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昨天晚上她占床的事?真是小氣。
她心裏想着,有人替她開口。
“大哥,不過一頓早飯,你小氣什麽?”許炎大惑不解。
“沒事沒事,祁爺吃好就成,我去廚房再要。”霍錦骁瞧見祁望擡頭時眼神不善,忙阻止許炎再說。
許炎也就不再追究,轉而朝她道:“小景,我瞧你本事大,人也豪爽,與我投氣,承你叫我一聲哥哥,幹脆咱們拜把子結成異姓兄弟?祁爺老大,我老二,你是三弟。”
讓她叫自己哥哥,總比以後要他管她叫師叔來得好。
霍錦骁還沒吭聲,祁望已經冷道:“你和她拜了把子,以後就別管我叫哥。”
許炎這會看出來了,祁望今天脾氣很差。
“你這是怎麽了?大清早好大的火氣,昨晚沒睡好?起床氣?”他問道。
哪壺不開提哪壺,祁望撂筷站起,也不答話,只把手邊的冊子全部推到霍錦骁面前,道:“拿好冊子,跟我去庫房。”
“啊?”她還沒吃飯呢,“去庫房幹嘛?”
“去庫房看你的寶貝!”許炎手肘壓到她肩頭。
祁望卻将他的手一拽,拉了他就往外走,留霍錦骁一人抱着高過鼻子的冊子匆匆跟去。
————
平南大破金蟒到今日也有四日時間,霍錦骁傷重暈迷期間,祁望早已着人同燕蛟村幾位長老一起将往日金蟒四煞藏在島上的財物逐一清點歸整後,擡入祠堂旁邊原來關押人質的房子裏存好,更派人日夜看守着。
霍錦骁手裏抱的冊子就是從金蟒四煞窩裏搜出來的財物明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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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磊等人已在庫房外候着,見到他們過來就将庫房門打開。庫房裏頗暗,他們魚貫而入,朱大磊親自把庫房四角的宮燈點上,許炎則将堆滿整個庫房的箱籠一一打開。
“這些……”霍錦骁頓時瞠目結舌,一時間好像掉進了金窟銀窩裏。
憑心而論,雲谷不算窮,她爹也算有錢,但那錢多是銀票,器物也多為古玩字畫等雅物,她從沒見過像眼前這般直白的金山銀山。
燭火将箱籠裏的金銀珠寶照得滿室生輝,金燦燦、明晃晃,簡直要閃瞎她的眼。
滿箱的金錠銀塊,成籠的珍珠、簪環、玉器,不是金銀就是玉石,靠牆的多寶格上還有半人高的白玉觀音、通體血紅的珊瑚樹、鎏金的西洋座鐘……
一件件,一樣樣,便是霍錦骁叫不出名字,也知這些東西定然價值不匪。她估不出這批財物的總價值。
村子窮得村民們要啃土,這群盜匪卻富得流油,也不知他們到底搶了多少城鎮村莊和船隊,作了多少孽,才攢下這麽多的財寶。“還沒完全清點完,大部分都在這裏,已經入冊,你自己核對。除了金銀和貴重物件外,大庫裏還囤有絲綢布匹、谷糧、茶葉、瓷器、錫器、藥材等諸多貨物,是金爵他們四處掠奪與村民們上繳的,還來不及清點。”祁望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缭亂的財寶開口道。
“這麽多……”霍錦骁第一次覺得自己見識淺薄。
