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不知她是什麽樣的人了。

煩雖煩,他還是揉上她的後腦勺。

“還疼嗎?”揉了一會他問她。

她點點頭,指指自己天靈蓋,咕哝道:“再揉揉。”

祁望又揉了一會,忽然發現被她忽悠了。

哪裏是揉傷,根本就在替她按摩。

待要罵她兩句,人早就睡了,鼻裏還發出細微鼾聲,像睡熟的貓。

到了驿館霍錦骁都沒醒,還是祁望把人給抱下馬車,扔回了她自己床上,給蓋好被子才掩實了門離去。

一片黑暗之中,霍錦骁忽睜眼。

眸色清冽,卻無半絲醉意。

作者有話要說: 我統計一下,你們猜過的關于三爺的身份——

魏東辭、祁望、霍铮、霍簡、孟乾、魏眠曦、雲照、魏家軍、巫少彌……

歡迎補充,哈哈哈。

☆、陰影

夜色漆黑似墨, 海浪聲翻湧而來, 空氣裏彌漫着海腥味,秋涼入骨, 更夫敲着竹幫子踏過大街小巷,被風吹得一哆嗦。

更深露重,這天越發寒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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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巡夜的士兵列隊查視, 步伐整齊一致, 從大街上走過。街上四通八達的小巷裏忽有人探出頭來,趁着巡夜士兵離去之隙躍到對面屋頂,貓腰踏瓦, 悄然行過。

拐過幾條小巷,不多時這人就閃進個小胡同裏,在胡同底的宅門前仔細看了看,方推門閃身而入。

宅子很小, 進去便是小天井,正中一間上房亮着燈,窗紙印出人影。

霍錦骁小心翼翼地上前, 在門上敲了三響,裏頭傳來聲音:“閣下請進來吧。”

嗓音普通, 腔調是沿海常見的平舌調,無甚特別。

她掀簾進屋, 屋裏只燃着盞豆燈,火光昏昏,有人正跪坐竹榻之上, 靜候她的到來。

他一身黑衣,蒙着頭臉,只露雙眼,看外形身量中等偏瘦,眼神平平,像幅平淡的畫,任誰也不會多加留意,只是不經意間抛來的目光,卻又夾着些微光彩,一瞬便逝。

這是個合格的細作,不打眼,埋進人群便會消失,胸有丘壑卻不顯山露水,适時而露,是主子最容易信任的人。

霍錦骁不知該如何稱呼對方,便只抱拳一揖。

今夜來此她也易了容,換上深色衣裳,再以黑巾蒙臉。

她要見的便是朝廷安插在漆琉島上的細作。

離雲谷時她母親就曾經将此人之事細說予她,此人潛進漆琉已有兩年之久,因已接近海神三爺,為免他疑心,此人甚少向外界聯系,她來此目的之一,便是尋到此人打探三爺之事。

漆琉島她誰也不熟,前日洗塵宴上人多,她就在流音榭悄然作了記號,果然今日大宴她在明王殿外看到回複的暗號,他邀她在此地相見,故而她才趁夜悄至。

兩人均不露真容,他是朝廷細作,身份隐密,任務一日沒有結束,就算是朝廷真派人過來,他也不會表露身份。霍錦骁也不會以真身相見,事涉機密,均非二人之事,若其中稍有差池,牽扯重大,他們都要謹慎。

霍錦骁從腰間摸出半枚銅幣放在桌上,他指尖早也扣了半枚,見狀在桌上推出,銅幣合而為一。

“你尋我有何事?”他不多廢話,也不問她身份,直接了當問道。

“我的任務是查探三爺身份,君已在漆琉島潛藏兩年,不知可有眉目?”霍錦骁道。

“三爺此人多疑謹慎,從不露面,身邊亦有高手相護,我雖在明王殿兩年,卻也不曾得見真容,或者說整個漆琉島都沒人見過他。”

“聽說三爺身邊美女衆多,難道床第之間也無人見過?”霍錦骁又問。

那人眼角一擡,道:“我打聽過,三爺寝室內燃有迷魂異香,來自番夷,所有近他身的女人都會短暫失智,醒後什麽都記不得,而他的飲食起居也從不要旁人插手,就算是顧二、邱願這些人,也無法靠近,不過聽命行事。能真正靠近他的人,都是他的死士,人數很少。”

“既然無人見過他,那他又憑何下令?若有人冒充其身份呢?”

