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去一趟。”

————

玄鷹號很大,甲板寬敞,風浪湧來,船也跟着輕微晃蕩,霍錦骁跟着小滿進了甲板上的望月房。

祁望已經倚在望月房的錦榻上抽起水煙。

霍錦骁望去,他手裏的水煙壺一看就是舶來品,琉璃制成的煙瓶上有人身魚尾的浮雕,極其精美,只那浮雕半身裸裎,露着女人的飽滿,看得她臉發燙。望月房裏有扇圓窗,海上的陽光穿進,照着祁望斜倚時半側的臉。他閉着眼,深吸口煙,緩緩吐出,白色煙霧在陽光下變幻升騰,他方露出舒坦的笑,這才睜眼。

她嗅到股夾雜着果香的煙味,沒想像中的嗆人。

“你就是被雷老二通緝的人?”他緩緩開口。

很多年後,霍錦骁都還記得和他的這一次見面,他像海裏的鯨,藏得太深。

“祁爺說什麽,我不懂。”她當然不能承認。

祁望微笑,沒了在外頭時的冷硬态度。

“把衣服脫掉。”他用鷹隼似的眼盯緊她。

作者有話要說: 卡文,會死。

☆、留下

望月房裏一陣沉寂,傍晚的夕陽餘晖橘紅豔麗,打在祁望臉上,連陰影都鍍上淺橘的光,像是凝固的剪影,長相被忽略,只有硬朗的線條與沉斂的眸。

他有雙狹長的眼,雙眼皮很深,眼睛不是特別大,然而對一個男人而言,這樣的眼眸恰到好處,可以溫柔,也可以犀利,看不到盡頭,沒有年輕的棱角,像壇陳酒,甘冽醇香,入口灼喉。

看年紀,他比她年長不少,但應該未過而立,這樣的眼神于他而言,過分老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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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于,在他面前,霍錦骁覺得自己像少不知事的孩子。

他的耐性似乎不錯,見她不語不動,也不催她,繼續抽着水煙,吐出的煙霧缭繞在倉房裏,朦胧了視線。

“祁爺,你還想看我手臂上的傷?”霍錦骁收起在外頭時假裝出的恐懼,平靜問他。

目光相交,像場眼神的對決,誰都沒有退步。

霍錦骁開始往上撸袖子。她不知道他看出多少,不過直覺告訴她,他沒有看穿她的性別,她對自己的易容有自信。

祁望慢條斯理地抽着煙,眼眸半眯,唇角輕勾。

轉眼間霍錦骁已經将袖子費力卷上肩頭,露出黝黑手臂。

“脫衣服比較省事。”他淡淡一語,擱下水煙槍起身,端起秦權壺就着壺嘴飲茶。

“都一樣。”霍錦骁将手臂橫展于身前。

右臂黝黑的皮膚上竟滲出一圈血來。

“你是怎麽辦到的?”祁望走到她身邊,饒有興致地低頭看。

霍錦骁左手手指往傷口處摳去,用力撕下一大塊皮膚狀的覆蓋物,底下的傷口被扯得血肉模糊,血水往外冒出。為防被人看出端倪,她用易容的東西蓋住傷口,只是也不能細看。

祁望伸指從她額上刮下汗珠:“很疼?”

她深呼吸,不用再強裝無事,垮下臉道:“很疼!疼死了。”

易容用的皮膠不透氣,不利于傷口愈合,她又抹得厚實,傷口本就又癢又痛,先前在路上被人撞到手,剛剛又被人用力掐住傷口,傷口自然迸裂,往外滲血,還好對方被祁望唬走,再多看兩眼她也騙不下去。

“你倒老實。跟我說說,你怎麽弄瞎雷老二的眼睛,又毀掉他的容?”祁望問道。

“我前幾日來全州城給我妹子置辦嫁妝,避過他們進村搶掠的大劫,回去時正逢這幫禽獸洗劫完村子在海邊飲酒作樂。我學過點拳腳功夫,趁他們酒醉時下的手,可惜沒能報到仇,反而被他的魯密铳打傷。”

“他也被你傷得夠嗆。”祁望聽到“魯密铳”三字,眼眸輕輕一眯。

“他殺光了村中上下一百來口人,我只要他一目半臉,便宜他了。”霍錦骁放下衣袖,想到村中慘況,恨意便跟着浮上心頭。

祁望把茶壺從嘴邊放下,眉色冷凝道:“他屠村了?”