“不算多,而且大部分無法馬上變現。你要發展燕蛟島,這點財力不夠塞牙縫。”祁望冷言敲醒她。
“那船只呢?”霍錦骁問道
“馬上就帶你去看船。看完船,我給你半日時間,你想清楚這批財物如何分配利用再來找我。”祁望語畢朝外走去。
霍錦骁深吸口氣,把手裏抱的冊子往站在門口的巫少彌懷裏一放,收斂心神馬上跟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文我感覺自己在玩《海島大亨》……
☆、争執
頂着烈日, 霍錦骁随祁望去碼頭和船塢看過金蟒海盜留下的船只後, 她又叫上朱大磊和村裏幾位長老,問了村子情況, 又在島上逛了一大圈,才在落日前回了宅子。
一回去她就鑽進房裏翻起祁望給她的冊子與船塢的船冊,巫少彌連敲三次房門要給她送飯都被她給拒絕, 直到繁星滿天, 她才從屋裏出來,又沖去聽濤閣。看了一整天,她心裏有諸多想法迫不及待想找人分享。
聽濤閣與昨天相同, 房裏暗無燭火,庭院卻火光暖人。廊庑前擺了張矮腳的竹制小方桌,兩把高背竹椅,其中其一張椅上坐着祁望。方桌上擱着碗碟, 他正撸高袖子,一手搖着扇,一手執筷吃飯。桌角有盞馬燈, 燈光招來些許飛蟲,他時不時就要用扇子趕蟲。
清風送來一牆之隔的喧嘩笑聲, 隔壁院落住着許炎和平南衛所的兄弟,大約也和祁望一樣忙到現在才開飯, 如今正在那廂飲酒作樂,消磨時間。
相比之下,祁望這裏便顯得冷清
霍錦骁發現, 他不愛呆在屋裏,也不愛與人一塊吃飯,看上去身邊繞着不少人,可似乎誰也沒能走近他。
“看夠沒有?”祁望老早注意到她,只是等了半天不見她過來,他倒沉不住氣了。
霍錦骁這才上前,笑嘻嘻道:“祁爺,一個人吃飯?”
“你長眼睛了嗎?我這還有第二人?”
明知故問。
祁望夾起塊紅糟炸的鳗魚咬了口,露出裏頭長刺,他便擱下扇,以兩指将長刺剔出。
“有,我!”她拉出另一把竹椅坐下,伸頭看了眼桌上食物。
一鍋粳米蒸飯,配菜是紅糟炸鳗魚、紅燒肉、白灼海蝦,一甕冬瓜花甲湯,還有三道涼菜,蔥油豆腐、老醋蜇頭、糖醋蝦皮紫菜,全是開胃的菜色,大熱天看得人口水直泛。
“你能不能矜持些?”祁望三兩口解決糟鳗,開口說她。
“祁爺,我早飯、午飯和晚飯都沒顧上吃,你叫一個快餓死的人怎麽矜持?好祁爺,賞我口飯吃呗!”霍錦骁将眼笑成一彎弦月看他。
“讓你徒弟把飯送到你屋裏吃去。”祁望雖如此說着,卻沒像早上那樣伸手阻止她裝飯的動作。
兩張竹椅,兩副碗筷,飯菜也是兩人份的,他是料準她會過來。
霍錦骁心裏明白,也不說破,還是笑:“一個人吃飯多悶,祁爺做做好事陪我。”
說話間她已經挑了幾筷蝦皮紫菜和老醋蜇頭送入口中。這不吃還好,一吃她便停不下來。
“祁爺不做好事。”祁望已吃完一碗飯,霍錦骁見狀馬上又給他添了一大勺飯,他見她吃得香甜,一時不察竟又吃起。
“現在做了。”她扒了兩口飯,揀着瘦的紅燒肉吃了,咕哝開口,“祁爺,你白天要我想的事,我已有些主意,你聽聽看?”
“吃完飯再說。”祁望毫不客氣地拒絕。
“哦。”霍錦骁也沒強求,她真餓了。
紫菜酸甜、蜇頭脆爽,過瘾。
“砰砰”,祁望瞧了會,用筷柄敲桌。
“不要用湯泡飯,傷胃。還有,你挑食?”
