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了筷子才坐到桌旁,就聽到巫少彌與廚子的争執聲。玄鷹號的廚子姓黃,膀粗腰圓,穿了身灰色廚服,手裏拎着飯勺,滿臉冷嘲地站在打飯的窗口和巫少彌說話。她上前看去,巫少彌手裏捧的食物比前幾天少了将近一半,湯裏只有湯花,涮鍋水似的清可見底,肉糊成一團,像是粘鍋底的焦物,沒有青菜,連豆芽都沒有。
“可是……”巫少彌分明看到廚房裏面還擺着兩大盤菜。
“看什麽看,那是給人吃的。”黃廚瞪了兩人一眼,把取菜窗口的木窗拉下。
“算了。”霍錦骁拉着巫少彌回到桌前,“晚上早點過來。”
“師父,你吃吧。”巫少彌不多說什麽,将粗馍往她面前一推。
霍錦骁笑了笑,拿了塊馍夾了肉糊塞進他手裏:“一起。”
巫少彌想推,卻見她已拿起另一塊馍,撕成小塊用湯泡濕後往口中送去,目光平靜,并無怨言,他便低了頭,不再吭聲。
“阿彌,這幾天教你的心法,你練得如何?可有不解之處?”霍錦骁邊吃邊開口問他。
上船之後人多眼雜,沒法再練外功,霍錦骁仔細斟酌後挑了門內功心法傳授與他,要他每日練習。傳給巫少彌的心法便是霍錦骁從小練到大的《九霄》,這門心法精妙深奧,講究練氣養體,與九霄劍法相輔而成,初期練氣通穴較其他功法要慢,但能易髓換骨,能鍛筋肉,打下最好的基礎,先難而後易,越往後越快,和其他功法先易後難恰好相反。
《九霄》共七篇,霍錦骁修到第三篇,奇經八脈已通,身體韌度與內功較之同等水平的武者都高出許多。
內功心法比外功更講究天賦與領悟,巫少彌初涉這類功法,霍錦骁擔心他難以理解,講得很細,也常問他修練情況。
“沒,師父教得好。”巫少彌嘴裏塞着東西,含糊不清道。
“那你好生練着,時機成熟我便替你打通奇經八脈。”霍錦骁笑着看他。在船上吃得雖糙,不過勝在平靜,幾天下來,巫少彌的身體好了許多。
“你們兩吃過飯,把碗洗了,廚房打掃幹淨,把水補滿。”
兩人正說着話,黃廚從後廚出來,剔着牙吩咐他們。
“下午我們不當值。”霍錦骁道。船員排班當值一天分三輪,他們兩早上已經當過一輪值,下一輪要到傍晚,下午是休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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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部領安排的,有話找他說去。”黃廚剔出菜渣,啐了一口,“末等水手還分當不當值,給你活你就幹着。”
他說着話,把圍裙扔下,大搖大擺出了飯堂。
霍錦骁起身去了廚房。廚房裏狼藉一片,整盆的碗筷,地上滿是污物,竈頭油腥成片,廚餘滿桶……
“師父,我來吧,你去休息。”巫少彌咬着馍過來,不以為意道。
“不必,我們一起。”霍錦骁已然冷冽的眸色在看向他的時候才暈出幾縷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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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了大半,兩人才将廚房污物打掃一空,霍錦骁留在廚房裏擦竈臺,巫少彌拎着桶去艙後水房洗碗。正擦着竈臺,外頭飯堂忽然傳來兩個聲音,一粗一細,很清晰。
“唉,這兩天船上查得緊,不能開賭,手癢得很!”
