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鏡中過往(七)

長岚記得,她當年為了确定封摯所在,試了無數次,可是傳音咒彼端,傳來的始終是淙淙的流水聲,以及明顯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聲和呢喃聲。

封摯一直念着阿貓的名字,一次又一次,聽得長岚不僅頭疼,而且心疼。封摯定是被困在哪裏,而且顯然神智不清,可就是這種時候,他最擔心,最挂念的還是阿貓。

那該是怎樣的一個生死關頭!

長岚在丹辰山上一直坐到了月上柳梢頭,才拖着有些疲憊的身子返回長岚山。這次回去,她并沒有直接駕雲,而是一步一步走回去的。

因為,有些思緒需要些時辰,理順清楚。

封摯他該是遇到了術法比他高深的人,受了重傷或者是被人下了咒術,導致神智不清。如今,該是被囚禁在一處有些有水的地方。

可……術法比封摯高的神仙,很多,有水的地方,更多。這一條線索,有了等于沒有,根本無法确定什麽。

剩下的,就是封摯自己的反應。

她一直在同封摯提阿貓,但封摯卻只是在聽了那句話後,反應才異常的激烈起來。而那句話她說什麽特殊的了麽?

封摯,阿貓可是替我去了普華山,去參加神女的賞花宴,到那時各路神仙齊彙聚,你就不怕阿貓看中其他的仙君神君,不要你了?

雖然阿貓從未向封摯坦露過自己真實的想法,但依着封摯的聰明,肯定早就看出阿貓是喜歡他的,再加上紅小六婚宴之時,無數神仙聚集,也不見阿貓朝誰多看了一眼。所以很明顯,她這句話根本就是個玩笑,而封摯那麽了解她,定然知曉這句話當不得真。

那麽,還有什麽特殊的地方麽?

唯一剩下的,就只是阿貓要代她去普華山這樁事了。

普華山是帝姬的居處,帝姬早已晉升神階,妖孽定然不敢在她所到之處為非作歹,那麽……封摯是擔心阿貓路上會有危險?

想到這裏,長岚心中一陣煩亂。她錯了,她不應該再想這麽多。如今封摯已經生死未蔔,她不能再讓阿貓有任何的閃失,否則她會更加對不起他。而且,封摯在這種情況下仍舊念着阿貓,定然是希望她能過的平安順遂,所以她如今要做的,不是沉溺于傳音咒,而是要追上阿貓,去保護她的安全。

長岚想通之時,自己已經走到了長岚山腳下。

阿貓出發已經有大半日的光景,以她們的腳程,或許她日夜兼程能趕得上。想到這裏,長岚放棄了回山頂的打算,直接調轉了腳步。

身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似是有什麽擦過了枝葉。

長岚腳下一頓,轉過頭來,卻只見清冷的月華之下,一人緩步朝她走來,白袍浮動,黑發輕舞,眉眼似含着三分笑意,俊臉上平添了一抹溫柔。

竟是祁霄神君,踏月而來。

美好的事物,永遠都是那般迷人,長岚只覺自己瞬間便被迷住了,目光落在那張俊美無俦的臉上,怎麽也移不開,只能愣愣的看着他,越走越近,直到停在她面前。

噗通,心上又是一陣躁動,心底那股莫名的氣息,又在身體內部四處沖撞,似是想要找到一個疏于防備的突破口。

“你……”許久,長岚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一般,道,“神君怎會在這裏?”

“等你。”

祁霄答得幹脆,長岚心下卻是不由一顫。

“本君打算前往普華山,路過這裏,便順路來看看,”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掃了一圈,“傷已經好了?”

傷?長岚這才想起來,背上天雷的灼傷。雖未痊愈,但只要行動自如,于她來說,便同好了一般。

于是,點了點頭:“多謝神君挂懷。”

“不是挂懷,”祁霄道,“你也知曉,本君向來喜歡做些順手,順路的事。”

說罷,祁霄擡腳繞過她,想要繼續趕路的模樣。長岚看着他的背影,驀地心念一動,叫住他:“神君。”

祁霄頓住腳步,回頭。

“長岚也受普華神女之邀,不知可否一同前往?”