“三爺手上有明王印信與虎符,明王殿的人稱此印信為海玺,虎符用以調船遣将運兵,海玺以證身份,若遇大事,則要二者合一。”

“那就是認物不認人?”霍錦骁沉道。

“正是。”他道,“且他行蹤不定,你想查他身份,難上又難。”

“前日夜裏洪家行刺之事,可出自君之手?”她便又問起另一事。

“你連此事都知道?”他微訝,“三爺行蹤難測,兩年來我只把握到這一次,便暗中通知洪家人,想趁此查出三爺身份,不想竟中了三爺之計,倒賠上洪家人。”

洪家是他在漆琉島兩年好不容易才引渡入島的勢力,不料一朝全覆。

“洪家被俘,不會供出你?”

“不會,他們不知道我是何人。”他拔了拔燈芯,燈光乍亮,照出對面人澄澈的眼。

“三爺的計策一石二鳥,明看是針對洪家,實則應是想抓你,恐怕他已生疑,你留在島上恐怕……”

“我不打算再留在漆琉,兩年了,我也需回去覆命。”

霍錦骁聞言便知他已有應對撤離之法,便不多問,只道:“那你可知,還有什麽機會能接近三爺?”

“沒有。”他說得斬釘截鐵,“我懷疑三爺并非一直在漆琉,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離開,去哪裏誰也不知,漆琉島上留下的是他的替身,但這事我還來不及證實。”

“這麽奇怪……”霍錦骁蹙了蹙眉,想不通三爺背着衆人離島的緣由。

“那你可知三爺與梁家間有什麽往來關系?”想不通的事她暫時放下,又挑了另一樁問起。梁家根在陸上,就算與三爺有些勾當,三爺也斷不可能讓曲夢枝知道自己的布局,那天夜裏她瞧曲夢枝知一半不知一半的模樣,倒是奇怪。

“梁家……可能是三爺的□□軍器原料來源,但其中具體往來,我也不清。”他聽她提及梁家,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霍錦骁卻思忖起來。她記得初遇祁望之時,梁家就曾借平南的船運送□□,祁望對那批□□極為重視,飓風才停便驅船運到他處。

海墳區……

她心中陡然一跳,又想起曲夢枝來,如果那天晚上三爺的計劃不只是一石二鳥,還想一箭三雕呢?曲夢枝和祁爺都與曲家有關,如果三爺懷疑的人還有祁望,那三爺最後想試不正是祁望?他在借曲夢枝的手,試探祁望的身份。

“你想問的我已知無不言,時候不早,再呆下去你我都有危險,該離了。”他忽然伸指掐滅豆火,屋裏陷入一片漆黑。

霍錦骁還有許多問題想問,可時間緊迫,她只得咽下。

“你先走吧。”他道。

“好。”霍錦骁不再耽擱,低聲一語便出了屋子。

屋外月已東沉,星鬥寥落,更聲遠遠傳來,再呆下去天就要亮了,确實不宜久留。

她很快沒入黑夜中。

纖瘦身影徹底消失後,茫茫夜色之中,忽又有一人悄然現身。

————

明王殿的燈火徹夜通明,重重幕簾之後,海神三爺端坐椅上,目光穿透了幾重簾子落在簾外的人身上。

顧二在門外禀話:“內鬼已在港口被俘,乃是邱願身邊謀士,從他身上搜出海圖三份,離島令一枚,請三爺過目。”

門開了道縫,也不見有人出來,顧二手上的東西已經消失。

屋裏站在簾外的人仍垂手靜立,三爺已拿到了那幾樣東西。

“這人想趁夜逃跑啊,顧二,你們辦事不力,查了這麽久都沒查出來,還是多虧……”三爺笑了幾聲,沒點名,只略翻翻海圖,又道,“這是我的軍器庫與制器廠,查得挺細。是你将這人行蹤告訴我的,現在你說說,我要怎麽處置這個人?”