“還想着賭?你可不是華威哥,有人撐腰,小心被趕下船。”
“呸。說來都怪那兩個小子,要不是他們背地裏告狀,華威哥能被抓着?害得兄弟位解悶的樂子都沒了。”
“你也別老想着賭,看看孫錢,差點把褲裆都輸掉了,還欠了華威一屁股債。聽說他一家五口人都靠他養活,這會子輸得精光,回去也不知道怎麽跟家裏交代,這些天整天哀聲嘆氣、愁眉苦臉的。”
“孫錢?不能啊,我昨天夜裏和他一起當值,他滿臉得意,說回去了要給他老婆扯料子做身新衣裳。”
“那就怪了,前天我還聽他同艙的老王說他苦得想尋死。”
霍錦骁擦竈臺的動作一滞,想起孫錢這號人來。她認人很快,雖然沒打過啥交道,但船上的人見過一面便都記住,孫錢是船上的料匠,專司船舶的日常維修與養護,月銀比他們這些普通水手高出許多。這人三十好幾,生得敦厚老實,平時沉默寡言,不大愛和人說話,沒想到竟也染上賭錢這嗜好。
她搖搖頭,未往心裏去。
“你們兩躲這裏幹什麽,水房有好戲,快去瞧。”有人進了飯堂喊道。
水房?霍錦骁心裏一驚,将抹布丢開,出了飯堂。
水房在船尾,甬道盡頭。
霍錦骁快步跑去,半途上就遇見一夥人,都是往日跟着華威的。這些人見到她并未出手阻攔,而是盯着她不懷好意地笑。她顧不上他們,只沖進水房。水房裏圍了幾個人,看好戲似的袖手圍觀,巫少彌渾身是水坐在地上,滿頭的爛菜葉子,裝碗筷的桶被人踢翻,碗碎了一地。
“阿彌。”霍錦骁拔開人群,沖上前扶起他。
“我沒事。”巫少彌不待她問就先回答,“碗都碎了。”
“你先顧好你自己吧。”霍錦骁一邊急道,一邊将爛菜葉從他發上掃下。
巫少彌的發梢滴滴嗒嗒往下滴水,他卻抹了把臉,笑道:“師父,我沒事。”
“你傻。”她确認他沒事之後方放下心,回過頭來看着滿地碎片一陣沉默。
因為打碎了碗,黃廚回來後大發雷霆,把狀告到了柳暮言和徐鋒那裏。柳暮言雖然喜歡霍錦骁,不過他也管着船上東西,又有徐鋒在旁,不能偏坦,只能照價罰了兩人一些月銀賠償,徐鋒又将這事記錄在案,才算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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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騰了一下午,兩人都沒得休息,出來時天色已沉,兩人回艙取了銅壺去飯堂吃飯打水。才到飯堂,就聽裏面傳出高聲喧嘩,飯堂裏聚了不少水手,正在裏面玩樂。
霍錦骁與巫少彌一踏進,飯堂裏的笑聲就小了。衆人目光齊刷刷望去,眼神各異。
“看什麽?繼續。還有誰要來?”華威坐在正中的八仙桌上,掃了他們一眼,就向衆人道。
“我!我來試試!”有人粗聲吼了句,坐到華威對面。
衆人又喧鬧起來,沒人理會霍巫兩人。
霍錦骁坐到角落的桌旁看他們。這些人正湊在一塊掰手腕比腕力,正玩到興頭上。她看了兩眼便收回目光,巫少彌已經把飯食和水都打來,飯食仍和中午一樣差,看得人沒胃口。霍錦骁給自己倒水,壺嘴裏随着水流出幾條綠藻,倒入杯後浮在水面,她湊進一聞,嗅到股怪味。
這不是幹淨水的,是艙裏存的水放久之後變質的水。
如今才出航五天,飲用的水都是密封保存,沒道理壞得這麽快。
有人又在針對他們。
“別去。”霍錦骁按下要去找黃廚的巫少彌,沉着臉站起,走到了堂中玩得正高興的華威身邊。
華威不費吹灰之力就掰贏了來挑戰的對手,旁人正恭維他,他得意笑着,把拳骨壓得“啪啪”作響,看着霍錦骁道:“怎麽?老子和兄弟們掰手腕,你也想去通風報信?”