霍錦骁擡頭:“剔刺剝殼麻煩,肥肉膩得慌,我不吃。”
她說得理直氣壯。對于吃食,條件惡劣只求裹腹之下她可以随意,若是有得選擇,她自然要挑自己愛的東西吃。
“你在我這吃飯還挑三揀四?”祁望瞧她那幹瘦的身板冷道,“要麽都吃,要麽回去。”
“……”霍錦骁咬着筷尖瞪他,權衡再三,她妥協了。
很好,這位爺連她吃飯都管上了。
一頓飯吃了許久,霍錦骁在祁望的目光下把菜底掃空,這才看到祁望神色轉晴。祁望擱筷之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用了兩碗飯,胃口與飯量都比平時要好。
倒是稀罕。
————
撤去桌上碗碟,祁望取來茶具,霍錦骁幫着起爐煮水,一會功夫,茉莉香便萦繞滿庭。
“說吧,什麽事要煩我?”祁望靠坐在竹上接過她遞來的茶。
今天換成她來泡茶服侍他。
霍錦骁嚼着滿口花香道:“祁爺早上不是問我要如何處置分配島上財物?我有些想法,想聽聽你的意見。”
“說。”他閉眼品茶。
她坐到他身邊,接了蒲葵扇搖起:“确如祁爺所言,這些財物看着雖多,可若用來發展燕蛟那是遠遠不夠的。村民生活貧苦,我原想将這些財物散予他們,不過他們生活在島上,錢財對他們幫助不大,這裏物資匮乏,他們更需要這方面幫助。”
“繼續說。”她說着頓了頓,想聽他意見,祁望卻仍未睜眼。
“我想過了,這筆財我想分作三份。這第一份……給平南。”霍錦骁搖扇的手一停。
祁望這才睜眼,給她個“算你有良心”的眼神,嘴裏卻道:“還用你說?這財物我會取走三分之一。”
平南島船隊攻打金蟒本就是因為一個利字,發動一次海戰耗損巨大,就算這趟因為霍錦骁、村民與魏東辭的關系,已将傷亡和損失減到最低,但仍舊有所耗損,且他可不是什麽打着仁義旗幟的良善之士,怎麽可能空手而回?
他只是個商人,商人重利。
霍錦骁心裏清楚,不過三分一的財物,在她看來還是多了些,她原想着分他四分之一。
“貨物我不要。”祁望語氣不容置喙,只是告知,并非與她商量,“你繼續說。”
“餘下的財物,分給村民一部分,剩下的留作島用。村民需要物資,故我打算将大庫打開,将谷糧與布料等物分給村民,馬上要入冬了,這些東西能幫助他們過冬。”霍錦骁不急着反駁祁望,只将自己想法一點點說出,“不過庫存的糧食畢竟有限,不足以應付日後長時間生活。”
“燕蛟的村民不多,島上也開墾了幾片田地,自給自足不是大問題。”祁望歪頭看她。
“是能自給自足,可是祁爺別忘了,如今海盜盡驅,島上全是手無寸鐵的村民,人數也少,防禦力極差,若是遇上別的船隊要趁虛而入,我們沒有任何自保之力,所以我打算想辦法增加島民人口,興建防事。金蟒海盜擅攻,忽略島上防事,而如今我們不打算再四處搶掠,財力自要花在刀刃上,我們不攻擊別人,卻不能不防別人來打我們。”霍錦骁又道。
祁望嚯地坐直背,盯着她的雙目,道:“你看一天能看出這麽多?”
