但小女孩還是沒有開口的跡象,目光中透着些無所适從,與畏懼,但小嘴卻閉得緊緊的,透着股拒絕的意味。

“她和家人關系很淡。”沈眷說道。

顧樹歌也發現了,人在陌生危險的環境下,會下意識地尋找親近的人尋求庇護。這個小姑娘雖然害怕,但她從頭到尾沒有朝站在她不遠處的爸爸看一眼。

這小姑娘是關鍵人物,李隊在沈眷來前就對她的家庭、學校,平時的習慣之類的信息做了了解。

“她爸爸在她五歲的時候和她媽媽離異,很快就重組了家庭,二婚不到十個月,就又添了個女兒。男人嘛,主要還是賺錢,對家裏顧不太上,下班回家,看到大女兒沒少胳膊少腿,也沒缺吃沒缺穿,也就沒過問她的生活情況。”男人更偏向新老婆,家和萬事興,為了清淨,也不可能去跟新老婆溝通,提升前妻留下的女兒的待遇問題。

李隊眼中浮現憐憫:“不過您也看到了,這小姑娘和她爸爸很不親,平時在家裏應該沒什麽存在感,後媽對她肯定稱不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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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的冷暴力,和多次的尋求幫助失望後,才會導致她在這樣一個擔驚受怕的環境下,都不去向父親尋求安慰,哪怕只是一個眼神。

“她過來,我們就把照片給她看了,問她後面的字是不是她寫的,誰讓她寫的,但她一直不肯說話。我猜測多半是和兇手建立過什麽約定。”

李隊搖了搖頭,笑着說:“她不知道,她越是沉默就越說明,她和這張照片有關,她對兇手的了解,肯定很多。”

這就是孩子的天真了,以為只要什麽都不說,就不會洩露任何秘密,她不知道,對狡猾的大人來說,單單是她的态度就能說明很多問題了。

“請兒童心理問題方面的專家來了嗎?”沈眷問。

“在路上了。我們打算讓孩子的老師先試試,她應該就到了。”李隊說道。

顧樹歌覺得可以,從孩子的老師替她的作品拉票就可以看出這位老師對孩子的情況恐怕比她的父母都要關心。而一個缺少關愛的一年級小朋友,在面對一向很關心她的老師時,一定會産生依賴情緒。

不到五分鐘,一個年輕女子從外面小跑着進來,李隊看到了,走上去,問:“是周老師嗎?”

年輕女子小喘着氣,連連點頭:“是我,彤彤呢?”

“許彤在會客室,您方便的話,我想先和您交流一下。”李隊說着話,就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沒等周老師回答就把她帶到了邊上的一間辦公室裏。

“我去看看。”顧樹歌說了一聲,得到沈眷微微颔首的同意,才飄了過去。

周老師顯得很緊張,一進門慌張地打量了一眼這間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雙手擰在了一起,問:“這位同志,案子是怎麽回事,彤彤一個孩子,怎麽就成了關鍵證人了?”

李隊聲音溫和,帶着友善的微笑:“電話裏說不清,我和您要溝通的就是這個問題。”他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取出一個透明的自封袋,自封袋裏是一張照片,遞給周老師。

周老師接過,倒吸了口氣,手一抖,險些把東西掉地上。

“您看背面。”李隊提醒。

周老師翻過照片,看到背後的那句話,慢慢地睜大了眼睛:“這……”

“我們已經做過筆跡鑒定了,這是許彤的字。”

周老師點了下頭,她是指導許彤書法的老師,當然認得出她的字跡。

“這張照片是兇手寄給受害者家屬,許彤的字跡落在這照片上,意味着什麽,您也知道。兇手一定對許彤有思想上的幹擾,她現在很不配合,什麽都不願意講。”

不必李隊再講透,周老師馬上說:“我會勸說彤彤配合的。”

李隊微笑道:“那就多謝您了。”