“華威哥誤會了,我沒那意思。我就是見華威哥神力無邊,心裏仰慕,所以過來瞧瞧。”霍錦骁站在八仙桌旁笑道。
旁人接道:“那是,我們華威哥腕力整個船隊沒人比得過,天生神力!”
華威眉頭挑起,收下恭維,斜眼睨她:“看夠了就滾遠些,別以為說幾句好話,老子就會放過你。”
“那華威哥怎樣才能放過我們?”霍錦骁仍是笑的,半絲怒意都沒有,甚至有些恭敬。
“放過你們?哈哈哈……你怕了?”華威單腳踩上長凳,大笑着道,“要我放過你也可以,我們比一場,你要是贏了我,我就放過你。”
“我和你?”霍錦骁指指自己鼻頭,面露怯意地看了眼巫少彌。
“對,就是你。”華威指着她道,他很喜歡她眼露出的怯色。巫少彌在碼頭上露過一手,力氣極大,和他比試指不定輸贏,不過景骁就不同了。上船到現在她都沒什麽表現,柳暮言說這兩人一文一武,料想她和直庫房那些人一樣,身無四兩肉,只會動筆,沒什麽力氣。
“比!”旁人拍桌吆喝起來,“威哥,讓她瞧瞧你的厲害!”
“臭小子不敢?”見她沉默,有人激道。
“好。”霍錦骁咬牙開口,“如果我贏了,華威哥不能再欺負我們。”
“如果你輸了,船上所有雜活,你們兩包了。”華威坐到凳上,沖對面的人揮揮手,對面那人立刻讓開。
“成。”霍錦骁坐下,深吸口氣,将手肘壓到桌面,卻不見華威動作,又奇道,“華威哥?”
“和我們威哥比腕力,沒點彩頭可不行。”站在華威身後的宋兵将手指伸到霍錦骁面前搓了搓。
霍錦骁從腰間摸出了兩錠碎銀擱到桌上,宋兵拾起掂了掂,約有三四兩重,便給華威遞了個眼神,華威滿意地勾了唇,宋兵便又道:“哥幾個有人要下注嗎?老規矩,我開莊!”
“有有有!”旁人一聽便沸騰了,各自從身上摸出錢來按在桌上,紛紛道,“我押威哥。”
水手們錢也不多,放下的大多是銅板,沒人像霍錦骁這麽大方。
“孫錢,你出手闊綽啊。”有人眼尖看到桌上的銅板間扔了錠碎銀,不由驚道。
“少廢話。”孫錢悶道,“我押威哥。”
“這是要賠死我啊!”宋兵嚎了句,嘴唇仍是笑的。
“來吧。”華威看了眼錢,這才将手放到桌上。
兩人身形差距很大,手腕手掌大小也差很大,和華威的手一比,霍錦骁那手就像枚雞蛋,似乎一捏就碎。華威手指如鐵鉗,狠狠箍緊她的手,宋兵喊了句:“開始。”華威手上青筋立刻爆起,按着霍錦骁的手往下倒去。衆人只見霍錦骁咬緊牙關,眉毛鼻頭眼睛都糾在一起,極是痛苦,才只是幾個喘息的時間就已經被華威壓到逼近桌面,都紛紛喊華威名字替他喝彩。
巫少彌站在霍錦骁的身後,也替她捏了把汗。
就在霍錦骁的手背即将觸到桌面,衆人已經舉起雙手高呼勝利時,情勢忽變。霍錦骁眉頭一松,只是淡淡道:“天生神力,也不過如此。”
語畢,她的手已将華威的巨掌緩緩托起。華威臉色大變,只覺手上傳來強大力道,自己的手已不受控制地被她擡高,而他施下的力如石沉大海般毫無作用。
“威哥?”衆人看傻了眼,都俯下身盯着兩人的手,“威哥加油,用力!用力!”