“是。”她握緊拳,傷口的血沿手臂流下,順着拳頭滴落。

祁望看着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不知想到什麽,眼裏沒了變化。

“祁爺?”霍錦骁喚他。

祁望才又踱回錦榻坐下,漫不經心道:“知道嗎?我最讨厭人家騙我,幸虧你老實,沒耍花招,否則剛才我就讓人把你扔到海裏喂魚了。”

“祁爺,那我能跟着你嗎?”霍錦骁見他要抽水煙,忙湊上前去替他捧起煙槍。

“有點眼力勁兒。”祁望接過水煙,将腿也擡到榻上,看到她去拿炭條,便又道,“你要試試嗎?

霍錦骁看着他伸到自己眼前的水煙槍,搖頭笑了:“還是您抽吧。”

“三口四胸,水迷煙醉,真不嘗嘗?”祁望勸她。

“不了,我服侍您抽就好。”霍錦骁把煙槍推送回他唇邊,笑眼明亮,适才滿懷恨意的人好像憑空消失。

他就着她的手抽了三口煙,才道:“你得罪了雷老二,我留下你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說起來我應該把你捆了送給雷老二才是,這樣還能落下個大人情。”

“祁爺才剛當着衆人的面把雷老二的人趕跑,那叫一個威風凜凜,震懾四方,一轉頭又把我交出去,那不是自損顏面?叫人看了笑話,笑咱們玄鷹號怕事好欺負。”霍錦骁見他抽着煙打開茶壺蓋兒瞅了兩眼,忙将桌上放的銅壺取來,往壺裏添水。

“咱們?你倒會打蛇随棍上,逼我做好人哪。”祁望也笑了,舒坦地靠到榻後大迎枕上,“說說,你有什麽能耐?我這不留無用之人。”

“我會……”霍錦骁剛要回答,又被打斷。

“拳腳功夫什麽的不用說了,我這的人都會,不稀罕。”

霍錦骁心裏仔細想了想,有什麽是能叫他另眼相看的,片刻後試探道:“我看過《天星辨位》、《海象學》,懂些觀星辨航的皮毛……”

祁望眼睛一亮。

她覺得有戲唱,這兩本書可是航海的大學問。

祁望開口,果然是驚喜的語氣:“原來你識字?可會算學?”

“……”霍錦骁愣了愣,道,“會。”

“那好辦了,我這裏還真缺會識字算數的人。”

讀書人吃不了苦,會算學的人留在陸地上做個賬房先生,怎麽都比跑船要來得輕松,所以船上很難招到能識字,還會算學的人,柳暮言一直嚷着缺人,祁望都快被他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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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錦骁怎樣都想不到,最後竟然是因為自己認字懂數才被留下。

從玄鷹號上下來,她都想不通祁望的打算,其實對于留在平南船隊這件事,她沒抱什麽希望,不想祁望竟同意了。

心裏正犯嘀咕,碼頭忽然傳來陣喝彩喧嘩。霍錦骁擡頭看去,發現巫少彌雙肩各扛了五個麻袋站在人群中間,旁邊還有人往他肩頭丢麻袋。她剛才去見祁望,并沒帶着巫少彌,現下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幾步沖上前,她站到人群之後,看到旁邊圍着的衆人只是喝彩,并無惡意,她便把擔心一收,悄悄地看着。大概是先前的經歷太不愉快,巫少彌極缺安全感,遇事便膽怯,也怕陌生人靠近,她正愁要怎麽改改他的性子。