他問下簾外之人。

“殺之不如用之。”那人便道。

三爺身體往前傾了傾,大感興趣:“哦?”

“策反,亦或冒充,朝廷既想要這消息,給他們便是。何時給,給何消息,如何給,皆掌握于三爺之手。”

“反間之計,不錯。”三爺拍拍掌,聲音卻忽一冷,“內鬼之事,誰都不知,你一個外人又從何得知?”

簾外之人抱拳俯下身,又說了一番話。

語畢,屋內沉寂良久。

銳利的目光透簾而出,半晌,三爺聲音才又響起。

“憑你能控制利用得了此人?”

“我能不能控制利用,今夜獻給三爺的內鬼就是最好證明。”那人淡道。

“好!我便信你一回。”三爺拍椅而起,掀開兩重簾,行至最後一重簾前,隔着薄簾打量那人。

那人已恭敬垂頭,不敢多看他。

“我沒看錯人,狼子野心,你果然夠狠,我喜歡!”

三爺忽然笑起。眼前這人,多像十年前的他。

夠狠,夠險,也藏得夠深。

————

霍錦骁回驿館後卸去易容,将衣裳換下,才在床上囫囵一躺,外頭就已傳來雞鳴,天慢慢亮了。心中壓着事,她躺不安穩,在床上翻來覆去滾了幾圈,她一骨碌起來,梳洗完畢揉着眼就踏出屋子。

天色尚早,院裏還靜得很,涼風撲面,勾得她鼻子一癢,打了兩個噴嚏,霍錦骁忽然意識到時已至秋,她開春離谷,到如今已有九個月了。這九個月裏經生歷死,恍恍惚惚快得讓人忘了時間。

“小景,你站在這裏發什麽呆?”林良也醒來,伸着懶腰踏出房,看到她呆呆站在樹下不由問道。

“沒,有些事找祁爺,不知道他起沒起。”霍錦骁回神道。

“這個時辰應該起了,你怎不敲門?”林良沿着長廊走到祁望門前叩起。

“怕他嫌我煩,昨個兒夜裏……我是不是醉了?”她摸摸鼻子讪讪道。

“原來你還知道自己醉了?”林良想起昨晚,咧嘴笑道,門叩了一會卻還不見有人來開門,他又奇道,“難不成祁爺還在睡?”

“你們找我?”

春望江的院門口傳來祁望聲音。

霍錦骁轉頭一望,祁望正踏着滿地落葉走入院中,神清氣明,衣裳齊整,倒不像是才睡醒的人。

“祁爺去哪了?”她兩步奔到他身邊。

“今日起得早,出去給你們買早點了。坐吧。”他将手裏拎的東西擱到院中的陶桌上,示意林良收拾桌子。

霍錦骁将袋子扒拉開一看,熱豆漿、脆油條、炸春卷兒、炒細粉……都是外頭早市小攤賣的吃食。

“別看了,坐下吃吧。你不就好這口,驿館的東西你也吃膩了。”祁望一撩衣袍坐到陶椅上,掐了截油條慢條斯理吃起。

霍錦骁坐到祁望身邊,聽他聲音有些沙啞,從他手上把半截油條搶走。

“油條熱性,秋燥肺熱,你昨天又被邱願打傷,不許吃油條。”

祁望一怔,她已開口。

“炸的東西不準碰了,再像上回那樣大病一場,誰照顧你?”霍錦骁把豆漿和細粉往他面前推去,又喚林良,“大良哥,拿些碗筷來吧。”