華威手上、臉上爆起青筋,人也由坐改為半蹲,身體竟跟着手慢慢移動,仿如被她捏在手心的螞蚱。反觀霍錦骁,她左手背在身後,不動如山地坐着,沒有多餘的表情。
“砰”一聲重響,華威的手被她硬生生扳在桌面上。
“威……威哥……”宋兵呆滞地看着華威。
霍錦骁松手,扭了扭手腕,道:“我贏了。答應過的事,希望你能做到。阿彌,把錢收了。”
“是,師父。”巫少彌大喜,撩起衣袍要把錢都掃下。
“不許拿!”宋兵看到此景,腦袋一熱,朝巫少彌出手。
“別碰他。”冷冽語過,霍錦骁将長凳踢去,撞到宋兵的膝。
宋兵痛呼着彎腰,怒而掃拳,旁邊兩人也上前幫手,要擒巫少彌和霍錦骁。霍錦骁勾着巫少彌衣帶将他往身後一帶,人轉至他前方,一腳踢飛長凳。長凳在空中轉起,逼退身邊幾人,她又飛起一腳,從中折斷長凳。長凳分作兩截,一截撞在了迎面而來的人胸口,另一截則落到正要過來的華威身前。
“砰”地幾聲轟響後,飯堂歸于平靜,連華威也被震懾住。
“到此為止,別再煩我。”霍錦骁不複最初的低眉順眼,屬于武者的氣勢不再收斂,霸道而張揚。
黃廚子聽到聲音從廚房裏出來,看到被毀的凳子,心疼得又要罵人。
空中一道銀光掠過,一錠碎銀從遠處飛來,不偏不倚扔進了他嘴裏,力道震得他牙生疼,他忙捂了嘴。
“賠你的凳子。一會給我送壺清水,兩份飯菜過來。”
語畢,霍錦骁帶着巫少彌揚長而去。
————
是夜,霍錦骁輪值下半夜,和林良搭崗。
“大良哥,真有人在華威聚/賭那夜見到阿彌去了柳叔那裏?可知道是誰?”
夜風泠泠,霍錦骁坐在林良身邊問他。那日與林良聊過之後,她便拜托他在水手中調查此事。根據林良問來的消息,船上衆人之間流言已深,只說有人親眼目睹巫少彌當晚去找柳暮言告狀。
“傳得繪聲繪色,像真的一樣。也不知從哪個人嘴裏傳出來的,船上水手多,一時半會也問不清楚。”林良拍拍她的肩,勸道,“我看你也別煩了,再過兩天就到平南島,到時候下了船就沒事了。”
霍錦骁看着遠空冷月,并不說話。
飯堂她露了一手,雖震懾了衆人,叫他們短時間內不敢再惹她,但根本問題并未解決。以武止暴,得到的只會是畏懼亦或反抗,她與水手們不是敵人,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大良哥,你……再幫我查個人吧。”
“誰?”
霍錦骁附耳一語。
而在船艙裏,漆黑的甬道伸手不見五指,有人摸牆而過,悄然走向某處。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啊啊啊————————————————
☆、鲛鯊
出海航行,每晚都要有人當值,除了掌舵者外,還要有其他水手負責瞭望,而像霍錦骁這樣的低等水手會被安排跟着老手一起當值。夜裏光線差,能見範圍小,瞭望就顯得特別重要,需要注意海面動靜,包括惡劣天氣來臨前的風雲海浪預兆、過往船只動向、附近海域陸地情況及船體異常等諸如此類。
林良平時雖嘻嘻哈哈愛鬧,不過到了當值時候卻很認真,就算和霍錦骁說話,眼睛也沒離開過巡查的地方。一夜下來,林良都在和她說夜裏瞭望需要注意的事,從陸地暗礁說到星雲風浪,霍錦骁聽得半點困意皆無,直至天明。
“受益匪淺,多謝大良哥。”霍錦骁誠心向他道謝,這船上願意直心教她的人,恐怕只剩下林良一個人了。
林良打了個哈欠,眨眨酸澀的眼,拍着她的肩道:“客氣什麽,都是自家兄弟,難得你願意學,好好幹!”