“好!”林良看到巫少彌肩頭已經扛到第六袋米,忍不住鼓起掌來。

六袋米近兩石,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力量。

巫少彌已漲紅了臉,倒不是被重物壓的,而是他沒被這麽多人圍着喝彩過。

“好好好!”柳暮言與徐鋒并肩站在人群中間,不住捋着山羊胡,笑得眼睛都看不見。

“可以了,放下吧,小兄弟果然力大無窮,以後就跟着老夫吧。”見還有人要往他肩上扔米袋,柳暮言擺手阻止道。

巫少彌這才一彎腰,将米袋都扔到地上,随手抹抹汗,看到人群之後的霍錦骁,忙跑上前喚道:“師父。”

“發生何事?”霍錦骁問他。

“他們……他們笑我們沒力氣,笑你瘦弱,我就……”巫少彌回道。他們說他沒關系,說霍錦骁就不成了,他生氣。

霍錦骁聽明白了,大概是她離開的這段時間,柳直庫來挑人,別人笑話巫少彌和她太瘦弱,巫少彌氣不過就出手了。他雖然不擅言辭,卻有一身不知怎麽練出來的蠻力,連她發現時都驚訝,更遑論身邊這些人了。

“唉呀,徐老弟,我得謝謝你,難為你心裏還惦記着我老人家,竟然給我留了個這麽好的人才,多謝多謝。”柳暮言笑着向徐鋒開口。

徐鋒已經氣歪了臉,兩人搶人,他本是來看柳暮言笑話,想着趁機奚落他,不想竟挖出顆滄海遺珠,反倒隧了柳暮言的意。

“柳直庫且別高興,這兩人是一起的,你收下這小子,另外那個自然也要留。這小子雖然力大,也就一個人頂兩人用,算來算去,也沒占着多少便宜。”徐鋒不甘心,便将話題引到霍錦骁身上。

總不至于兩個人都力大無窮吧。

“柳直庫,祁爺吩咐了,這位景兄弟識字,懂算法,就派在你身邊聽差遣了。”

徐鋒話才落,小滿就出來轉達祁望的話。

“哈哈哈。”柳暮言捋着山羊胡大笑,“一文一武,老頭子滿意了。多謝祁爺關照。”

徐鋒瞧不得柳暮言的猖狂樣,氣得甩袖就走。

“老夫柳暮言,是平南船隊的直庫,負責船上貨物,日後你們兩個就跟着我。我這裏活計沒徐鋒那麽重,只有些規矩要守,不過今晚沒功夫說給你們聽,晚上要連夜卸貨換船,你們兩一會多吃點,才有力氣幹活。”柳暮言心情舒暢地走到霍巫二人面前,和顏悅色說話。

“是,但憑柳老差遣。”霍錦骁拉着巫少彌一起乖乖向他行了禮。

柳暮言聽她說話客氣,又用了敬語,心情更好,轉頭就找林良:“大良,跟王廚子說一聲,給這兩小兄弟加點菜,記在我賬上。”

“行!”林良也很開心,霍錦骁和巫少彌是他找回來的,這回露了一手,他臉上也有光,又讨好了柳暮言,更是高興,不由高看霍巫兩人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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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紅夕陽沒入海面,月鈎升起,天星漸明。放飯的時間到了,碼頭地上坐滿水手。霍錦骁拉着巫少彌坐在岸邊,兩條腿都伸出岸外,捧着飯吃得開心。柳暮言交代之後,她和巫少彌的飯裏比別人多了一倍的肉,還額外添了顆蛋。

菜炒得普通,談不上美味,不過人餓起來的時候沒那麽多講究。巫少彌埋頭猛吃,霍錦骁瞧他吃得香甜,把碗裏的雞腿也夾給他。

“師父……”巫少彌塞了滿嘴米粒,看到她夾來的雞腿怔道。

“我不愛這些,你快幫我吃了。”霍錦骁嫌棄地看了雞腿兩眼,低頭吃飯。

她吃飯的模樣和別人不一樣,細嚼慢咽,一口一口,透着與旁人截然不同的斯文秀氣,巫少彌看得入迷,不由自主地學起她來。

天色慢慢黑了,棚下的燈籠被人點起,船裏也拎出許多馬燈來,将碼頭照得燈火通明。

霍錦骁才吃了半碗飯,就聽到遠處傳來陣馬蹄聲,她轉頭一看,前邊來了好幾輛馬車,車上裝滿箱籠,馬車上挂着梁家的徽號,今晚要搬上船的貨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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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傳話,祁望帶着小滿從玄鷹號上下來。