周老師僵硬地回了個笑容,她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彤彤是個很好的孩子,雖然有些孤僻,但她一直渴望融入集體。這個案子我知道,媒體報道過很多回了。我們作為公民,也有義務協助警方破案。但是彤彤還小,牽涉進這種事情裏總歸不太好,我想請求警方保密。她這麽小,哪裏分得清好和壞,一句話的事,別人騙一騙,就能哄着她寫下來了,對受害者家屬造成的傷害,我作為老師,願意代為致歉。”

代孩子致歉,應該是監護人的事。顧樹歌默默地想,這個周老師肯定知道許彤的家庭情況,所以才會這麽說。想要把這件事對許彤的影響降低到最小。

李隊承諾她:“你放心,不會透露給媒體的。”

周老師松了口氣,說了好幾聲謝謝。

他們走出門,去了對面的會客室。沈眷還站在外面,身邊跟了一個女警官。周老師不知道她是誰,朝她看了一眼,就推開門進去。

顧樹歌跟在她們身後。

沈眷看過來,顧樹歌朝她眨了一下眼睛,沈眷也看了她一眼,眼中劃過一抹無奈。

顧樹歌跟着周老師進去了。

門一開,許彤就看了過來,她一看到進來的人,眼睛瞬間紅了,站起來朝着周老師跑過去,一下子抱住了她的手臂。

這跟對她父親的态度天差地別。

周老師抱着她,安撫了好幾分鐘,然後才看着她的眼睛,說:“警察叔叔請我們來,是要我們幫忙抓壞人的,壞人不抓住,就會有很多好人要遭殃。彤彤看到那個讓你寫字的人的臉了嗎?”

許彤不安地動了一下身子,但沒有移開和周老師對視的目光。她抿緊了唇,顯得很遲疑,很猶豫。

顧樹歌在邊上看着,就在她以為還要花些功夫來哄小朋友的時候,許彤點了下頭。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她竟然看到了!兇手居然這麽大大咧咧。但衆人轉念一想,又明白過來,如果不是周老師湊巧給彤彤拉票,警察湊巧點開了鏈接,光是依靠筆跡鑒定,比對,要找出寫字的人,無異于大海撈針,沒有結果。

周老師接着問:“那他長什麽樣呢?”

李隊立刻安排人把嫌疑人的照片送了進去,讓小朋友看看有沒有在其中。

照片一張一張的攤在茶幾上。

周老師攬着許彤過去。顧樹歌看了眼許彤的父親,那個男人還站在原來的位置,顯出一種置身事外的感覺,這時正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什麽。而許彤從頭到尾都沒看過他一眼。

為什麽會選中許彤?顧樹歌想,和她的家庭狀況會不會有關系。

許彤沒有去看那些照片,而是對周老師說:“這個是我們的秘密,我答應了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可是他是壞人啊。”

許彤搖搖頭:“她不壞。”

因為擔心會客室裏的人太多,會使孩子緊張。李隊和沈眷都在外面。

他們背對着窗口。李隊在看許彤和周老師的側臉,觀察她們對話時的神色。沈眷也看着那個方向,但她看的是站在一邊的顧樹歌。顧樹歌像是感覺到她的目光了,回過頭來,見沈眷果真在看她,她眼眉彎成溫暖的弧度,朝着沈眷揮了揮手。

其實仔細看,是可以看出她和人的區別的。她看上去要單薄得多,微微有些透明,皮膚有些青灰。

她揮完了手,就回過頭去,聽那對師生說話。

沈眷還是看她,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像是看不夠一般,心也莫名地慌起來了。

“打草驚蛇了。”沈眷說道。

李隊的注意力都在會客室裏,突然聽她出聲,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兩秒鐘,才說:“我和局長已經請示過了,許彤一指認,馬上先抓人,逮捕令後補。”

這中間的時間很短,兇手應該沒反應得這麽快。

可沈眷卻沒那麽樂觀,她覺得從許彤被帶到警局,恐怕就驚動兇手了。

“那張照片你看到了嗎?”周老師拿出自封袋,把照片給許彤看,許彤用手捂住了眼睛。周老師顯得很不忍心,但狠了狠心,還是說了下去:“這張照片裏的小姐姐已經遇害了,被兇手殺死了,兇手還砍下了她的手指,寄給了她的家人,還讓彤彤在照片後面寫了話,對她的家人進一步傷害。這個兇手這麽壞,卻很狡猾,警察叔叔努力了好久,終于找到了線索,彤彤不想抓住壞人嗎?”