“哪能啊?祁爺忘記我在燕蛟島呆了好些日子了?這些想法早就有了。”她扇出的風将頰邊長發吹開,年輕的眉眼仍有稚嫩痕跡。
祁望靠回椅子。這還差不多,如果她只看一天就能看了這麽多,那她便是妖孽了,不過這麽短的時間,又身處危險境地,她還有心想這些,也足夠叫他另眼相看。
“那你打算如何應對?”他問她,有些考校的意思。
“島上的餘銀,我想用來采買物資,興建防事,創立衛所,以此為首要任務。”霍錦骁道。如今是燕蛟島最薄弱的時刻,只要平南船隊一走,就幾乎陷入四面無護的狀态。
“又創立衛所,又要興建防事,你的人不夠。”祁望直指要害。
“所以我才來請教祁爺,有什麽辦法能增加島上人口?另外還望祁爺暫時能留一批人在燕蛟島幫助我們,這批人會由我燕蛟島供養。”她捧起茶壺又為他倒了杯茶。
“留給你一批人沒問題,至于增加人口……”祁望也思忖起來,不知不覺之間,考校之意已去,他真與她商量起來,“有個辦法可以馬上增加人手,不過同時也會大大增加燕蛟島的開支,島上所囤物資可不夠。”
“祁爺的辦法是……”她猜他說的辦法,和她想的一樣。
“遷疍民入燕蛟。”兩人異口同聲。
祁望一愣,霍錦骁則咧唇笑開,道:“英雄所見略同。”
“物資不夠就買,金銀不夠就把那些珠寶賣了,要是還不夠……我賣船。”她興奮起來說話也變得更快,“金蟒四煞手上的都是戰船,我問過船塢的造船師傅奚先生,他說戰船構造不同商船,不能像商船那般裝下大批貨物,既然我們不打算再攻掠,養這麽多戰船反是壓力,我想拿一部分出來,不管是賣也罷,換也罷,折成物資,再弄幾艘商船回來,以後我就能跟着祁爺你一起出海行商了。”
“你想自己做綱首?”祁望靜望她。
連個甲等水手都沒混上,她就想做船隊綱首?這話要換一個人和他說,他會直接把人轟出門去,不過說話的人換成她,卻莫名讓人興奮,仿佛她體內裝了一腔沸血,那熱度通過她的眉眼聲音傳到他身上。
“沒……我就想跟着祁爺學習。”霍錦骁馬上謙道。
“別假惺惺地謙虛,你的野心已經寫在臉上了!還有件事忘記告訴你,金蟒四煞的戰船我會帶走一半。”祁望冷冷開口。
船和金銀都是他的戰利品。
霍錦骁坐不住了,把扇拍到桌上站起,揚聲道:“祁爺,你要得太多了!”
三分一的財物,二分之一的戰船?
那燕蛟還剩下什麽?
“我要得多?你要知道,與金蟒一役本就是兩島海戰,勝者為王,我就算把這島上的東西搬空,也沒人敢說半句話,如今只要這些東西,已是手下留情。”祁望目光如刃。
“既然如此,祁爺将燕蛟掠空便是,又何必扶我做燕蛟的島主?你讓我成為燕蛟的島主,無非是借機讓燕蛟成為平南附屬島?況且在東海島圖上,燕蛟攔在平南之前,一旦有人想進犯這片海域,必要先過燕蛟,祁爺控制燕蛟,何嘗不是将燕蛟視作平南的擋箭牌?你既想馬兒跑得快,又不給馬兒草吃,燕蛟如何發展得起來?燕蛟不立,随時都是他人眼中肥肉,若被他人占下,于你又有何好處?”