兩人與前來換值的人交接妥當,便回了艙下,林良倦得很,飯也不打算吃就回艙房補覺,霍錦骁精神尚好,便去水房擦洗。天色尚早,水手們陸陸續續起來,睜着惺忪的眼在甬道裏來來去去,甬道光線很暗,但霍錦骁仍能感覺周圍望來的目光,仍帶着異樣,所有人見了她都退避三舍的模樣。
想來是昨天之事的後遺症。
她不多理會,進了水房取水淨面。海上的風吹得滿身鹽,讓皮膚粘膩難受,條件有限,她也只能擦擦手脖。她将頸脖手臂洗過一遍後才覺得身上舒坦不少,轉而去飯堂領早飯,巫少彌昨天值上半夜,現在也不知醒沒醒,她想着把早飯給他取回去好了,可才走到飯堂外邊,就聽甬道裏匆匆而來的腳步聲,有人疾聲喚着:“所有人都到甲板上集合。”
也不知出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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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雖早,但海上的太陽已升得老高,日頭白花花照在甲板上,叫人眼暈。
船上九成的人都到齊,在甲板上排成數行,柳暮言、徐鋒、朱事頭等人站在最前。有人搬了張太師椅放在甲板正中,祁望坐在椅上冷眼看衆人。
霍錦骁與巫少彌站在後邊,她半道上就遇到巫少彌,兩人便一起來了。
所有人疑惑着,不知出了何事,可沒人敢開口。
“今日一早把大家叫過來,是為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朱事頭看了看祁望,開了口,臉上難得不帶一絲笑意,十分沉冷,“咱們船上出了個竊賊。”
此語一出,站着的衆人嘩聲大作。
“朱事頭,船上遭賊了?”林良立刻問道。
朱事頭擺手示意衆人安靜,繼續道:“是,直庫房失竊了。”
霍錦骁蹙眉。
直庫房失竊?
“共失竊六十五兩銀子與船隊直庫印信,昨天夜裏發生的。”
衆人喧嘩聲又起。
霍錦骁已經想到是哪處丢了錢。船上貨物財物都由柳暮言管着,不過值錢的東西和大多銀子并不存放在直庫房,都封在船上另外一處銀庫裏,那地方普通水手不知道,也沒人能接近,由祁望和幾個掌事的人親自看着。直庫房裏只有個小庫,收的是應對船隊日常所需的銀兩與船隊直庫印信,金額不大,來來回回沒超過一百兩。柳暮言每天進庫和離開前都會清點确認,今早查庫時發現銀兩與印信都不見了。
若是只失了銀兩倒罷,但是印信也失竊,這便極嚴重了。若有人心存歹念要害船隊,那印信足可僞造許多文書。
要開小庫需要三把鑰匙,直庫房房門、裏間門與小庫鑰匙。柳暮言這人辦事謹慎,霍錦骁幹活雖然伶俐,不過他并不信任她,只讓她處理些抄抄寫寫的文書事宜,重要的事都交給興才辦理,她目前為止還沒進過直庫房裏間,就是這小庫的事還是興才不經意間提起的。
難怪柳暮言站在前頭臉色難怪萬分。
“誰偷的東西,自己認了,把東西交回來,倒還能留點情面。若是叫我們查出來,那就別怨咱們玄鷹號不顧念兄弟情誼了。”朱事頭威脅道,“你們都知道,竊取船上財物是什麽下場嗎?”
“裝進桶裏,扔進大海。”華威忽然揚聲喝起,目光望向霍錦骁,“祁爺,朱事頭,咱們玄鷹號上的兄弟跟着船隊最少也有兩年時間,這兩年什麽時候發生過這種事?大夥在海上坐同條船,就是系在一根繩上的螞蚱,都是信的過。不過這幾天船上混進兩個外人,一來就發生不少事,誰知道可不可靠?”