林良應聲而去,祁望挑挑眉,看她的目光有些怔然。

霍錦骁見林良走了,又挨近祁望些,道:“祁爺,你別和曲夫人太接近。”

“怎麽?你管我吃喝還不夠,連這也要插手?”祁望大掌按到她腦袋上問道。

“不是……”霍錦骁拔開他的手,“那天洪家刺殺過後,我總覺得不大對勁兒。梁家雖與三爺有些往來,卻也不可能知道三爺的布署,這麽重大的消息曲夫人從何得知?且知一半不知一半,顯然透露消息給她的人留了一手。”

“你懷疑夢枝?”祁望神色一凜。

“沒,我懷疑的是曲夫人也叫人利用了。三爺除了想抓捕細作,也想試探祁爺,一箭三雕。他對你的來歷也起疑了,借曲夫人的手試探你。祁爺,你很危險,要不我們早點兒離開漆琉吧。”霍錦骁急道。

祁望眉間凝色聞言慢慢松去,道:“我知道。”

“你知道?”她瞪大眼,他既然知道,怎麽還無事人似的?三爺的毒辣他也不是沒見識過。

“早就猜到了。我不是漆琉島的人,三爺疑我試我,是因為他想用我,如果我能過他這關,日後就有機會接近他,沒事的。那天晚上幸好有你,否則真是……不堪設想。你別擔心,我心裏有數,不會再貿然行事。”祁望淺笑道。

那笑太溫柔,與他平素大廂徑庭,霍錦骁微怔,心頭擔憂卻去了不少。

“小丫頭,你很擔心我?”他的手揉上她的發。

“那是自然,你是我們平南和燕蛟的主……”

“除了這些,沒有別的?”祁望打斷她。

“別的?”霍錦骁疑惑地瞧他。

她總覺得他今日有些古怪。

“沒什麽,你既然擔心我,就好好在我身邊呆着。”他收回手站起,往屋外走去。

霍錦骁聽他說得莫名,忍不住拔腿跟在他身邊。

林良回來的時候,院裏已空無一人。

————

長巷的早市攤上煙火缭繞,街上各色香味撲鼻而來,霍錦骁嗅了嗅,咽下口水,跟緊了祁望。

“祁爺,你要不要把這事兒和曲夫人說說,讓她也小心一些。”

祁望行至賣飯團的小販攤前,伸手點了兩個飯團,回頭道:“不必了,夢枝那邊,少和她接觸就是幫她了。”

霍錦骁想起曲夢枝看祁望的眼神,想着這二人少年分離,心中難免唏噓,便道:“曲夫人……怪可憐的。”

“收起你的憐憫,夢枝是個高傲的女人,她不會喜歡你這麽形容她。”祁望接過飯團,塞了一個進她手裏。

飯團溫熱暖手,裏邊裹着魚松、脆蘿蔔、油條碎,外頭撒了層黑芝麻,聞着米香熏人。

霍錦骁捧着飯團小咬一口道:“祁爺真了解她。說起來……祁爺這麽多年不娶妻,是不是因為曲夫人?”

“你又想打聽什麽?”祁望自己也握了枚飯團,張口咬去,神情自在。

“我就是對祁爺和曲夫人……有些好奇。”霍錦骁被糯米粘舌,含含糊糊說着。

“你倒老實,一點不瞞你那點小心思。”

“嘿嘿,那祁爺說說呗。”霍錦骁笑了兩聲,跟着他繼續往前走。

“夢枝……她最會做這飯團,我嘗遍大半個東海的飯團,也沒能找出一樣的味道。”祁望便慢慢開口。

和曲夢枝分離之時,她比如今的景骁還小,才十六歲,花似的年紀,笑起來也像驕陽,沒心沒肺格外讨人喜歡。

“認識我的時候,她才六歲。當時曲家還是東海望族,她是曲家家主的獨女,當之無愧的千金小姐,而我嘛……我只是疍民之子。疍民,你應該知道,被這裏的人稱作賤民,無戶無藉,漂泊于水。”