霍錦骁笑容已失,毫不避讓他淩厲目光,言辭犀利,咄咄逼人不遜于他。
如果說先前談話讓祁望欣賞,那現在她的話已讓他驚訝,甚至心裏生出些許害怕。
她看到的不僅僅是燕蛟島的問題,還有這整片海域形勢,更甚于她看透他的想法。占下燕蛟最大的好處,不是趕跑金蟒四煞,而是平南将會多出一道最有力的防禦,這才是他不惜冒着得罪三爺的風險堅持上島和她一起搶下燕蛟的最大原因。
他從未與人說過。
“小丫頭,你到底是平南人,還是燕蛟人?”祁望也站起,狹長的眼垂望她,眼中精光像柄長劍。
“祁爺,我是哪人你不是最清楚?那天我被金爵打暈時可聽到了,你說我是你的人!我是你平南島的人!”霍錦骁仰起下巴回答。
“那你這麽快替別人說話?”他覺得自己似乎太縱容她了,整個平南島……或者說整個東海,都沒人敢像她這樣與他說話,就算是三爺,對他也客客氣氣,她的膽子實在是大。
“燕蛟好,平南好,二者相依,我為平南着想,也為燕蛟着想,其中并無矛盾。”她坦然回答。
“好一個燕蛟好,平南好。”祁望忽拍起掌來,“好,沖你這句話,船我只要三分之一,金銀照舊,除了這兩樣,島上貨物我一概不要,疍民我幫你解決,許炎帶來的人我留一半給你,半年後收回。”
霍錦骁聽他語氣堅決,已不容再議,知道他不會再退步,想了想也改了語氣,仍是先前讨喜的口吻:“祁爺英明。”
馬屁拍了一句,她馬上又接道:“不過祁爺,許炎和雷尚鵬一戰,已經俘獲了不少船只吧?你還要再從島上船庫再要走三分一……”
祁望瞪她一眼,剛要發作,就聽她又道:“祁爺別動怒,您看您就是東海的佛爺,海神三爺也不及您英明。您那大掌收了燕蛟這麽多船和財,這指縫能不能也松動一些,漏點神沙給我們?燕蛟島沒有商船,要不您漏幾艘兩桅沙船過來?讓我和村民也有個交代。”
祁望氣得笑了,這麽些年,和他讨價還價的人很多,但像她這樣變着法軟磨硬泡的人,還真就遇見這麽一個。
可偏偏他還被說動了。
霍錦骁眼巴巴看着他擡起手掌,五指伸直。
“五艘,不能再多。”
“祁爺英明神武,仁義無雙,堪為平南燕蛟兩島之佛!”她大喜過望,開口就誇。
“閉嘴,少拍馬屁。”祁望真想堵住她的嘴。
霍錦骁馬上識相閉嘴,倒了杯茶遞給他。
他喝了茶,慢慢坐回椅子上,待心裏的氣散得差不多,才又道:“你還站在這裏做什麽?飯也吃了,茶也喝了,話也說完了,你又想在我院裏睡覺?”
“還有些事……”霍錦骁的問題可沒完沒了,不過瞧着祁望滿臉不耐煩,她乖乖收聲,“算了,改日再請教祁爺,我先回去了。”
說完話她麻溜轉身,可才走出兩步,就聽到祁望叫住她。
“等會,還有一件事問你。俘獲的金蟒海盜和他們的家屬,你打算如何處置?”
金蟒海盜搶掠女人在海盜窩裏做妻妾,如今也繁衍了不少兒女,人數頗大,再加俘獲的海盜也有近兩百人,處置起來也叫人頭疼。
這問題将她問住。
“是生是死?”祁望只給了她最簡單的選擇。
霍錦骁怔住。這些人裏也有婦孺老幼,和孟村一樣,幾百條人命,她下不去手。
“生。”她聲音不大,卻透着堅定。
祁望冷冷打量她,聲音忽如冰霜:“婦人之仁。斬草不除根,禍患無窮!再給你幾天想清楚,是生是死?”
只這一句話,她便知道祁望打算屠盡這幾百人。
他從來都不是良善之輩。
作者有話要說: 唔……有一丢丢寂寞……
☆、矛盾
被俘虜的海盜和海盜家眷被關在兩個不同的地方, 海盜們集中關押在西面廢舊采石場的山洞裏, 而家眷們待遇稍好些,被關在村裏的一座大倉庫裏。
霍錦骁在去看海盜家眷之前先去看過被俘虜的海盜, 她心情微沉。
這些海盜要說壞也确是惡貫滿盈,随着金蟒四煞到處燒殺搶掠,犯下無數罪弄, 可謂罪無可赦, 然而這些海盜裏有不少人加入是情非得已,或因生存,或被誘使, 或被逼迫,加入之後要再回頭已不可能,只是麻木追随金蟒四煞四處作惡。
有罪當罰是沒錯,但是否論罪當死, 卻又另當別論了。
如果不當死,她又該怎樣處理這批俘虜?