“對,祁爺,咱們兄弟都跟了您少說也有兩年,船上就沒出過這種事,那兩個小子一上船就生事,不必查了,肯定是他們!”宋兵跟着華威嚷道。
“是啊。她是直庫房的人,比我們都容易下手。”李大山也跳出來道。
旁邊立時有不少人附和,所有目光都集中到霍錦骁身上,連柳暮言也神色難看地盯着霍錦骁。直庫房的鐵鎖并沒被敲壞,竊賊是正常開鎖進出,盜走銀兩與印信,而平時能接觸這一切的人,說來還真的只有霍錦骁。
“捉賊拿贓,你們指我監守自盜,就拿出證據來,否則我受點冤枉不打緊,放跑了真的竊賊,誤了尋回印信的機會,那才嚴重。”霍錦骁沉聲道,面色未見驚慌。
祁望擺手制止衆人的七嘴八舌,道:“別吵了,我已命人搜房,是人是鬼,一會便見分曉。”
霍錦骁便知他一大早将人集中在這裏,就是為了給竊賊來個措手不及。艙中無人,六十幾兩銀子不可能帶在身上,必被藏在艙裏某處,水手艙房沒有鎖,想必他們在這裏打嘴仗的功夫,祁望的人已經把艙裏搜了個底朝天。
衆人聞言面色各異,互相看着身邊人,不敢作聲。
在日頭下又站了半個多時辰時間,小滿才帶着三個人從船艙口上來。
“禀祁爺,都找過了,沒有找着。”小滿湊到祁望耳邊低語。
祁望聞言沉默不語,目光幽深地掃過所有人,看得人後背生涼,他忽又笑了。
眼裏并無笑意。
“無妨,明日傍晚船就到平南,下船時全員搜身,若還是找不到,船上所有人連坐。”祁望一撩衣袍站起,漫不經心說着,轉身前又道,“對了,揭發者重賞,賞銀二十兩,核績升一等。”
此語一出,本因連坐之罰而色變的衆人立時又變了神色。
賞銀倒是其次,這直接往上晉升一等才叫人心動。
祁望撂下話便離開,甲板上的水手們并未離去,只是三五成群散開竊竊私語,不時拿懷疑的目光盯着霍錦骁。霍錦骁知道自己身上的嫌棄最大,也不多分辯,拉着巫少彌就要回去,柳暮言卻攔住兩人,道:“你們不必再去直庫房。”語畢他甩袖離去,多餘的話半句不說。
“嗬,連柳直庫都疑心是他們,看來八/九不離十。”宋兵與華威說道,聲音故意敞得老大。
霍錦骁不理衆人目光,轉身也要離開。
“小景,祁爺請你去一趟。”小滿忽又叫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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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望這次并沒把她叫到望月房,而是讓她到船頭前見自己。
船頭的風比甲板上更猛,浪花撲上船,腳下的地面搖搖晃晃着,總叫人覺得要被掀出船去。祁望負手站在船前,腦後束起的長發與長褂同時飄起。
“祁爺。”霍錦骁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下行禮。
祁望轉過身,将被風吹到頰上的發絲拔到腦後,瞧着她的眼道:“出海幾天,你覺得如何?可與你想得一樣?”
