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拖到船艙口。

“把火都熄了!快!”霍錦骁一邊拉着魏東辭往裏跑,一邊在甬道裏喝起。

風浪來襲,船身不穩,若有明火被吹落極易引發火險,所以這種情況下一點火都不能見。

船身搖搖晃晃,人在甬道裏也跟着左右搖晃,魏東辭撞開自己的艙門,把霍錦骁往裏一拉。

“進來。”他低喝道。

霍錦骁反手将艙門關上,艙房裏毫無光源,陷處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間。

船越來越颠,人在艙房裏像是被關在瓶中的蝼蟻,被随意翻來覆去的擲甩。魏東辭緊緊拉着她的手不松,帶着她跳到床上,與她一起蜷在床頭。

床頭裝有的固定在艙壁上的抓手,魏東辭拉着她的摸索過去,讓她牢牢抓住。

“抓好。”魏東辭沉聲開口。

“你也一樣。”霍錦骁以另一只手按在他手背上。

甬道外匆促的腳步聲與驚呼聲慢慢小下來,大家都躲進艙房裏,四周聲音一靜,外界風浪聲便顯得尤其可怕。風聲嘯音如鬼哭狼泣,海浪瓢沷而降,打在甲板上發出冰雹似的響動,也不知那“妖龍”卷到了何處。

船晃得人似乎連五髒六腑都跟着翻騰,黑暗裏誰也看不到誰,霍錦骁身體随着船一甩,頭狠狠撞上魏東辭的下巴。

“沒事吧?”兩人異口同聲。

“痛!”霍錦骁回了句,只覺得人要被甩下床,想來東辭情況沒比她好多少,兩人不是頭撞一塊,就是肩膀胳膊撞一塊。

漆黑之間溫熱的手撫來,慢慢摸索上她的臉頰。

“哪裏痛?我給你揉揉。”東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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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門……”她才開口,忽然發現他的指尖不知怎地竟觸上她的唇瓣,軟糯的唇張開,他的指腹差點便要點上她的舌尖。

他猛地縮回手。

“不要你揉!”霍錦骁氣急。

魏東辭不再開口,黑暗裏只有他的呼吸聲。

船忽從高處驟然落下,兩人來不及尴尬就被抛起,撞上艙頂。兩人挨在一起總難穩住,跟着船起起落落,左甩右蕩,似乎下一刻都要脫手飛出,魏東辭索性伸手撈過她的腰肢,把人攬到懷裏抱着。

“別動,這樣穩當些。”他将她緊緊按在胸口,頭埋進她發間,與她蜷在一塊。

船身搖晃不止,霍錦骁只得将頭擱到他肩上,雙手環住他的脖子。

“你怕嗎?”風浪聲讓他扯開嗓門問道。

霍錦骁搖頭,頭發将他脖子蹭得發癢,他不得松手,只能壓着她的頭蹭蹭,她嗅到很濃的藥香,絲絲入腦。他的體溫緊緊裹來,她忽發現,這人平日看着溫柔随性,可抱起人卻霸道非常。

“對不起,因為我的事,又叫你涉險了。”他抱着她,恨不能徹底将人護入羽翼。

“別傻了,你我相識十七年,到今日你還同我說這些,對得起我們從小長大的情分?”浪頭有些小,船搖得沒那麽厲害,霍錦骁便在他耳邊溫言道。

他将她抱得更緊了。

“師兄,如果今天這關過不去,我們就死了。”她又道,“同生共死。”