“祁爺,你為何要留下姓景那人?他得罪了雷老二,要是叫人發現,可是大麻煩。”小滿跟在他身後,一邊走一邊問他。

祁望看着碼頭上銀亮的燈光,眉心間藏了幾許心事,道:“我留他下來,是因為我懷疑他的身份。前段時間我接到消息,朝廷派了能人暗中潛入東海,想要查探東海匪患情況,調查三爺身份。”

“您是懷疑他是朝廷派來的人?”小滿吃了一驚。

“我今天與他對話,他提到魯密铳,這東西是軍器,尋常人不可能知道,更遑論一個偏僻漁村的村民。而且雷老二傷得蹊跷,可不像是會點拳腳的普通村民能辦到的,這景骁說話避重就輕,話裏七分真三分假,難分真僞,況且他會喬裝之術,哪裏像個普通人?”祁望踩上石道往梁家商隊迎去。

“那您更不能留他,這麽大的禍患 !”小滿臉色微變道。

“我留他自然有我的用意,再說了放在眼皮子下面,他的一舉一動也逃不過我的眼,豈不更好。你平時多替我盯着他些。”祁望淡淡笑起,擺手阻止小滿往下再說。

前面就是梁家商隊了。

商隊的正前方是輛華蓋馬車,車頂垂落金絲流蘇,鑲着琉璃的窗牖半敞着,裏邊绉紗幔帳輕垂,一道纖細的人影打在绉紗之上。

梁同康派來送貨監工的,竟是個女人。

祁望眉微微一蹙,馬車旁随侍的仆婦已經取來小凳請車上的人下來。

素手扶來,烏鬓先露,一張瑩潤俏臉緩緩擡起。

祁望步伐徹底停滞,看着來人竟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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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錦骁就站在兩人正中間的岸邊,她眼力極好,将兩人表情盡收眼底。

馬車上下來的女人盤着婦人的墜月髻,露出飽滿額頭,雙眉斜飛,明眸如水,生得十分貌美。見祁望站在原地不動,她便淺淺笑開,朝他走去,身姿如擺柳,颦笑間都是潋滟風情,叫這張巴掌大的小臉鮮活如三月春光。

祁望卻如雕像,豆綠綢褂被風吹得往後飄去,頭發竟也亂了。

“祁爺。”來人到他身前輕輕福身。

祁望回神,目光複雜地看着她,道:“夫人。”

“不過是被圈養的外室,哪裏當得起夫人之稱,祁爺還是喚我名字吧。”她道,聲音像浪碎。

“曲夫人。”祁望只添了她的姓。

她不強求,笑着往外後引路:“這次的貨,老爺命我與祁爺對接。貨都到了,祁爺這邊請。”

祁望便與她并望往車隊行去,兩人之間隔了段距離,慢慢走遠。

聲音也被海浪淹沒,霍錦骁聽不到更多的對話。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是不是想差了……

☆、夢枝

碼頭上的水手都被集中到一起,所有人不管吃沒吃完飯都罷筷。霍錦骁和巫少彌個子比不上旁人,站在人群裏像被幾堵厚牆攔在身邊,旁邊的水手三三兩兩抱團低聲說話,沒人搭理他們,偶爾望來的目光也不甚友好,不知何故。霍錦骁踮踮腳,看到朱事頭、徐鋒和柳暮言都站到碼頭上正商議着,祁望與那女人的身影早就融進夜色間,馬燈的光芒照不到他們。

“小景,阿彌。”

身後忽然一掌蓋上她肩頭,她轉頭便瞧見林良的笑臉。

“大良哥。”霍錦骁打個招呼,眼珠忽轉了轉,翹起一邊唇角,湊近林良小聲笑道,“剛才馬車上下來的女人好漂亮,是誰啊?祁爺的相好?”