霍錦骁以為他要問失竊之事,不想他說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略想想便答他:“不一樣。”
“不好玩了?”他笑起。
“祁爺,我從沒把出海當成在玩。”霍錦骁正色道。
祁望見她說得認真,反更覺得她有趣,又問她:“這些日子你被排擠、孤立、欺負,滋味如何?剛才華威有句話說得好,同在一條船上,命也是一條。出海航行是件苦悶的事,你身邊只有你的船友,如果連最基本的信任都得不到,你沒資格呆在船上。”
霍錦骁垂眸,半晌方回:“我正在想辦法。”
“什麽辦法?以武懾人?我知道你武功不錯,他們都被你吓到,不過在東海光憑武功,你永遠站不穩腳。”
霍錦骁握了握拳。
船上發生的事瞞不過祁望,他什麽都知道,不僅知道她被排擠,也知道她昨天出手了。
“祁爺,你說的,我都懂。”
“好,我信你。”祁望笑裏藏着刀,“不過他們不信你,我不能為了你一個人,讓我的人心寒。明天到平南島前,若你能解決這些問題,我就留你。否則,我會把你送給雷老二。”
霍錦骁冷道:“一言為定。”
祁望覺得這人越來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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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完祁望出來,霍錦骁的心沉得很,巫少彌已經不在甲板上,她便先去找林良問話。林良也沒什麽主意,只是把船上水手與她都說了一遍,她又問了幾樁事,方告辭離開。
時間不早,已到飯時,她一天一夜未睡,又沒胃口,索性回艙房。艙房裏空空如也,巫少彌并不在房中,她在床上坐了一會,有些挂心巫少彌。船上的人都疑心他們盜財,祁望又頒下懸賞令,難保不會有用為了讨賞而下狠手,且如今他們知道她不好惹,就只會将主意動到巫少彌身上。
如此想着,她便坐不住,出了艙尋巫少彌。
船艙各處都找了個遍,她并未尋到他的蹤跡,甲板上也沒有,她越發擔心起來,又往船尾處找去。
船尾角落的船舷前圍着好幾人,正擡起個巨大木桶,用力扣到被困在中間的人頭上,而後再把木桶踢倒扶起,裏面的人便頭朝下被塞在了桶裏。桶上系着纜繩,他們合力将木桶擡起扔進海裏,用繩吊着,海水沒過桶往裏面灌去,很快就裝了大半桶,裏面的人掙紮着把頭露出水面,已難喘氣。
“說,你們把東西藏在哪裏?要是不說,就把你連人帶桶扔到海裏。反正在船上盜取財物也是要被扔下海的,你快點說!”宋兵指揮着衆人行事,嘴裏罵罵咧咧個不停。
華威雙臂抱在胸前站在一旁冷道:“別以為有人能來救你,她自身也難保!要是來了,兄弟們也不會放過她!現在拳頭硬也不頂用,要是撬不開你們的嘴,兄弟們都被連坐,丢了飯碗不說,還要得罪祁爺!”
“我們沒有!”巫少彌攀着桶把頭往外伸。
“還嘴硬?往下再放。”華威一聲令下。
繩子松去,桶浸入海裏。
“說了我們就拉你上來,要是不說,我們就将繩砍斷!”華威揚揚手,宋兵從地上拾起柄利斧來。
“說!快點說!”旁邊圍的人齊聲喝起,人數衆多,已不單是與華威交好的人了。
巫少彌目露恐懼,卻又咬緊牙關不肯開口。水灌滿木桶,木桶又被提起,他沒在水中,想起在全州城大牢裏受的刑,也似這般屈打成招,痛得狠了倒叫人恨不得一死。他怕死,但更怕折磨,若是從前他大概已經認罪了,可如今還牽涉到師父,他萬死不能松口。
最初跟着她,只是因為他怕死,而她能保護他,如此而已,可這世上總有些人事會超越恐懼。他知道他懦弱膽怯,但他願意豁出所有去守護一樣東西。如果還能活着,他必會變強,強到有朝一日,誰都無法捍動他與他要守的人事物。
死亡與變強,他眼前只剩兩條路可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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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開他!”
又冷又急的喝聲響起,震得人耳膜發疼。
衆人還未反應過來,一道人影已如電光般掠開。一股剛柔氣勁如海潮般洶湧而至,外圍的人接二連三地被這股氣勁卷開,癱倒在地,船尾騰出路人,那人旋身而上,将抓着繩索的人打開,伸手探出船舷抓住了繩索。
“攔着她!”華威見是霍錦骁,厲喝了一聲,從宋兵手裏奪過斧子就往繩上砸去,“今天你們要是不說清楚,誰都別想走!”