曲夢枝與他,雲泥之別。

霍錦骁的胸口卻忽然狠狠一抽。

他的話,叫她想起魏東辭。

雲谷的天之驕女,大安的罪臣之後。

他們也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唉,我就嘆口氣吧。

☆、過去

祁望生于卑微, 并無傲人家世, 遇到曲夢枝之前,他只是個普通人, 随家人輾轉漂泊于海上,嘗遍冷暖,受盡欺淩。

霍錦骁想起在平南島外落腳的那片疍戶, 她很難想像祁望也曾是其中一員。

豆漿攤氤氲出濃濃豆香, 祁望走到缭繞的煙火氣裏,回頭問她:“你要嗎?”

霍錦骁點頭,他便向老板要了兩碗豆漿, 她随他坐到露天的小木桌前,喝這碗熱豆漿,平靜尋常,沒有厮殺争鬥與詭谲猜測。

“曲家的船常在我落腳的那片水域停泊, 夢枝的父親曲丞十分寵愛這個獨女,常會帶她在那裏玩。那片水域平時很安全,我和我哥哥也常去捕魚……哦對了, 你不知道我有個哥哥吧,大我兩歲, 是個争強好勝的人,但凡被人欺負, 他就是打得頭破血流也絕不認輸。”

他喝一口豆漿說兩句話,再咬口飯團,像坐在露天攤上的其他客人一樣。

霍錦骁漸漸忘記喝豆漿, 只認真聽他說話。他說這些事時的眉目特別溫和,毫無往日冷肅。

“每次我都會把小船靠近曲家的大船,興許是因為主家在,船上還有個大小姐,船上的管事趕人時還算溫和,有時見我可憐,會扔些賞銀下來讓我離開。我大哥罵我沒出息,只會讨好人,這樣将來如何出人頭地?我想,出息是什麽?能給我爹換艘船?能給我娘裁身新衣?還是能給我妹妹買支珠花?我沒理他,看到曲家的船時依舊靠近,後來還在船上放了我娘打的魚肉丸子煮好帶去販售,清水白湯,灑點蔥花,加點胡椒和醋,很好吃。”

攤上吃早點的客人都趕着開工,沒人像祁望和霍錦骁這樣,光顧着說話。祁望很久沒想起過去,更沒同人提起過舊事,霍錦骁是個合格的聽衆,讓他很想好好說完這個故事。

“船上果然有人來買,整鍋買走,給了我兩顆金瓜子。我很高興,第二天又去了,這天船上卻沒人來買,只有個小丫頭從船舷上探出身,給我扔下個籃子,說請我吃她包的飯團。我有些難過沒能讨到錢,不過她生得很漂亮,我又有些高興。”

“是曲夫人吧?”霍錦骁小聲問道。

祁望點點頭,回頭喚:“老板,豆漿再打一碗。”

說着說着,他把豆漿都喝完了。

“大哥嘲笑我,說大戶人家拿我們當狗,高興了賞兩口肉而已,說我沒骨氣。我還是沒理他。後來有一天,我和往常一樣靠近曲家的船,正好遇上夢枝在船舷玩耍,下人沒看牢,她從船上跌到海裏。夢枝雖小,水性不錯,本來沒什麽,可誰知那天一向風平浪靜的水域竟然有鲛鯊出現。”

祁望想起那天,曲夢枝小小的身體在水裏撲騰,像浮在水面上的飯團,仿佛很快就會被身後的鲛鯊一口吞噬,他卻吓得動彈不得。

“船上有人在喊,誰能救回小姐,誰就是曲家的恩人,必有重賞。我大哥聽到這話,就一頭紮進海裏,抱起夢枝就往我船上放。”