如是想着,她走到關着海盜家眷們的地方。因都是老弱婦孺, 這裏的守衛稍松,出入口處與四周由村民把守, 另有兩隊平南衛所的人巡邏。
“景爺。”路上有人看到霍錦骁便都恭敬行禮。
她心裏壓着事,臉色并不松快, 受了禮只略颌首回應,步伐仍不停地朝關人的庫房走去。
才靠近押人之庫,她就聽到裏面一陣嗽聲與孩子啼哭聲傳出。
守門的人将門打開, 道了句:“景爺,裏面又悶又擠不好受,您別往裏去。”
霍錦骁點頭不語,只往裏望去。
庫裏窗戶少,為怕人逃跑,僅有的幾扇窗戶都被木條釘死,光線黯淡的庫房擠滿人,地上橫七豎八鋪着破爛席子,蓬頭垢面的人或坐或卧居于其間。島上天氣熱,這倉庫又封得嚴實,被太陽一照就像個蒸籠,她不用走進去就能感受到讓人窒息般的悶熱,這些人中有老有小,咳嗽聲與啼哭聲此起彼伏,空氣裏彌漫着騷臭的氣息。
大門打開時,這些人只擡頭看了霍錦骁兩眼,便又低頭。那目光茫然麻木,宛如利刃剜肉也不知疼痛。霍錦骁知道這其中很多女人都是搶來後被迫留在島上,替他們生兒育女,其中還有不少本村女子。她們本就受盡苦痛折磨,如今只因育有海盜兒女便被打上标簽,面臨死境。
若論無辜,沒人比她們更無辜。
霍錦骁在門外站了許久,邁開步子正要往裏,忽又聽到身後傳來低聲争執。
“小盛,這只是些吃的,求求你,幫大娘捎給我家大女吧。”
蒼老泣音急語。霍錦骁轉頭,看到頭纏素布的老婦人正将一包東西往門外守衛懷裏塞。
叫小盛的守衛面帶難色地拒絕她:“林大娘,不是我不幫,是如今村裏有規矩,不準大夥兒和裏面的人私傳物件,我……”
他說着看了眼霍錦骁。
霍錦骁已經走來。
“景爺。”小盛忙把油紙包塞回給老婦人。
“就只是吃的……就只是吃的……”老婦人不擅言辭,只是哭着。
“大娘,你女兒在裏邊?”霍錦骁問道。
“是,是啊。我女兒兩年前被搶去當了海盜婆子,被關在海盜窩裏,我兩年沒見她,聽說她生了個孩子,一直被關到這裏。我……我不是救她,我就是給她送點吃的。我知道她被海盜玷污,還生了孽種,不好再活,但……但她是我女兒……”
霍錦骁從老婦人懷中取過油紙包的吃食遞給小盛,道:“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拿去給大娘的女兒吧,另外,你帶大娘見見她女兒。”
語畢,她又朝老婦人道:“大娘,這些事不怨你女兒。艱險環境,她能活下來已屬不易,不要怪她。”
“謝謝景爺,謝謝景爺。”老婦人聞言大喜過望,跪到地上。
霍錦骁已轉身離去。
生與死選擇,活下去永遠比死亡更需要勇氣,就像她做出的選擇。
這個選擇并不困難,她堅守自己的內心,很容易就能下決定,而難的卻是做出選擇之後。
祁望雖然無情,但說得也是實話。斬草不除根,禍患無窮。她憑一己善惡喜好,也許會替村子帶來更大傷害。
殺人容易,活命卻難。
她的确需要好好想想。
————
九月初十,晴。
石潭港程家府邸前紅燈籠挂起,宅外長巷圓桌一路擺開,桌上已擺了鮮果幹碟等吃食,牆根下酒壇子堆疊如山,府中小厮丫環穿流不息,大門外石獅脖頸纏上紅綢,程家大兒子帶着程府管事并一衆師兄弟在站在門外迎客。
府邸內打掃一新,各種燈彩缭繞,熱鬧非常,正廳泰鴻堂裏松鶴延年的大壽圖挂上,壓着紅紙的壽桃壽面供在案上,堂中主座上坐的老者滿面紅光,唇眉堆笑,雖已兩鬓斑白,卻精神矍爍不輸壯年。