再漫長的陪伴,也終有死別,她與他經過生離,不想再有死別。

“嗯,一起。”他話變少了,手臂的力氣卻大了。

平靜不過寥寥兩語時間,船突然間像被掀翻般朝一側傾倒,狂浪打在船身上宛如将士擂鼓,鬼哭狼嚎的風嘯聲隔着船壁傳來,好似要将船扯爛咬碎,眼前的黑暗成了通往地獄的道路。

“咚”一聲,艙壁上的抓手吃不住力,被二從扯斷。

“小心。”魏東辭抱着她從床上摔下。

天地似已傾斜倒置,他們重重砸在另一頭的艙壁上。仔細聽去,船裏各處都傳出尖叫與異響。船幾乎翻成垂直,忽又回落,霍錦骁與魏東辭便又從艙壁滾到地上。

霍錦骁被晃得五髒六腑都要吐出,頭也暈沉得很,魏東辭仍緊緊抱着她,兩人在地上又随船滾了幾圈,才終于在床側停下。

可怕的颠簸漸漸停止,風浪嘯音很快遠去,船身雖還搖晃着,卻沒了适才的震撼。

霍錦骁趴在魏東辭胸膛上,兩人都不動彈,似未從生死危境中出來。

呼吸聲慢慢變得清晰,不知多久,霍錦骁才拉開他的手坐起來。

嗤——

火折子被吹亮,船艙亮起,微弱的光芒照出兩張帶着薄汗、各自暈紅的臉。

“出去看看。”她拉起他,打開艙門走出。

走過漆黑甬道,她把甲板上的門推開,刺目的陽光照來,讓習慣黑暗的眼睛一陣發花。她不由自主眯了眯眼。

四板上仍是晴空萬裏,“妖龍”已遠,只能看到一道銀線通天。

剛才的危險好似大夢一場,須臾生死,劫後餘生,依舊是海闊天高的景象。

“師兄,咱們沒死!”霍錦骁轉頭對他笑道。

那笑,如此際驕陽,那眼,如此際長空。

長空萬裏,皆是她眉眼。

————

大難過後忙壞船上衆人。船被損毀多處,傷者也頗多,魏東辭背起藥箱挨個替人包紮,霍錦骁如今是他藥童,理所當然地給他打起下手。

傷者多是撞擊外傷,重者斷骨,輕者不過破皮。霍錦骁替魏東辭将普通的外傷藥分發給輕傷的人,令其自去塗抹,又給他要了兩大盆煮沸的水。魏東辭将桑皮線以熏蒸,又将針以火烤後,再用沸水與藥粉洗淨自己的手與臂。

因事态緊急,最初傷了腿的程家弟子只是以布紮腿止血,還未進行處理,那傷口經海水泡過,此時周圍已然紅腫,血未全止。

霍錦骁看他手裏拿的竟是她從高貞國帶回的小鉗子,非以手直觸細針,不由睜大眼。他以鉗夾着針,連線也是以鉗夾着穿針,那手法就是手最靈巧的繡娘都要自嘆不如。

“忍着點。”他安慰那人一聲,便下針縫合傷口。

觸目驚心的傷口在他手下便似開裂的綢緞,白皙修長的手不疾不徐,将傷口縫出道漂亮的蜈蚣線。

“青瓶藥,紗布,繃帶。”魏東辭縫好傷口,利落地把線剪斷,開口道。

霍錦骁飛快地按順序找出這三樣東西一一遞給他,他将藥均勻灑上,再蓋上紗布,最後才以繃帶包覆。

不過片刻功夫,那人傷口就已處理妥當。

“這幾天多休養,傷口別碰水,飲食清淡。傷口可能會腫痛,你會發熱,都是正常的,這藥你留着,每日早晚各一顆,回到石潭我再給你開方子。”他取出瓶藥,仔細叮囑後才算結束。

霍錦骁忙把藥箱一收,随他去看下個傷患。

“會包紮嗎?”魏東辭看這傷患只是額頭擦傷,一邊替他清理瘡口,一邊問霍錦骁。

“會,你不是教過我?”霍錦骁道。

“你替他包紮。”因傷勢不重,魏東辭便将這人交給了她,自去處理下個人。

霍錦骁認認真真包紮妥當後方去尋他,他正蹲在地上給人看腿,一看到她便道:“快來幫我。”

這傷者骨折,需上夾板,魏東辭一個人不好操作,霍錦骁忙蹲到他身邊,他摸着斷骨處突然施力,傷者痛得撕心裂肺叫起,那骨頭卻已正好。雲谷的師兄弟愛打鬧,傷筋動骨是常有的事,霍錦骁幫他處理過不少次,這時不需他開口就将夾板按到傷者腿上。