林良臉色一沉,劈手掃了她後腦一掌,道:“主子的事你也敢多嘴?”

霍錦骁摸着後腦,見他滿臉護主正氣,才要駁他,就見他瞅瞅四周,把她拉離人群,眉毛挑起,眼露幾絲癡迷悄悄道:“你小子年紀輕輕就想女人?看樣子沒娶媳婦吧?”

“家裏窮得揭不開鍋,哪有錢給我娶媳婦。”霍錦骁壓低聲音和他聊起,“我心裏就盼着跟祁爺跑幾年船,攢點老婆本,回頭也娶個那個漂亮的老婆。”

“瞧你那饞樣,快醒醒,你就是攢一百年,也娶不到那樣的。”林良鄙夷地點醒他。

“她是誰啊?大良哥給我說說呗。”霍錦骁扯扯他衣袖,“我這初來乍到的,你提點提點我,也讓我漲點見識。”

林良望了望前頭,徐鋒幾人還在商議,祁望還沒出來,他便又低頭道:“這不是什麽秘密,告訴你也無妨,那女人應該是梁同康的外室曲夢枝。”

“梁同康?兩江三港最有錢的鹽商?”霍錦骁睜大了眼,驚訝極了。

“其實我也沒見過她,只是在碼頭混久了聽人說起過這女人,猜的。曲夢枝跟着梁同康有七、八年了吧,聽說是梁同康最寵信的女人,不止漂亮,手腕還很強,尤其對付男人。梁同康可是個歡場老手,他家已經有一妻四妾,最小的姨娘還是去年剛納的,年方十六,正值妙齡,其她在外頭養的、逢場作戲的莺莺燕燕不計其數,可不管再漂亮、再年輕的女人,都沒曲夢枝得寵。聽人說梁同康一個月裏有半數時間是在曲夢枝那邊過的,把梁家那一妻四妾給氣得喲……他們都說是守活寡。”林良說起這等風流韻事,眼都亮了三分。

“既然這麽寵愛,為何不給她個名份,哪怕是妾,也比沒名沒份的外室強呀。”霍錦骁不解問道。

林良挑挑下巴,意味深長道:“這你就不懂了,像梁府這樣的大富之家,家規繁多,後宅森嚴,梁同康那幾個妻妾,沒一個是好相與的,明争暗鬥,為了争寵和子嗣也死過不少人。這曲夢枝要是進了梁府,那都是要到主母身邊晨昏定省立規矩的,以她那得寵的程度,還不得被梁家那群女人給生吞剝了?所以說這就是她聰明的地方,做外室多好啊,梁老爺護着,宅裏一人獨大,誰也不敢輕怠她,就算背地裏把舌根嚼爛了,見了面人也得客客氣氣叫聲‘夫人’。”

“大良哥懂得真多!”霍錦骁一副漲見識的目光崇拜地看他,又問,“不過你也沒見過曲夢枝,你怎麽知道那人就是她?”

“曲夢枝在兩江三港如今也是名聲在外。她在外宅進出都自由,跟着梁同康見過不少達官貴人,經歷過大場面,她聰明學得快,沒幾年就已經得到梁同康信任,幫他應對生意場上的人,料理些瑣事,和那些普通的後宅婦人可不一樣。今夜能以女人之身押運梁家貨物至此,除了曲夢枝之外,不會有別人了。”

“這麽厲害?她是女人呀,還那麽漂亮,梁老爺就放心讓她抛頭露面?”霍錦骁恍然大悟,越發好奇起來。

“不放心也得放心哪,這曲夢枝來歷不簡單。”林良伸臂搭到她肩膀上,“曲夢枝是那位爺從島上搶來後送給梁同康的女人。”