不消說,這老者便是石潭港武林世家程氏的家主,也是破浪刀這一宗派的宗主程觀岩。今日是程觀岩五十八歲壽辰,程家邀請了不少兩江三港的武林豪傑前來為老爺子賀壽,按往年的慣例,還會有許多慕名前來的英雄與曾受他恩惠的百姓前來為他祝壽,所以席開兩邊,一邊是宅外的流水席,一邊是宅內的大席。
而現在程老爺子正坐在正廳裏接受來客賀壽。
“清遠山莊莊主段樓風,祝程老爺子松鶴長壽,日月昌明!”全州城清遠山莊莊主抱拳賀壽,身後弟子擡上壽禮并禮單。
程家二兒子站在老爺子身側,代為受禮唱名。禮單打開,頭一件壽禮便是尊如意壽星玉雕。紅綢掀開,堂上圍坐的與屋外站着看熱鬧的人都齊出嘩聲,只見這尊玉雕青翠水透,雕工精湛,是件難得的上品玉件。
“段老弟,這禮太重了。”程老爺子從椅上下來,樂呵呵地攜了他的手請到座,寒暄着。
底下賓客絡繹不絕,禮單一張張送來,壽禮一件件擡入,滿室生輝,清遠山莊的壽禮不過占得一時風頭,很快又被下一件禮掩去。
廳裏正熱鬧着,廳外程雪君卻左顧右盼,心思不在廳中。她身邊簇擁着幾個同輩少年瞧她面有急切,便知她在等人。
“雪君師妹,你別看了,小魏在老爺子面前誇下海口要殺金蟒四煞,我看他是不敢來丢人現眼了!”有人開口不甘心道。
兩江三港武林豪傑集結的戰船在東海轉了一圈已經回港,被救出的幾個人也都已回來。在金蟒四煞手裏吃了大苦頭,這些人一被救出就馬上駕船往石潭逃回,根本不知金蟒四煞下落,才剛回來恰碰上程觀岩壽辰,便都留在石潭給老爺子賀壽。
“就是,那人來歷不明,為了保命替海盜賣命,不足為友,師妹別再理他!”
“閉嘴!要是沒他,你們一個個能活着回來!忘恩負義。”程雪君怒瞪了聒噪不已的幾人一眼。她雖任性刁蠻,卻也明白這趟他們能逃出來,她也保住清白,全是因為小魏。
她想再見他,可船一到港,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也不知今日會不會出現。
正着急着,她就見廳外有家仆匆匆跑來,手執拜帖急送入程老爺子手裏。
有人不請自來。
“這是……”程老爺子翻開拜帖才掃了兩眼便驚得從座上站起。
“老爺子,發生何事?”段樓風離他最近,将他臉上驚愕看得分明。
“快!快請人進來。”程老爺子臉上的驚愕很快化作欣喜,命人速将來客請進,又朝段樓風道,“段老弟,你看這拜帖。”
“九華山掌門萬松,清晏山莊少莊主駱源,無悠島玄安道長,北漠毒帝岳容昊……”段樓風越念心越驚。
拜帖落款共有五人,随便挑出一人,在中原武林都是響當當的人物,名頭更是早已壓過程家和清遠山莊。這幾人都是中原腹地成名已久的人,與沿海三港并無過多交集,與程家更是素無交情,如今怎會忽然持帖上門,給程老爺拜壽?這事着實奇怪。
廳中幾人都是三港武林上有頭有臉的人,見了這帖如何不心驚,正各自揣測着,就見外頭程家長子親自迎了一群人進來。
“在下萬松、駱源、玄安、岳容昊……祝程老爺子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五人站在堂中,抱拳祝壽。
程觀岩哪裏敢受他們的禮,立刻便抱拳回道:“幾位英雄遠臨,我程家蓬荜生輝。諸君之禮,程某不敢領受,快請上座。”
能得這五人同來賀壽,程家面上有光,已勝所有賀禮。
幾人一陣寒暄,有人問及:“幾位怎會駕臨三港?可是有要事在身?”