一通折騰,兩人才算把這傷者的腿固定好。

魏東辭已累得滿頭是汗,還要出去再醫下個人,霍錦骁急急拉住他。

“等會,你先坐下。”她把他按坐在床上。

“怎麽了?”魏東辭不解。

霍錦骁拔開他額前略顯淩亂的發,他忽蹙蹙眉,額頭有些刺疼。她瞪他一眼,從他藥箱裏自取了瓶傷藥出來,又一挑他下巴,讓他将頭仰平,這才把藥薄薄敷上他額前傷口。

什麽時候撞傷的,兩人都不知道,竟都忽略了。

“謝謝。”東辭柔道。

她敷完傷口,又随手拭去他滿臉汗,道:“累了就歇會,外面沒有傷重的人,緩緩再看也可以。”

魏東辭笑起,很是高興。。

“不累。”

因為有她。

————

妖風肆虐過後又半日時間,船終于抵達荒島。荒島沒有可供停泊的碼頭,船只能在附近淺海下錨。因船受損頗重,要留人在船上修繕,再加上許多人受了傷,所以上島的人便少了,只有程家的人随東辭上島尋藥。

魏東辭和霍錦骁忙了整個白日,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便又換坐小船劃向荒島。

這一路除了中間遇上妖龍卷風之外,倒是平靜得有些古怪。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要的猛烈,果然猛烈啊……風刮得猛烈!

《蜉蝣卷(重生)》還有一小段預告——

沈家高門貴府講究養生,大廚房裏頭出來的菜中看不中吃,多放把鹽跟會要了人命一樣。秦婠本就好重口,病了幾天只吃清粥,如今嘴裏淡得發苦,再看沈府的菜就倒胃,索性不吃,坐在屋裏偷偷嗑瓜子兒。

卡嚓卡嚓,跟老鼠一樣。

沈浩初端着木托盤進來,看見她刺溜兒一下就把桌上的瓜殼掃到裙上用矮案蓋住。

“別藏了。”他把盤子擱到案上,淡道。

秦婠瞥了眼。一碗小米粥,一碗裹了蛋液炸過的饅頭片,上頭塗着厚厚一層腐乳。

“不愛吃?”他問她。

“愛。”她蹙眉,疑道,“爺怎麽知道我好這個?”

在她的記憶中,知道自己喜歡饅頭就腐乳的,除了爹媽,就只剩下卓北安,沈浩初這混蛋是如何知道的?

“那還不吃?”沈浩初撩起衣袍坐到她對面。

“哦。”秦婠聽話地低頭。

咬了口饅頭,她忽然覺得不對。

重活一世,她不是要狠狠報複沈浩初這狼心狗肺的臭男人?

可為何這段時日她竟對他言聽計從?甚至還覺得他變聰明了?

☆、傷重驚魂

荒島無人居住, 島上草木生長旺盛, 無路可進。島嶼不大,船在外圍繞島一圈只要半個時辰也綽綽有餘, 遠望之時便能看到整個島嶼的輪廓。

“淺灘上的那片岩石縫間有許多。”霍錦骁指着近在眼前的岩石堆率先從小船跳到海水裏。

大船無法靠過來,他們只能改坐窄長的漿舟,一舟六人, 劃到水深及膝處就很難再動, 他們要在這裏跳下船,再将船拖上沙灘。時間已到申時,再有一個時辰左右太陽便開始落山, 他們要趕在天黑前回到大船。

“小心點。”魏東辭在後頭念叨她一句。

因要涉水,霍錦骁将鞋給脫了,露出截白皙的小腿,赤足往淺灘上走, 那沙裏也不知有什麽,萬一被割傷可不好處理。

“沒事兒,這裏的沙子軟。”霍錦骁走得飛快, 腳丫子上沾了一大片海沙。

幾人轉眼間就到岩堆前。岩堆的泥縫裏長着不少植物,魏東辭一眼望去, 卻沒發現勾魚草。

“你該不會記錯,害得我們白跑這一趟吧?我程家百餘條性命可還等着救命呢!”程雪君急道。

“不可能。”霍錦骁走到岩石中央, 舉目四望,這地點沒錯。

“那為何沒有草?”程雪君因着白天那記耳光對她心存怨恨,又兼心急草藥, 對她更是不滿,“若是耽擱我們救人,害了我家,我便與你拼命!”