鲛沙就在他們身後,祁望看到海面被血染紅,曲夢枝哭喊着爬上他的船,他大哥叫他快點将船駛離。他的船又小又破,要是被鲛鯊撞上,不散也翻,他只能奮力将船劃開。

霍錦骁見識過鲛鯊的可怕,如今想來仍心有餘悸。

“曲家的水手趕跑鲛鯊,我和夢枝安全了,大哥卻被咬至重傷,撈上來的時候血肉模糊。曲家派了大夫過來,可當晚大哥還是去了,一句話沒留。”祁望将包着飯團的油紙揉皺扔在桌上,目光平靜,“曲丞将我父母和我一塊召到船上,說我和我大哥救了他女兒,現在我大哥死了,這賞就給我一個人,問我想要什麽。”

“那你要了什麽?”霍錦骁心有些沉,沒有祁望這般雲淡風輕。

“我和曲丞說,我要出人頭地。”祁望笑了,“曲丞答應了我,将我收作義子,說我資質不錯,為我尋訪名師,将我送去習武,要我出師之後保護夢枝。”

“你答應了?”她問他。

“我當然答應,夢枝那麽可愛,就算不習武,我也願意保護她。”祁望似乎想起當年的曲夢枝,孩子般眨了眨眼,又道,“一去數年,每年我只能回來三天,見父母,見曲丞,見夢枝。她越長越美,每回見我都給我做飯團,說等我回來帶她出海。”

霍錦骁悄悄嘆口氣,繼續聽他說話。

“在曲家最後一次見她,是她的十五歲生辰,我偷偷回來的。那時候三爺已經向曲家宣戰,局勢很差。曲丞就夢枝一個女兒,不願她受苦,便密召我與她,當着夢枝的面問我可願娶她。”

他還記得那夜曲夢枝羞紅的臉,比天邊的雲霞還美。

“我當然願意。曲丞又要我指天發誓,以性命護她。”祁望伸出三指朝天,說着當時發過的誓,“我祁望願傾畢生之力,守她百歲,陪她終老,同生共死。”

霍錦骁手裏的飯團還剩下一大半,已擱到桌上再也不動。

這個故事她已提早知曉結局,此時聽來,越是情竟纏綿,就越叫人難過。

“夢枝生辰過後,我又回了師門,想着早日出師好回去,可不料三爺的戰船勢如破竹,很快就攻下曲家。我得到消息趕回曲家時,整個島早已化作人間地獄。曲家盡屠,我的父母妹妹住在島上也無幸免,我學會一身武藝仍舊救不回一個人!”祁望淡道。

“祁爺,別說了……”霍錦骁不願他再回憶。

祁望只漠然看她一眼,仍繼續道:“我輾轉得知夢枝被三爺擄回漆琉島,便想方設法潛入漆琉找她,誰知她又被三爺轉送給了梁同康。我到三港找到她下落時,她已是梁同康的外室。我一共找過她兩次,想要帶她離開,她都不肯。第一次找她時,我一無所有,她說自己跟着我颠沛流離,也會是我的負擔,不願跟我走;第二次見她,我已是平南島主,她還是不願意離開,說自己已經習慣梁家的日子,說她配不上我……後來,我就沒再找過她,直到半年前我奉三爺之意與梁家合作走貨。”

刀口舔血的日子,确實不适合她。她雖是梁同康外室,可衣食住行無一不好,他既然護不住她,給不了她安穩日子,能做的也只是離得越遠越好。

半生承諾,不過随波逐流,少年歡喜不到頭。

祁望将冷去的豆漿一口飲,轉頭看她:“故事說完了,滿足你的好奇心沒?”

“……”霍錦骁沉默。

“你幹什麽?一個故事而已。”祁望蹙了眉。

霍錦骁沒哭,只是眼眶通紅,像只兔子。

“你敢給我掉眼淚,今天就別跟我去黑市。”祁望威脅道。

她深吸一口,猛地拽過他的衣袖往眼睛搓了搓,悶聲道:“你很煩。”

語畢,她捧起飯團起身就往驿館回去。

————

半丈節已過,島上的賓客陸陸續續離島,霍錦骁卻到這時才有時間進行她的正事。

金銀已提前送到黑市換成銀籌子,她與祁望只要人到黑市便成。早晨的小聊不過是個插曲,唱罷便散,縱有唏噓感慨,過腦也就淡了,霍錦骁很快抛開,與祁望踏上馬車往黑市去。

“你就穿成這樣?”祁望上下打量她。

她還是昨日的襖裙,聞言道:“我沒多餘衣裳,你想讓我穿什麽?”