祁霄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看着她,目光有些疏遠的冷淡。長岚見他神色如此,原本有些緊張,又有些期待的心,驟然一松,但随之而來的,是一陣失望逐漸漫上心頭。

長岚尴尬的低了頭,避開了他的視線,耳邊是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看來,祁霄神君,是不想……

“愣在那裏做什麽?既然要一同前往,還不趕緊跟上來。”

和神君同行,速度确實比她一人要快得多,只是麻煩卻也遇到了不少。就比如說,去普華山的路上,身邊會不時飛過大神小仙,恭敬的同神君打着招呼。招呼之餘,定然會不着痕跡的打量她一番。

而那時,長岚才知曉,雖然在紅小六的婚宴上,她表面裝得什麽都不在乎,可在內心深處,是有多麽在意他們的目光。

在意,他們的嫌惡,在意他們的厭棄。

所以,她會忍不住的低下頭,或者偏過身子,不想以真面目示人。直到,她不動聲響的在掌心化出一條黑色娟帕,想要遮在臉上。

可剛一動,身側的祁霄卻比她更快一步的出手,将娟帕拿了下來:“遮這物什做什麽。”

長岚扁了扁嘴,什麽都沒有說。其實說來也奇怪,那麽多人都覺得她相貌醜陋,不忍直視,可只有祁霄一個,就像是不在意她的長相一般,自然而然的把她當成了普通人。

“不必遮,并不醜。”祁霄淡淡道,娟帕在他手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不是覺得醜才遮的。”長岚臉紅的狡辯,“是有其他的原因,我本已經讓阿貓代我前去,所以不想讓其他人看出來,我也去了。”

“既然如此,同本君一起就夠惹人注目了,再遮着面紗,怕是更會讓人心生疑窦。”

祁霄說的,很有道理,那她該怎麽辦呢?

正糾結着,祁霄突然問道:“你最喜歡什麽物種?”

長岚想也不想的答:“貓。”

“好。”

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祁霄口中的好是什麽意思,長岚就覺身子一輕,下一秒竟出現在了祁霄的懷裏,鼻端萦繞的是他身上的氣息,由于距離之近,她甚至能看清他那泛着琉璃光芒的眼中,投射出來的影子。

那個影子,好像是她,而且是不知何時成為了一只小黑貓的她。

此時,正有一仙友路過。

“見過神君。”恭敬的朝拜。

祁霄只是看着他,淡淡的點頭。

“這是神君豢養的靈寵?很是可愛。”

談到她,祁霄好像來了興趣:“嗯,近來剛撿到,覺得不錯便養着玩玩。”

“神君……”長岚只覺那仙友此時看她的目光,像極了當年封摯第一次看到阿貓的目光,果然下一刻那仙友搓了搓手道,“神君靈寵果然非同一般,小仙有個不情之請,不知……”

長岚內心可沒強大到,可以讓人随意亂摸,本想扭一扭身子示意一下祁霄,但祁霄的聲音卻是先她一步響了起來:“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請,便別說了。”頓了頓,祁霄看向那仙友,淡然道,“本君的靈寵,豈是你們可以觊觎的?”

說罷,便駕着雲走了。長岚透過祁霄手臂的縫隙看了一眼那仙友,頓覺他站在空中,孤身一人十分的悲怆凄涼。

忍不住,輕嘆了口氣。

“嗤,”祁霄笑着摸了摸她的頭頂,“本君的小靈寵就是心地善良,連個想占你便宜的都同情。”

長岚有些不舒服的晃了晃小腦袋,本想說你也摸了我的頭,占了我的便宜,可一出口,卻只有一聲柔柔的——“喵。”

祁霄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深,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耳朵:“本君如此,可是為了幫你,你扮成靈寵,本君自然也要傾力配合。”

說的,真是義正言辭。

長岚只覺臉上有些發熱,于是不再理他,動了動短小的四肢,舒舒服服的窩在了他懷裏。趕路必不可免的會有風,祁霄不着痕跡用寬大的衣袖将她攏在懷裏。

便是過了這兩萬多年,長岚仍舊記得,那懷抱讓人溫暖,令人心安。

**

長岚和祁霄追上阿貓一行人,是在隔天夜裏。阿貓,紅小六,蘇明洛選了片靜谧的林子,先是生了一堆火,而後阿貓靠着樹幹休息,紅小六和蘇明洛去林子中散步,順便談談情說說愛。