“夠了。”東辭正蹲地查看,聞言擡頭冷道,“她替程家尋藥不過道義相助,若找到是恩,找不到是命,程姑娘非但不心存感激,反以性命相迫,是何道理?程老爺平日就是這樣教導你們的嗎?百年程家,後人卻連知恩圖報這四字都不會讀了?”

霍錦骁聞言便不出聲,反正有他在的時候,但凡有人要欺負她,他都不會放過。從前在雲谷,因為一個磨崖石刻的“烏”字被她讀成“鳥”字,進而讓她受到一衆同門的群嘲,這人為了這茬竟偷偷在“烏”字中間鑿個點,活生生把字給改了,第二次再來時,衆師兄弟便全都傻了,只有他拉着她的手,誇她說得對。

這睜眼說瞎話的功夫,真要較起勁來,一百個程雪君都說不過他,更何況她還不占理。

程雪君被他說得語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氣得半晌才道:“你為何老是護着這人?”

若是個女人也就罷了,可這人是個男的!

“她是我的人,我不護她要護誰?”東辭想也不想回答道,手裏後的小巧鐵鏟已把縫中泥土鏟出。

“師妹,別說了,尋藥要緊。”程家的弟子忙阻止程雪君繼續開口。

這一路上衆人有目共睹,霍錦骁又出力又救人,幫了程家不少,反觀身為大小姐的程雪君只知抱怨撒脾氣,叫人心煩。從前年歲尚小,師兄弟們覺得她刁蠻也可愛,可如今年歲漸長,這脾氣越發蠻橫,讓人不喜。其實全門上下都知道她鐘意魏東辭,為了這人也不知推掉多少門親事,連程老爺子都親自為她試探過魏東辭,偏偏魏東辭這人別的話都好說,唯獨在親事之上,他拒絕得那是連一點餘地和顏面都沒給程家留,就這樣她還死心眼粘着人,也不知中了什麽邪。

“這裏有勾魚草,不過被人采走了。”東辭鏟起一把泥,伸手拔散土,從其間拈起一段草根,“這是勾魚草的根。”

“這兒是荒島,短短數日,怎會突然全被人采走?”霍錦骁納悶道。

“可能是別處的采藥船經過。”魏東辭抖掉沙站起,舉目四望,沙灘不大,岩石還有好幾片。

“那可如何是好?”程家弟子憂道。

“島上其他地方可能還有,我們分頭找。這是勾魚草的圖樣,你們往東,我們往西,一個時辰後在這裏會合。”魏東辭取出圖樣交給他們。

“好,就依魏盟主之意。”對方收下圖樣,向他抱拳,趁程雪君發脾氣之前将人給拉走。

程家三人一去,霍錦骁頓覺耳根子清靜不少,她把腳上沙子抖散,一邊穿鞋,一邊往前跳,跳了兩步她回頭:“你怎麽不走?”

魏東辭還站在原處,正望着山上。

“不去那邊,我們進山。”

————

島雖不大,可林子卻茂密,從外邊看不到林中景象。

魏東辭神色微沉,駐足停在入林的草地上。這地方無人居住,雜草叢生,無路可走。

“為何要進山?勾魚草長在近水的岩石沙縫裏,山上應該沒有。”霍錦骁奇道。

魏東辭卻忽蹲下。

“怎麽了?”霍錦骁覺得他奇怪,便跟着蹲到他身畔,還未等他回答,便也一眼看到,“腳印?”