他伸出三個指頭。

“海神三爺?”霍錦骁馬上反應。

“哈。”林良不說對錯,只給她意會的眼神,繼續道,“也不知是不是眼線,反正那位爺就愛往人身邊塞女人,已經打上祁爺的主意了。你說咱們祁爺也是,都二十有八了還不肯娶妻,也不知道什麽樣的天仙才能讓他上心,島上的人都替他發愁呢。”

霍錦骁撓撓頭,二十有八?祁望比她大了整整十歲。

“那祁爺和曲夫人……是舊相識?”她想着剛才祁望與曲夢枝見面的眼神,別人看不清楚,她卻瞧得分明,那不是陌生人的眼神。

“我跟祁爺五年,沒見他們打過交道,你哪兒來這想法的?”林良不悅地瞪她,說曲夢枝可以,說祁爺就不行了。

“我那不是看咱祁爺風流倜傥,一表人才,這曲夫人生得貌美,兩人站一塊就跟戲文裏唱得一樣好,天作之合。”霍錦骁讪讪笑道。

“小子,戲看多了,少想那些有的沒的。”林良收回手,推她一把,“去,前頭叫人了。”

霍錦骁朝前望去,果見前頭開始分派人手,柳暮言正在尋他們,她忙拉着巫少彌前去。

船隊的水手只負責将玄鷹號艙裏裝好的貨卸下運往其他船只,空出的艙用來裝梁家的貨。曲夢枝來時帶了批人手負責将梁家的貨裝船,并沒讓平南號的水手碰這批貨,不過柳暮言負責船上倉庫貨物,梁家這批貨進了艙他要跟着清點,故卸下的貨裝到其他船只時,他只能交給他人看着。

“興才,玄鷹號上卸下的貨裝到玄甲和玄乙兩艘船,這是玄鷹號上原有貨物的冊子,你看着他們搬過去,仔細清點,莫要遺漏。這兩人是今天剛來的,不太熟悉船上運作,我讓他們給你搭把手,你也教着些,盡快讓他們熟悉。小景識字,讓他幫着登記造冊,阿彌力大,搬搬擡擡的重活就找他吧。”柳暮言把他的人拉到一旁,仔細叮囑着。

他的人不多,加上霍錦骁和巫少彌,也就四個人,比起徐鋒那頭三四十人的隊伍,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叮囑過後,霍錦骁抱起厚厚的冊子,巫少彌拎着兩盞馬燈,一起随興才去了另外兩處碼頭,再無二話。

————

夜晚的海風刮得又猛又涼,潮氣泛來,讓白天蒸籠似的碼頭變成了另外一個地方。搬動的水手腰上都別着盞小小的馬燈,火光跟着步伐在碼頭上晃動,像海裏成群結隊出沒的螢火蟲。

祁望與曲夢枝站在棚屋外盯着人搬運,涼意襲來,曲夢枝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外頭涼,這貨怕要搬一晚上,你熬不住就進去歇歇,這裏我看着就成。”祁望淡道。

燈火下,曲夢枝的臉顯得寡淡,并無傳言裏那般冶豔,透着幾分倦怠。

“在這裏站着倒醒神,不礙事。”曲夢枝笑笑,轉頭看他。

兩人間還隔着一大段距離。

“一會廚子會送點心過來,夫人也用點吧。”祁望不多勸,面無表情道。

曲夢枝點點頭,忽道:“老爺和我說這次來的人姓祁的時候,我就想到是你了。我們有六、七年沒見過面了吧?”

“六年零三個月。”祁望報出準确的時間。

“你記得真牢。”她道。

“不敢不記牢。”祁望目光落在海面上,悲喜不露,“這幾年你過得如何?”

“能如何?島沒了,村子屠光,我能留下條命已屬幸運,被人當成貨物從海上輾轉到陸地,在周家茍活而已,比不上你,自由自在。”曲夢枝輕倚到棚屋木柱上,雙手環了胸。

這風确實吹得人發冷。

“活着就是好事。”他回答她。

曲夢枝自嘲笑起,細長柳葉眉随着這笑飛起,妩媚極了。

“你可怨過我當年沒跟你走?”