萬松便答:“我等乃奉盟主之命,前來為程老爺子賀壽,并押送壽禮。”
“盟主?”廳中衆人皆驚。
“諸位能到便已是我程某最大的榮幸,怎敢再領壽禮。”程觀岩心中一動,推卻道,還不及問出盟主何人,便聽得外間風聲掠來。
攔在他面前的五人忽向兩側讓出道來,一口箱子竟從廳外飛入,落在了大廳正中,兩道身影跟着掠入廳中。箱上裹着強勁罡氣,将所有人震退半步。
“老夫佟岳生,奉公子之命獻上壽禮。”佟岳生落到箱前,沉喝一聲,挑開箱籠。
一股惡臭飄出,箱籠內赫然是四顆腐敗人頭。衆人一片嘩然,有人已抽出兵刃。
“程老爺子,在下今日是來兌現承諾。這是金蟒四煞的項上人頭。金蟒已除,四煞已誅!”佟岳生身後走上一人,抱拳淺笑道。
“什麽?!”三港武林豪傑盡皆愕然。他們集結船隊攻打金蟒無果,落敗而回,如今金蟒四煞怎麽說死就死了?
“你……你到底是何人?”清遠山莊段樓風大驚。
“在下青巒居魏東辭。”來人報上全名。
旁邊五人卻同時抱拳向其行禮:“見過盟主。”
程老爺子震愕當場。
果然是他,北三省盟主,魏東辭。
這樣的心智手段到了這裏……程觀岩已知他的打算。他還想再要這沿海三省的盟主之位,而憑此一役,他勢必在兩江三港揚名立威。
廳外的程雪君與旁邊圍的少年均已呆滞。相仿的年齡,他已名滿天下,更為北三省盟主,叫人心中驚羨如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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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離祁望問話之日又過去四日,這幾天霍錦骁忙得沒有喘息的時間。燕蛟島的各項要務祁望都逐一交到她手上,時間緊湊,縱使她天分再好,這番折騰下來也是夠嗆。
島上防事重新布置,不止要另選哨崗地點,還要挑選合适村民組編臨時巡視隊,島上各處事務也要馬上擇人負責,再将所有村民分派向各處,此外她還要清點財物,分配物資,編收船只……各種事務雜如牛毛,她身邊尚無分憂之人,事必親為,縱有祁望幫着,不過這位爺只動嘴不出力,有時連嘴都懶得動,她也無可奈何。
倒是這番辛苦下來,霍錦骁的本事足已服人,燕蛟村村民見她确有能耐也都放心将島務交由她決斷,再者村民知道可以分到銀子和米面布等物都感念其恩,她在島上威望一時之間又盛三分。
而另一方面,她與朱大磊說起和祁望私下的交易協議,朱大磊竟還誇祁望仁慈,又贊她能幹,竟能說服祁望,言下之意……祁望确實手下留情了,故關于島上財物船只的分配就這麽定下,無人置疑。
這日夜裏好容易從議事廳出來,霍錦骁本預備着沐浴歇神,可巫少彌的水才剛擡來,外頭就有人來報,說是有兩個海盜趁守衛換班間隙出逃。她只得趿了鞋匆匆離去,出門時恰與巫少彌撞上。巫少彌不知出了何事,見她離色匆促,便丢下手裏水桶,随她而去。
待她跑到采石廠的洞外時,那裏早就圍了數人,手中皆舉着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堂。
“景爺。”衆人見霍錦骁到來,往兩側讓出路來。
霍錦骁往人群中行去,而祁望比她早來一步,已站在裏邊。
“景爺,就是那兩人,已經被抓回了。”朱大磊也在,見到她忙迎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