地面潮濕,雜草被踩倒,壓出淺印,這淺印不止一處,淩亂地往山中延申。

“不是采藥人的船。”魏東辭這時才說了實話,“勾魚草可入藥的只有莖葉,通常采藥人為了讓勾魚草再發葉,挖藥只擰地上莖葉,不傷其根,而剛才那塊岩石上泥中的勾魚草根已被扯斷,顯是挖藥的人以蠻力拔/出草藥,這并非采藥人所為。”

“公子,你的意思是,有人先我們一步到這島上搶走草藥,且這些人還躲在山上?”佟岳生雙手抱劍環胸站在二人身邊問道。

“極有可能。”魏東辭點頭,“我們往山裏去,就算不能找到那些人搶回藥,島另一側的懸壁上可能也生有勾魚草,就是采起來有些難度。”

“既是如此,你為何支開程家的人?”霍錦骁不解。

“他們礙事,且跟着我會有危險,幫不上忙倒要添亂,不如支開。”魏東辭說話間已往山裏走去。

霍錦骁先是不明,轉念一想立刻會意。來的人既然搶藥,肯定與三爺有關,三爺要殺東辭,那在這島上極有可能設有埋伏要對付東辭,跟着他确實危險。難怪這一路都沒遇到船只,原來三爺确實顧忌朝廷的船,所以不敢在海上直接開戰,而是選擇在島設伏。

如此想着,她心裏一緊,還伴随着更大的疑惑。

在出航前,沒有人知道她要帶他們去哪座荒島,就連東辭都不知道,那三爺又是如何知道并且安排手下提前登島?除她之外,荒島位置只有平南船隊的人知道,可是他們并不曉得她的打算……除了一個人。

“小梨兒,現在別琢磨這些。”魏東辭前行幾步,轉頭時發現她呆地原處,輕嘆一聲道,“找藥保命要緊,其餘的別想。”

不需要她開口,他已然猜到她在懷疑什麽。

以那人在她心中的地位,若然他辜負了她的信任,所帶來的打擊于她而言必然是巨大的。

魏東辭不希望她受到這樣的傷害。

————

腳印延申到林中就不見了,霍錦骁運氣全身,施展《歸海經》留意四周情況,卻也沒發現異常,林中除了鳥獸蟲之外就沒有其餘生物。找不到人,他們便徑直往山頂爬去,島不大,山也不高,他們很快就走到另一側山崖處。

這山崖臨海,其下是光滑陡峭的岩石,層疊沉入深海中,最下邊的石岩能被海浪敲到,縫隙裏果真生有勾魚草。

“我下去吧。”霍錦骁朝外探探身,道。

“不行。”魏東辭拉住她,“懸崖陡峭,岩石難攀,我們沒有繩索,本就危險,若是再有埋伏,險上加險,我不同意。”

“可若是回船尋繩,一來一回起碼耽擱一日,你的時間不夠了。這點高度于我而言不算什麽。”霍錦骁試了試腳,仍被他拉了回來。

“別吵了,我下去。”佟岳生往外走了兩步。

“佟叔,你得留下保護師兄,萬一上次那人再出現,我打不過。”霍錦骁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下去最好。

“無妨,我很快就上來。公子暫托姑娘了。”佟岳生擺手。

語罷,他已點地而下,幾個縱躍便踩着石岩下降許多,轉眼間就到采藥點。

霍錦骁只得站在魏東辭身邊與他一道探頭向外看去,揚聲叮囑佟岳生。

“佟叔——小心點。”

佟岳生擡頭望來,微微一笑。

正看着,霍錦骁卻覺背心發涼,四周竄過數道陰冷氣息,她抓起東辭的手轉頭,身後草木沒有變化,埋在暗處的人還未現身。

“有埋伏。”霍錦骁小聲道,複又朝懸崖外喚起,“佟——”

話說一半,她便看到佟叔半身陷入懸壁中,如蟲入蛛網掙紮不得出。對方将草藥挖走,正是為了引誘魏東辭到此地挖藥,他們不止在林中設了埋伏,在懸崖上也動了手腳,必要至東辭死地。

她怎麽就沒察覺懸崖上的異常呢?