“不怨。夫人別多想,從前的事過去就算了,你安心過日子便好。”祁望搖了頭。她沒跟他走是對的,當年的他給不了她安穩富足的日子,只有刀光血影的厮殺,而她之于他,也不過是幼時婚約的責任,如今她過得好,他也就放心。諸般劫難已過,誰還在乎那點怨恨?

“過去就算了?若是過得去,你也不會把時間記得這麽牢。你都過不去,我怎麽能過去?”曲夢枝妩媚的面容上顯出三分凄豔猙獰,聲音也尖銳起來。

祁望見她有些激動,不由皺眉。

“夫人,玄鷹號裏的貨搬得差不多了,我去看看。”他不再與她敘舊,朝外邁去。

身後,曲夢枝聲音幽幽而來:“祁望,我知道你想做什麽,我能幫你……”

他充耳未聞。

☆、出海

碼頭的燈火徹夜亮着,直至朝陽躍升,長夜裏螢蟲似的火光融入寬廣的明亮間,再也起不到作用,燈火方被熄滅。霍錦骁在兩艘船的船艙裏來來回回地忙了整夜,豆燈暈暈,她整夜對着貨物名冊,雙目已經通紅。雖說不像其他水手那樣幹重體力活,但清貨盤庫,登記造冊卻極耗精力。

負責帶她的興才有一屁股的事要忙,也只能提點她兩句,就甩手丢給她幾本冊子要她來盯。她需要讓人将貨物搬到指定的艙裏,再按要求一一堆好,核對清楚數量,登記進冊,事情不複雜,卻費力費神。

裝貨的水密隔艙在船底,艙中無窗,空氣潮悶,船又随浪上下起伏,呆久了就讓人頭暈眼花,胸胃翻滾難安。好容易及至天明,貨物搬得差不多,水手們得到短暫的休憩時間,她卻不能歇。

她要再按冊上所記再核點一回,确認無誤後上将貨物名錄謄抄三份交給柳暮言。由柳暮言領着人複核一次,保證所有貨物沒有缺失,名錄無錯漏,這才算是真正完事。

故而霍錦骁回玄鷹號的直庫房裏對着燈火謄抄了半日,才将自己那份名錄謄抄妥當,遞與興才一并交給柳暮言。

“這字……是小景的?”柳暮言對照着謄抄過的名錄盤查貨物,翻到霍錦骁的名錄時訝然道。

“是我的。”霍錦骁就跟在他身邊随問随答。

“運筆灑脫,筆鋒遒勁,你這字練得有些年頭了吧?”

都說字如其人,柳暮言不禁多看她幾眼,這字裏透着俠氣劍意,和她平平無奇的模樣并不相符。

“嗯,從小就練的。我家隔壁原先住過位落魄先生,教過我兩年字,我一直在練。”霍錦骁低眉道,目光恰落在自己謄抄的名錄上。

這字是魏東辭教的,五分随了他的風骨,另五分,卻是她的劍意。她從小沒定性,別說練字,就是讓她乖乖坐上一刻都不可能,不過東辭進學堂開蒙那年,她為了能跟着他,竟硬生生憋坐在他旁邊,聽先生雲裏霧裏的授課。東辭見她如此心裏也稀罕,就開始挑些簡單的字教她,她也就随他練起,一來二去,他便成了她的小老師,她連字都随了他。

“不錯。”柳暮言捋着胡子誇了兩句,便将注意力收回到貨物之上。

領着衆人重新核查過一遍貨物,确認無誤之後,柳暮言才松口氣。

————

半日時間已過,水手們短暫休息過後都已起來,開始準備出海之事。日頭白花花照着,晃得人眼暈,霍錦骁抱着一份目錄去望月房找祁望,柳暮言要她送份目錄過去。

“進來吧。”

小滿通禀之後,祁望的聲音隔着倉門傳出。

霍錦骁便推門而入,小滿在外頭“砰”一聲又把倉門關上,屋裏很靜。這是她第二次進望月倉,今天的光線比昨天更亮堂,祁望沒抽水煙,房間內并無雲霧缭繞的景象,一切都比昨日來得明晰。

“老柳怎麽自己不過來?”