“随便你。”祁望将目光轉開。

馬車“嘚嘚”駛過石板,霍錦骁在馬車裏打了個盹,馬車停穩時她也就睜了眼,時間掐得剛好。馬車停在黑市大門外,霍錦骁拎了裙裾跳下,一落地就踩進水汪裏。黑市的地面凹凸不平,髒亂不堪,門外都是些小商販在兜售私貨,囤貨量不大,買主皆是私人。

這些商販見馬車過來就圍了過來,霍錦骁穿着裙子不便,被人堵個結實,祁望已經走出幾步。圍來的商販見下來的是個貌美小姑娘,眼都直了,嘴裏一邊叫賣着,手卻伸來拉扯。

路被堵個水洩不通,旁人又上下其手,霍錦骁怒了,反擰身邊一個小販的手腕,喝了句“滾開”把人給扔出人群。圍在四周的人總算安靜,讓出一條小路來,她碎步跟上祁望,低頭看裙子,裙擺已在地上沾污。

黑市的入口無人把守,祁望帶着霍錦骁大搖大擺進去。裏面人比外面更多,并不像市集,倒像港口的集中庫房,這些庫房有大有小,有帶棚有露天的,供在此販售的海商堆放貨品,也作售賣的門面。庫房上有些有徽號,有些沒有,這裏的有些是正經海商,有些是海盜,黑白兩道的貨都有,也有許多番夷商人在此中轉,操着并不流利的大安官話與人對話。

地方太大,庫房多,路也四通八達,霍錦骁跟緊祁望防止迷路,裙子濺上不少泥污也無暇顧及。

“這裏只是中央集市,賣的都是普通東西,大宗交易或特殊的東西,都不在這裏進行。”祁望邊走邊說,“黑市裏有幾個特殊地方,一是拍賣所,拍賣知道嗎?裏面賣的都是稀罕東西,古董玉器、名貴藥材、古劍寶刀諸如此類。”

“嗯,有錢有勢人的去處,不适合我們。”霍錦骁馬上道。

祁望點點頭,又道:“二是販賣活物的六道所,賣各種活物,包括人。喏,你左手邊就是。”

霍錦骁往自己左手邊望去,那裏有扇漆色斑駁的銅門,門敞開着,裏面黑壓壓都是人,不用靠近,她已嗅到腥騷臭雜揉的氣味,裏面傳來各種聲音,馬嘶牛哞,謾罵啼哭,偶爾還伴随女人尖叫。她眼睛尖,一眼就看到裏頭立着個巨大鳥籠,籠裏關的不是鳥是人。

“你徒弟就是從這裏被三爺挑走的。這裏賣的人要麽是海盜洗劫村子的俘虜,要麽是戰敗的船隊,送到這裏就被當作奴隸看待。漂亮的女人會被關進那個籠裏讓底下的人出價,價高者得,很多都被這島上的窯子買走。”祁望面無表情說着。

裏面傳出的聲音着實錐心,霍錦骁一點都輕松不起來。

“知道這裏為什麽叫六道嗎?”祁望問她。

她搖頭,他便給出答案:“佛說輪回有六道,天地人畜鬼與阿修羅,這裏面都賣。”

正說着,六道大門裏忽走出一群人來,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身材矮胖,皮膚黝黑,卻穿着大花錦袍,滿面油光,正摟着兀自掙紮的女人狎玩,身後跟的人也押着三個女人,這幾個女人手上均被鐵鏈縛着,顯然是剛從裏邊被人買下的。