“走!別管我,這是東洋浪人的障眼法,我能應付,你先帶公子走!”佟岳生吼聲震雷般響起。

東洋浪人,其術號“忍”,極擅隐匿,便是她五官敏銳,一時間也難以察覺這細微的變化。東洋浪人在東海上只與海神三爺合作,果然是三爺要殺東辭。

霍錦骁心念數變,動作卻沒猶疑,已拉着魏東辭往山下跑。

————

茂盛大樹後閃身現出數人,黑衣蒙臉,看不見模樣。

“怎麽?在找我家公子?”霍錦骁長劍已然在手。她唇還是笑着,目色卻已凜。

黑衣人彼此交換了眼神,均未動手。明明一直跟在他們身後,可不知為何追上時眼前卻只剩霍錦骁一個人,魏東辭不見蹤影。

“魏東辭呢?”森冷聲音從樹林的某處傳來。

霍錦骁耳根被刺得生疼,說話這人離得雖遠,可說話聲卻似響在她耳畔,可見其內力之深,正是上次追殺魏東辭之人。

“別說笑了,我既然敢一個人獨挑你們,又怎會讓你們找到他?”霍錦骁脆聲回道。

“無妨,抓了你也一樣,我不信他會不出現。”那人冷笑一聲,斷喝,“上。”

霍錦骁已氣運全身,将五感敏銳提到極致,四周黑衣人的氣息盡落其心,這一戰,她沒有保留。

黑衣人驟然發難,一湧而上,她手中長劍如電,在黑衣人間穿梭如流星,無數刀影織成密網襲來,卷起滿天枯葉,林中刀吼劍嘯如鬼泣,殺氣彌漫。

霍錦骁一劍割過旁者咽喉,血霧如雨,她長劍卻無停歇,四周的拳劍相交再度襲來,她震退胸前刀影,卻避不過後背重掌。

“咳。”踉跄數步,她急喘着壓下胸中沸騰,睜着一雙噬血的眼看着衆人。

黑衣人已躺倒三人,餘者忽被其勢所懾,動作竟有些凝滞。

密林間忽有道詭谲銳氣無聲無息射來,霍錦骁雖已察覺,卻覺腳步沉入灌鉛,竟難避開,她勉力震出劍氣抵禦,奈何那人內力委實比她高出數倍,那道銳氣勢如破竹,在她胸前幻化鬼爪虛影,透胸而過。

胸口血色暈染,綻作繁花。

“錦骁——”

隐約之間身後忽有急喝傳來,喝聲未落,魏東辭已掠至她身邊。

“你……怎麽出來的?”霍錦骁身形晃了晃,倚到他胸前。

血滴滴嗒嗒往地上落,看得魏東辭臉色沉白,雙目染上陰戾。

“你以為你點了我的穴,就真能困得住我?”他并未抱她,只是任她将頭倚在自己肩頭,聲音冰冷,毫無柔情,只有怒意。

這次她為了避免出現上次在石潭港的情況,毫無預警地點了他的穴道,把他悄悄藏進山邊石隙裏,獨自引開了殺手。

“出來幹什麽?”霍錦骁知道他動怒了。

從小到大,他對她生氣的次數趨指可數,每次必因大事,不過即使他生氣,她也還是我行我素,魏東辭恨透她這臭毛病。

“哼,終于出來了。”躲在暗處那人又是一聲冷語,人卻已從林中飛出。

四周的黑衣再度湧上。

霍錦骁再度震劍,卻被魏東辭一掌敲落,她聽到他身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蟲蟻聲音,正驚疑不定,便東辭在她耳邊輕嘆道:“小梨兒,你別怕我,好不好?”