祁霄抱着長岚落在地面後,擡腳就要往他們的方向走過去,但懷中的小黑貓卻咬了咬他的袖子,搖了搖頭。

長岚看着他,心裏道:“我們不過去。”

祁霄挑眉詢問。

“我這次來本不是要參與神女的賞花宴,只是不放心阿貓,想暗中保護她而已。”而且,若此時讓阿貓見了她,定然會問起封摯,她還沒想好要怎麽回答她。

祁霄猶豫了一下,略一點頭,随意找了一處坐了下來,打算閉目養神。

“把我變回去。”長岚趁着他還沒睡,趕緊道。

夜裏寒涼,祁霄本想着把她變成一只小貓,窩在他懷裏,多暖和,而且……這四海八荒,九重天上,想要被他這麽抱一抱,吸收點靈氣的神仙可是數不勝數,這麽好的機會落在她身上,竟然一點不懂珍惜。

還要上趕着變回去!

祁霄懶得理她,裝作沒聽見。

“神君?我要變回去!”

祁霄輕輕的擡起了眼皮,有些不悅的看了她一眼,但還是将她放到地上,廣袖一拂,小貓頓時變回了長岚的模樣。

因着離得阿貓他們比較近,長岚也不敢有大動作,只是簡單的伸了伸手臂和雙腿,便屈膝坐在了祁霄身側。

借着他身上的仙氣,可以隐匿掉他們的行蹤。

漫漫長夜,長岚起初睡的十分不踏實。飛蟲不斷的在她耳邊嗡嗡的叫着,時而還會落到她的臉上,她有時會難受的動一動,或者閉着眼睛擡手在空中揮一揮。可揮開一波又來一波,她便只能動來動去。

似是受到她的打擾,祁霄緩緩的睜開眼睛,偏頭看她。月華透過稀疏的葉子,打在了她臉上,勉強的照出她的輪廓。黑紋密布的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只是那緊皺的眉頭,洩露了她此時的心情。

其實,乍一看她這張臉,确實覺得陰森恐怖,可時日久了,知曉她的善良心地後,又覺得她有些惹人憐惜。

這憐惜,尤以現下為最。

長岚身材嬌小,卻終日穿着一身寬大的袍子,如今的她靠在樹幹上,曲着雙膝,雙手環抱在膝蓋上,整個人縮成了一小堆,若是不去細看,很容易将她與這夜色混為一談。

又是一波飛蟲飛來。

祁霄看着半空中的它們,再看着長岚又皺起的眉頭,左手緩緩的擡了起來,擋在她面前,就那樣一下又一下有規律的扇動着。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長岚眉心逐漸舒展開來。

……

溯世鏡外,長岚看着裏面的這一幕,目瞪口呆。

她從不知曉,祁霄在那晚,為他驅了一夜的飛蟲。而如今,竟借着溯世鏡,讓她見到了從不敢想象的一幕。

長岚突然有些慶幸,慶幸那夜他們離阿貓是那麽近,所以溯世鏡的一角,才會有他們的身影。如若不然,她怕是永遠不會知曉。

而後來,長岚看着鏡中的一幕幕,心裏頓時五味雜陳。

許是沒了飛蟲的叨擾,她睡得越來越沉,沉到……身子一晃,竟朝着祁霄在的方向倒了過去,腦袋無巧不巧的搭在了肩上。

祁霄趕飛蟲的動作一頓,反手湊近靠在肩上的臉龐,似是下意識的想要去推開。可手在觸到她的側臉時又猛地停住,猶豫了一下,又偏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将手慢慢的退了回來,繼續扇着飛蟲。

原來,如此。

長岚對那夜唯一的印象,是睡得不錯。而第二日一早,她清晰的記得,自己在醒來時,看到的是祁霄背對着她,逆着日光,在揉着自己的右肩膀。

“神君可是身子不舒服?”她記得,她還特意上前去關心了一句。

而那時祁霄是怎麽說的?

好像神色,語氣皆是無比淡然:“不過是昨夜,沒睡好而已。”

可她記得,自己還很是贊同的點了頭,一臉正經的道:“确實,有好多惱人的飛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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