巨大的桶裝滿了水,重逾百斤,霍錦骁的手被繩勒得骨節泛白,華威斧子劈來,她只得空出一只手應對,以臂格開他的攻擊,半身壓着舷往外一避。宋兵與其他人趁着她受制于桶又湧上前來,她只得單手應對衆人。
忽然間“嘩”地一聲,桶裏的水倒進海中,水桶的繩索被華威砍斷一邊,水桶傾倒。
霍錦骁驚怒交加,飛起一腳将華威手中利斧踢到地上,她則快速收回手,以雙手拉着最後那根繩索,連人帶桶往上拉。水桶被她硬生生拽起,衆人只見陽光下陰影籠來,水從半空傾倒而下,水桶竟淩空飛起後往船上砸來,旁人只得四散逃開。
只聞轟地一聲,水桶砸到船上,木頭碎裂,巫少彌全身濕透地爬起,卻驚駭地喚了聲:“師父!”
“華威哥!”其他也驚叫道。
海浪來得突然,船身劇烈地搖晃起來,霍錦骁與華威厮鬥之間竟被這陣浪翻一起掀起了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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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的冰冷瞬間包裹全身,海下深不見底,一片幽暗,透出可怕吸力,似乎要将人吞噬。霍錦骁嘗到海水鹹腥味,很快從海面浮出。船往前開着,她能看到船尾的人慌成一團,都要拿繩拉他們上船,可船還是漸漸駛遠。
巫少彌在船尾發了狂般把旁邊的人揪起扔開,搶過纜繩往她這裏扔。
在深海泅水可不比近海與江河,海浪翻滾,阻力很大,底下似有吸力将人往下拽。霍錦骁深吸口氣,運氣全身,施展《歸海經》。《歸海經》奧妙無比,恰與潮汐應和,她在村子裏練水性時就已發現,到了深海這種感覺更強。她将身子微沉,與浪融為一體,身體似乎化作游魚,海中阻力不再,她借浪游去,速度快得驚人。
不多時她便夠到巫少彌扔下的繩子,腳在海中一蹬,她便抓着繩子淩空飛起,不過幾個呼吸時間,她就已攀到了船身之外,單手勾住船舷。
華威還在海裏奮力游來,他的水性也好,但不及霍錦骁,已被她甩在身後。
霍錦骁正要翻進船,耳邊傳來驚懼呼聲:“那……那是什麽?”
“鯊……鲛鯊……”
“華威哥,快……快游回來!”
她展目望去,華威身後不遠之處,竟有尖角魚鳍露在海面,正在快速靠近華威。
作者有話要說: 我在啊……看得人好少。
PS:接通知周四入V。
每到入V時就淡淡憂傷……
☆、飓風
船尾衆人亂作一團,也顧不上與霍錦骁為難,都撲到船舷大喊。
華威回頭看了眼,吓得魂飛魄散,沒命地往船游來,只不湊巧的是一個浪頭撲來,不僅将他打遠,還把衆人扔下的繩索打開。
身後的魚鳍已非常近了,他用盡全力游着,聲嘶力竟地喊起:“救命!救命!”
“師父,上來吧。”巫少彌眼裏只有霍錦骁。
霍錦骁人還在船外,她目光緊盯華威,聽到巫少彌聲音頭也不回道:“去,去把魚槍取來!”
“什麽?”巫少彌不解。
“去取魚槍!”她轉頭朝衆人厲聲一喝。
這時方有人如夢初醒般去尋魚槍。
華威還在奮力游來,眼見要夠到繩子,可身後忽有龐然大物驟然間浮出海面,血盆大口裏兩排尖銳的牙,往華威咬去。華威吓得四肢發軟,繩子也抓不牢。
“嘩——”
漫天水花揚起。
霍錦骁已隔空出掌,以內力化作無形之勁,拍打在鲛鯊與水面上,鲛鯊吃痛回了水裏,魚鳍仍舊繞在華威身後。華威吓破膽,抓了兩次繩子也沒抓好。
“魚槍來了。”船上有人道。
“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