她還未領會那話的意思,忽見他掌心血肉被一物從內咬破撕開,紅如寶石的蟲子鑽出,發出一聲刺耳震翅聲。

江湖人都以為他是只羔羊,需要時刻被人周全保護,連霍錦骁也一直如此以為,直到今日。

魏東辭有佛手慈心的稱號,江湖上很少傳出他親自出手殺人的傳說。

那只是因為,看過他出手的人,都被他殺了。

佛心之下,便是魔心。

東辭不是過去的東辭了。

☆、生死

青黑的甲蟲不知從何處鋪天蓋地飛來, 如同漆黑雲霧般繞在兩人身邊, 将他們圍得密不透風,群蟲振翅的嗡動聲像無數細針戳着耳, 霍錦骁聽不到外界對手兵刃攻來的響動,只能聽到蟲群上響起的铮然刀鳴。

這蟲子的外殼似乎極其堅硬,聚成一片就如鐵甲, 刀劍砍上去就發出铮铮之聲。霍錦骁的力氣随着不斷流出的鮮血而慢慢抽空, 她只勉強站着,驚駭地看着已然陌生的魏東辭。

“東辭……”她唇瓣嗫嚅幾下,想說話卻又不知要說什麽, 只能伸手抓上他的手臂。

衣袖底下卻有長物緩緩蠕過,她低下頭,望見一只紅背蜈蚣延着他手背爬出,足有成人小臂粗細, 這一驚非比尋常,霍錦骁迅速縮手很後踉跄半步,被東辭扶住。

她驚恐甩開他的手, 半句話都說不出。

“別怕……別怕我……我不會傷害你!小梨兒……”魏東辭呢喃着,目光已現沉沉痛色。

他遲遲不敢告訴她那些猙獰年月裏發生的事, 就是害怕見到她恐懼的眼神,害怕自己唯一在乎的人會因此抛棄這十多年的情分……

————

“這是什麽?”山林裏響起數聲驚疑。

黑衣人驚恐地盯着眼前不斷飛舞的蟲群, 刀劍揮去如同劈在鐵甲上,地上已落了一層蟲屍,可這飛舞的蟲群卻不見少, 只将霍魏二人緊緊圍住。

“馭蟲師?”那人狐疑地看了片刻,忽然冷笑,“想不到名滿天下的六省盟主竟然會這種西域的旁門左道,也不知若被天下人知曉,你這盟主還當不當得牢?”

他說罷冷哼一聲,喝散黑衣人,雙掌聚力,擊出股龐大氣勁。氣勁化作強風襲卷向蟲群。這蟲雖堅硬,到底還是小,被強風一吹便如黑霧般被吹散,露出霍魏二人。

霍錦骁傷勢太重,已面色煞白地倒在魏東辭懷中,他面無表情地盯着眼前舉劍攻來的黑衣人,眼中再無一絲慈悲憐憫。

“啊——”執劍刺來的黑衣人忽在他身前三步處停下,驚恐萬分地瞪着不知何時已爬上各自身體的毒蟲。

紅背蜈蚣、人面蜘蛛、金線小蛇……窸窸窣窣的聲音還在響着,似乎從密林深處向這裏游聚而來。

“滾開!”一個黑衣人忽然發瘋般沖向離自己最近的同伴,一劍刺入同伴體內。

血霧飄灑,殺手們驚呆,看着他殺死同伴之後又攻向下個人,片刻呆滞後,厮殺開始,濃烈血腥氣彌漫了整個山林。

“你給他們下了什麽蠱?”為首那人怒吼着揮拳攻來。

天級高手的氣勢如山巒倒塌,帶着龐大怒殺之意,毫無留手。

魏東辭卻攔腰抱起霍錦骁,緩步迎向他。

霍錦骁的頭靠在他肩頭,迷迷糊糊看到一只嬰兒拳頭大小的黑蟲趴在他後頸之上,那蟲生了雙血紅的眼,似有靈性地對上她的眼,她只覺腦中刺疼,當即閉上眼。

“眼睛閉上,不要再施展《歸海經》。”東辭在她耳邊提醒道。

那人的攻擊已至眼前,霍錦骁忽聽蟲子發出一聲古怪長嘯。

僅管她已停止運功,這聲音仍舊像根長針頓刺入腦,她不由自主痛苦呻吟。

這蟲子,她在她父親書房的《神兵鬼器錄》裏見過,也曾聽她母親提過。

往音魂引,往音為燈,魂引為蠱,蠱以燈為宿體,是這天下萬蟲之王。二十年前她母親就曾是這燈的主人,憑此燈進入前朝皇陵,力守桑陵城,馭使仙衣蝶獨對魏軍,單挑魏眠曦,也就是魏東辭的父親。

不過桑陵一役過後,此燈亦失了蹤跡,魏東辭是如何得到的?