那人渾濁眼珠掃過眼前,忽然一亮,看到了霍錦骁。

“乖乖,好美的小妞。”他手一揮,身後跟的人立時便将霍錦骁與祁望圍起。

霍錦骁俏臉已凝。

“啐。”他将嘴裏嚼的槟榔吐到地上,向祁望道,“兄臺,這小妞兒賣不賣,你開個價,爺要買。”

說話間,他的目光還肆無忌憚地打量着霍錦骁。

霍錦骁怒極正要說話,祁望已伸手将她攬入臂中,冷道:“不賣,滾遠些。”

“兄臺,爺可是芳華館的,知道芳華館嗎?那是三爺的樓子,裏面的姑娘要是被三爺相中了,那就是身價百倍。”那人見祁望态度不善,也不惱,只勸着,“你身邊這妞兒模樣真是俊,被三爺看上那完全不成問題。我看兄臺也是在海上混飯的,你把她賣給我,讓我獻給三爺,到時候三爺問起我提提你,興許你能在三爺面前露個臉。”

“能靠近三爺?”霍錦骁眯眯一笑,離開祁望的臂彎。

祁望一瞧她這笑,就知道她又要鬧事了。

“那是自然。”那人伸手往她臉頰摸去。

霍錦骁朝後退開半步,他的手落空。他也不惱,反而饞相更露,朝祁望道:“兄臺,你開個價,多少錢我都買。怎麽?你舍不得?天底下女人多的是,可前程機會就這麽一次,最多我再把我後面這四個女人都送你。”

“喂,四個人換我一個,你還不收下?”霍錦骁拍拍祁望的肩。

祁望不置可否。

那人聽她這話只當有戲可唱,忙吩咐道:“快快,把她們送給這位兄臺。”

他的手下聞言把手裏的女人一放,這四個女人便瑟縮一起,戰戰兢兢地站到旁邊。

“我說話算話,都給你。你再開個價!”那人看霍錦骁看得都要流下口水。

霍錦骁朝他勾勾手:“想知道我的身價不用問他,問我就可以,你過來些,我告訴你。”

他被她勾得魂都要沒了,忙涎着臉上前。

“啪——”

霍錦骁對着他湊來的臉就是一記大耳刮子,那人被扇得一陣目眩,在原地轉了兩圈,臉頰已然高腫。

“小姑奶奶我也是你敢想的?”霍錦骁怒極反笑,擡起一腳,那人轉了兩圈還未站定,又被踹飛。

“朱爺!”他的手下一陣驚惶,紛紛擁上前。

“扶我幹什麽?給我上!男的打死,女的抓回去!”那人把扶自己的人推開,吐了口血沫子在掌心,裏面還斷了半根牙,他大怒。

十來個人呼啦一下就朝祁望與霍錦骁湧來,黑市騷亂頓起。

“祁爺。”霍錦骁喚起祁望。

祁望一把将她拉到身邊,瞪她一眼,只道:“回頭再跟你算賬。”

霍錦骁眨眨眼,小伎倆還是被他看穿了?

作者有話要說: 咦?上章我是不是寫得太亂了,所以看不懂?

“那個人”肯定不是東辭。

☆、嫂子

祁望将霍錦骁的手牢牢攥在掌中, 對面一拳揮來, 她要出掌格擋,不料竟被祁望一拽拽到他身後。

“穿了裙子就老實點, 你看看你裙子髒成什麽樣。”他一邊嫌棄她,一邊出手。掌風掃過,烈如火灼, 最前面沖來的幾個人被震飛, 後面跟着的人被他震懾,一時間不敢上前。

四周的人潮早已散開,只敢遠遠圍觀。

“祁爺厲害。”霍錦骁樂得自在。

“閉嘴!”祁望出招快如電光, 不給人反應空間,數掌擊出,後面的來不及應對便被他一一擊中,癱軟在地。

“何人在此鬧事?”

喝聲響起, 駐守黑市的漆琉兵士趕到,将此地團團圍起。姓朱那人本驚怒交加,見到來人大喜, 忙道:“他們妨礙我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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