許彤神色掙紮起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周老師手裏的照片,這次周老師沒給她看照片裏的屍體,只是背面對着她。背面上的字是許彤寫的,許彤認得,她眼中掉下眼淚,卻沒有哭出聲:“那個姐姐說,這個照片是假的,是拍戲用的道具。”

這是在衆人的預料之中,兇手肯定有類似說辭,才騙動了小孩子。

周老師問:“那個姐姐在這些照片裏嗎?”

許彤緩慢地轉頭,看向茶幾上的幾張照片,她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張上,周老師擡頭看向一旁的女警,女警彎身,拿起那張照片,飛快地出門,遞到李隊手裏。

照片裏的人,是祝羽!

顧樹歌回到沈眷身旁,顯得有些茫然,就這麽找到兇手了嗎?

竟然是祝羽,真的是祝羽。她說不清是什麽感覺,之前一直覺得祝羽怪,但現在小朋友指認出來了,她又覺得祝羽沒理由殺她,她們沒過節,甚至之前還相處得很不錯。祝羽幫她适應異國他鄉,她借了她所有課程的筆記當做感謝。

李隊拿到照片立刻點人去抓人。沈眷留意着顧樹歌的情緒,只是現在人多,她不能安慰,也不能和她交流,于是就用食指的指尖輕輕地碰了碰顧樹歌的指尖。

顧樹歌感覺到了,對她安慰地笑了笑,示意自己沒事。

确實沒事,她也不怎麽傷感,只是想不明白而已。

會客室裏的問話還在繼續,顧樹歌幹脆回去,聽一聽祝羽是怎麽選上這小孩的。

作為一個七歲的孩子,許彤的表達能力可以說是相當的出色。

她是放學路上遇到祝羽的,那個姐姐對她笑,跟她說話,給她買了一根棒棒糖,帶她去了公園玩。從她的話裏,很容易就還原出了當時的情況。

許彤放學沒人接,是自己回家的,家裏也不管她有沒有按時回來,說不定,她後媽還希望她走丢幹脆不回來,還能少一個負擔。

要找一個孩子,最好的地方就是學校。祝羽在那間小學外面物色了半天,物色中了這個校服髒舊,形容瘦小,孤僻沉默的小姑娘。

她發現她沒人接,跟了一路,發現一路上她都沒有認識的人。于是她出手了。

要贏得一個孤僻孩子的信任,既難也容易,難是難在這樣的孩子防備心很重,簡單則簡單在,防備心再重,她終究只是一個孩子。祝羽很快取得了她的信任,清楚了她的家庭狀況,然後出于某種原因,她決定就是這個小姑娘。

她慢慢透露自己的職業,是給拍戲的劇組準備道具的工作人員,然後她适時拿出那張照片,笑眯眯地問,這個照片上的小姐姐演屍體演得像不像?後面還缺了一句話,你幫我寫一下好嗎?等戲拍完,我們會在播出的時候感謝你的。

孤僻不受重視的孩子,既渴望關愛,也渴望被人看到。許彤動心了,何況這個姐姐還對她很好。

“但是我們拍完戲以前,都是要保密的,所以你能不能答應我,不把這件事告訴別人,誰都不能說哦。”姐姐笑着對她叮囑,她笑起來特別好看,也很溫柔,是個漂亮又善良的姐姐呢。

許彤答應了,用力點頭:“我誰也不會說的!”