燈已不在,那麽魂引蠱的宿體……莫非是東辭?

————

那人聽到蟲嘯,生生收手停在了魏東辭身前,目現痛苦迷亂,控制不住地以雙手抱頭對着魏東辭怒吼:“這是什麽?啊——”

魏東辭抱着霍錦骁緩步上前,平靜道:“你剛才說錯了,我不是馭蟲師,我是人蠱。”

“你……”那人再度揮手要殺他,可手到半空卻無以為繼,他已看到魏東辭背後的蟲群如黑霧般再度飛回。

“沒聽過人蠱?那你總該知道最簡單的毒蠱是如何煉成的。”魏東辭走到他身邊繼續說着,“取五毒,毒蠍、毒蛇、蜈蚣、蟾蜍與毒蜘蛛放入甕中密封,這些毒蟲相生相克,放在一起便會互相殘殺吞噬,二十九日後将甕啓封,若裏邊只剩一只毒物,那便是毒蠱。”

青黑甲蟲飛回,倏爾朝這人身上撲去,這人大驚失色,拳風淩空亂揮,想要打散這批蟲子。

“而人蠱,就是把活人扔進蠱窟之中,逼人與這些毒蟲厮殺,七七四十九天,如果這個人可以活得下來,那就是最為可怕的人蠱。”魏東辭停在這人身後。

蟲群數量多得可怕,打死一片還有一片,這人瘋了般逃避蟲子,仍逃不過手背被一只甲蟲咬破,蟲子鑽進血肉往他手臂裏爬去,其餘蟲子嗅到血肉氣息都瘋狂地往這傷口聚去,他怎樣都打不完這些蟲,只能驚駭看着蟲子一只只鑽入傷口。

“我被扔進月尊教的萬蠱窟裏整整四十九天,僥幸未死。”魏東辭的語氣靜得叫人毛骨悚然,“閣下是天級高手?在我眼中也不過只是一只未被吞噬的蠱蟲。”

充滿猙獰的日子,他記得清清楚楚,自己是怎麽從人一點點變成怪物活下來的。

“啊——”那人凄厲叫起,也不知有沒在聽東辭的話。

傷口越咬越大,蟲子直往裏鑽,那人滿面是汗,忽然雙目一狠,從死人手裏搶起長刀狠狠往自己肩膀砍下。

悶聲響過,他的手臂被斬落地上,血濺了滿天,蟲子全都湧向斷臂,他得到短暫喘息,很快點了自己身上幾處大穴止血,驚懼憤恨地看了魏東辭一眼,當機立斷縱身逃去,不敢再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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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争鬥停歇,只剩倒在地上的屍體與空氣中彌漫的血腥還透露出這場惡鬥的殘忍,蟲蟻退去,斷臂已被咬得支離破碎,還有幾只甲蟲趴在骨肉之上。

魏東辭臉也已變得蒼白,支撐不住地單膝跪到地上,只是雙手仍将替錦骁緊緊抱在懷裏,血仍在滴滴嗒嗒落在地上,也分不清是他掌中傷口,還是霍錦骁胸前的傷口。她已徹底陷入昏迷,人事不醒。

“公子!”佟岳生擊退浪人,從山崖上趕來,看到林中景象不由大驚,“你用了魂引?”

魏東辭點點頭,卻說不出半句話。

魂引耗神過大,也不是他想用就能用的,這蠱每用一次,就會大損身體。

“可惡。”佟岳生怒罵一聲,以掌向東辭背心灌入內力。

片刻後魏東辭的臉色方有所好轉,才有力氣抱着霍錦骁站起,朝山下狂奔而去。

霍錦骁那傷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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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沙灘時早過約定時間,天已暗下,程雪君與程家兩個弟子已在舟前等候多時,看到魏東辭飛奔而出,幾人面上一喜,程雪君更是迎面奔去,可瞧見魏東辭渾身是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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