她還沒看到祁望的人,就聽到他開口問。

“柳直庫還有些要事需要處理,所以就不過來了。”霍錦骁目光在屋裏尋了半圈,才看到祁望。

他正歪躺于羅漢榻,半身倚在榻上矮案旁的迎枕上,身上還是昨日穿的豆綠綢褂,腿從褂擺開叉處伸出曲立,可見竹葉青的綢褲與黑色軟底鞋,姿勢極為憊懶。

梁家的貨裝妥後曲夢枝就帶着梁家的人離開了,祁望不用再陪着,只是也在碼頭上忙到前一刻才回望月倉。

矮案上擺着幾碟吃食,水煮花生、五香蠶豆、桔紅糕、炸魚糕、潤菜餅并一小壇酒,他正剝着花生佐酒吃,案前的花生殼堆了老高。從霍錦骁這方向望去,能瞧見他微攏的眉心。

“我看是他熬不住想休息了吧?”聽了她的話,他往嘴裏扔兩顆花生仁道。

“柳直庫年事已高,一宿沒睡身體吃不消也是有的,這種跑腿兒的小事交給我們也一樣。”霍錦骁揚唇笑了,上前将厚厚的一撂冊子都擺到羅漢榻的矮案上。

“你不累?眼睛都熬紅了。”祁望沒看冊子,只盯着她。

霍錦骁揉揉眼,眼睛确實酸澀。

“累。”她想打哈欠,不過被他盯着又沒好意思打,悄悄咽下。

祁望還是看了出來,不由笑起,他指着自己對面的位置,示意道:“坐吧。”

霍錦骁不明所以,他又道:“早飯吃沒?要是沒吃就坐這吃點。這一夜辛苦你了。”

“不辛苦,都是份內事。”一聽到吃,她眼睛便亮了。

別說早飯、點心,這一夜她忙得連水都沒功夫喝。

看她正襟危坐到他對面,祁望不知怎地就想笑,因為看到曲夢枝而生的煩意消散些許,他将糕餅類的東西往她面前推去,只道:“吃吧,別拘着了。”

“謝謝祁爺。”霍錦骁是真餓了,伸手捏起炸魚糕就往嘴裏送。

祁望邊喝酒邊看她吃,倒比自己吃着更香,她吃的都是糕餅,有些噎人,他便又将手邊一只瓷盅推了過去,親自把蓋打開:“這個你也替我喝了吧。”

霍錦骁湊去一看,裏頭乳白的液體,一股腥味,她捏了鼻子搖頭:“不要,祁爺自己留着用。”

“這是早上剛擠的鮮羊乳,最能長身體,你年紀小最适合喝。乖,替我喝了,免得他們煩我。”祁望哄小孩一樣看她。

只是很不湊巧,霍錦骁這輩子最讨厭的,就是牛乳羊乳這類東西,聞着她都難受。

“底下人孝敬您的,我可不能糟蹋。再說了,您一個人操心整個船隊的事兒,勞神勞力,我瞧您乏得很,臉色都不大好了,可得多補補。您別喝酒了,借酒消愁愁更愁。”霍錦骁又給他推了回去。

“你還能看出我借酒消愁?”祁望摸摸自己的臉,自從刀口舔血的日子開始,就沒人這麽和他說過話了。

“大良哥說過咱平南船隊的規矩,出海前與航行中不許飲酒,您是綱首,不會壞了規矩,如今這般必是事出有因。您有煩心事吧,不如和我說說,我替您排解排解?”霍錦骁手肘撐案,向前微傾了身。

祁望驟然間笑出聲音,伸出大掌蓋到她腦袋上,邊笑邊道:“要替我排解心事,恐怕你得再長兩年!”

霍錦骁正要分解,就看到他把酒壇子擱到自己面前。

“來,陪祁爺喝一杯。”

她還猶豫,祁望又道:“我允的,別人不敢說你。”

“喝就喝。”霍錦骁捧起酒,其實她已經饞酒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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