可惜的是,小姑娘被人關愛,又做了一件對她來說的大事以後,注定不能平靜,她想着那句話,忍不住寫了下來。她沒有把那句話當做書法作品,是周老師無意間看到的,覺得寫得真好,送去了書法比賽的海選。

顧樹歌聽完了全過程,她一點也不怪這個小姑娘,反倒有些擔心這件事會在她的心裏留下陰影,畢竟她原本以為照片上的屍體是假的,是演出來的,現在知道了那是真的,她再回想起來,該多害怕。

顧樹歌默默地飄出來,到沈眷身邊,說:“我們幫她聯系一個兒童心理學方面的專家來疏導一下吧。”

沈眷點了下頭,拿出手機,讓人去聯系了一個很權威的心理學家。顧樹歌這才放心,她又轉頭看了眼會客室內。許彤在周老師的懷裏抽噎,從口型能判斷出她在說“對不起”。

邊上,她的父親不耐煩地抱怨女兒招惹麻煩,問警察他們能不能走了。

顧樹歌不想看了。沈眷很輕地問:“你想幫助她嗎?”

顧樹歌遲疑地點了下頭,可是許彤的監護人還在,她的父親有撫養權,這件事很難辦。

沈眷沒再說什麽,但可以看得出來,她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

這邊沒她們什麽事了,沈眷決定回家。

警局外停了兩輛車,一輛是沈眷的,還有一輛是保镖的。昨天顧樹歌提醒她後,她就讓林默找了幾個保镖來,都是退伍的特種兵,身手很不錯。

沈眷上了車,想着,既然兇手查出來了,保镖也就沒什麽必要跟着她了。有外人跟着,總歸不太方便,畢竟她身邊還有一只需要時常順毛交流的小鬼。

小鬼坐在副駕駛座上,轉頭看了看後面那輛車,問:“他們配槍了嗎?”

“哪兒來的槍。”沈眷無奈道。

顧樹歌哦了一聲,心想也是,國內槍械管束,沒那麽容易弄到槍的。

她們往家裏去,到了半路,李隊打電話來。

祝羽失蹤了!

“她家裏沒人,也沒人見過她。電話打不通,聯系不上。她失蹤了!”李隊嚴肅地說,“您那邊要注意安全。有必要的話,我替您申請保護。”

沈眷婉拒了。

李隊一想,沈董事長能找到的保镖恐怕要比他們警方厲害得多,于是也就不再多說。

顧樹歌聽到李隊的話了,她突然間心神不寧起來,嘟哝道:“一定是許彤被警察帶走的時候,她就跑了。”

許彤見過她,肯定會把她指認出來了。

沈眷也是這麽想的,所以當時她才會說李隊打草驚蛇。

“我還是想不明白我哪裏得罪她了。”顧樹歌嘆了口氣。

沈眷注視着路況,分神朝她伸出手,顧樹歌就抓住了她的食指。

“等抓住她就知道了。”罪犯殺人,未必是受害者做錯了什麽,受害者有罪這一套早就不應該存在。

沈眷絕對不相信,她們家小歌會欺負人,以致被人記恨仇殺。

車子行駛到顧宅,沈眷把車停在門外,下了車。

顧樹歌飄在她身邊,突然她覺得哪裏不對勁,于是她朝四周看了一眼,就看到了拐角處站了一個人,那人手裏拿着一把槍,槍口對着這一邊。

顧樹歌瞳孔收縮,她喊了一聲:“姐!”

沈眷聽到,也朝那個方向看去。

槍聲響起,顧樹歌什麽都顧不上,閃身擋在沈眷身前。

很奇妙的是,時間仿佛被放慢了無數倍,她看到那枚子彈穿破空氣疾速射來,她看到子彈沒入了她的胸口,她感覺到一陣巨大的沖擊和尖銳的痛意,她感覺到渾身發冷,意識一片空白。

她死了。

顧樹歌想。

沈眷。沈眷。沈眷。

空白的意識裏像是魔怔了一般,反複地出現這兩個字。

顧樹歌竭力回頭,沈眷還好嗎?她要确認沈眷沒事。

一聲子彈落地的清脆響聲。顧樹歌看到了沈眷,沈眷目眦欲裂,恐懼害怕瘋狂全寫在她的臉上,她口中像是失了聲,口型卻分明在喊:“小歌!”

顧樹歌想要沖她笑一笑,可她的意識在散去,很快,大概只是一秒,顧樹歌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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