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十六

姬野忽然站住了,緊緊地握住了她的小臂!

“你幹什麽?”羽然覺得痛了。

“我不知道,”姬野的聲音也帶着驚慌,“有什麽……有什麽不對。”

羽然随着他的視線看着那柄烏金色的長槍,它在姬野的手中自己詭異地低鳴起來,嗡嗡地震顫着。姬野看着身前身後,這是一條狹窄筆直的巷子,月色隐沒在高牆後的枞樹葉子裏,前前後後的都沒有人。

腳下傳來微微的震動,震得心跳得極快。像是野獸般的本能,姬野全然不顧自己的傷痛,急急地拉着羽然往前跑。可是巷子完全沒有岔道,越是往前跑,越是黑暗。

震動從背後逼近了。那是馬蹄聲,雄偉的戰馬才會有那種沉重有力的馬蹄聲,鐵器般的寒冷從背後像是一堵牆那樣壓迫上來,羽然覺得頭皮都麻了。姬野猛地回頭,看見了那匹銀白色的北陸駿馬,馬背上的人籠罩在黑色的皮铠裏,手裏的劍橫在馬鞍上。

“你……你幹什麽?”羽然大喊起來。

那個人拉住了戰馬,緩緩地逼近,戰馬寬闊的胸膛堵住了整條巷子。

姬野死死拉住羽然的手,全力地往前沖去。他全身都是冷汗,即使和鐵顏那樣出色的武士對決,也不曾感覺到如此可怕的壓力。直覺告訴他,後面逼過來的人是沒什麽好商量的。背後的戰馬沒有加速,只是不急不緩地追着。

黑暗的高牆盡頭忽然出現了些微的光亮,他們終于跑到了巷子的盡頭。

就在羽然覺得可以松一口氣的時候,兩側忽然閃出了人影,并排着用肩膀擋住了巷子的出口。他們手裏都提着狹長的武器,明顯受過訓練,動作迅速而整齊。

“狗東西!讓你在我們面前撒野!”還是孩子的聲音,對方的出手卻是狠準有力的,武器低探下去橫敲姬野的膝蓋。

那是練習長兵器用的木杆,用的是密實堅韌的臘木杆,刺出時帶着呼嘯的風聲,杆頭急震。風聲戛然而止,姬野的長槍橫掃,把長杆從中央斬成了兩段,連帶着掃在旁邊的石壁上,帶着紛飛的碎石末。

對手愕然的間隙,姬野擲出了手中的長槍。二十四斤的重槍帶起了呼嘯聲震懾了對方,圍堵在巷口的孩子們一齊趴下,姬野扯着羽然,在其中一個人的背後用力一踏,沖出了巷子口。羽然聞見了濃重的酒味,這些孩子都是喝醉了的。

姬野一把抄起落地的虎牙,側身把羽然擋在自己的身後,“你們是誰?為什麽伏擊我?”

“搶了別人的東西,還問為什麽?”騎馬的人從巷子裏面緩緩地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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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姬野指着他。

那個大孩子青色的臉上在月光下帶了一道白的殺氣,凹陷下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姬野。視線從羽然臉上掠過的時候,羽然覺得皮膚上滿是雞皮疙瘩。

“什麽東西這麽嚣張?”她湊在姬野耳邊。

“東宮的武士,今天在演武場遇見的,”姬野斜着眼睛看那些孩子,“領頭的叫做幽隐,都是些廢物。”

“你才是廢物!”一個滿臉通紅噴着酒氣的孩子提着木刀出來,“一個沒名沒姓的東西,就敢來擋我們的路。知道金菊花是誰的麽?是我們大哥的!輪到你來逞威風?”

“為了一朵金菊花就帶着這麽多人埋伏別人?不過是一砣黃金,給我們還沒有興趣呢!”羽然氣鼓鼓地在姬野身後回應,羽人往往比人類的身材颀長,她在姬野的肩膀上露出腦袋來,尖尖的下巴擱在姬野的肩膀上。

幽隐掃了她一眼,“我們不是找你的麻煩,不想挨打就閃到一邊去!”

觸到他的目光,羽然又是哆嗦了一下,可是依舊嘴硬,“為什麽不是你閃到一邊去?你們是喝醉了挪不動啊?我們可以幫忙踢一腳!就怕踢痛了你們汪汪叫,夜裏攪得別人都睡不安穩。”

她在語言上的天賦分明是太過了,不過在南淮城呆了一年時間,她罵人和市井街巷裏的孩子已經全無區別了,聲調裏帶着十二分的不屑與鄙夷。對面的孩子們愣了一下,一齊逼上了一步,凜然帶着殺氣。

“真的生氣了……”羽然的氣焰低了下去,縮縮腦袋湊在姬野耳朵邊,“他們會不會真的動手啊?”

“害怕就不要多話了。”姬野壓低了聲音。

“你!”他上前一步,指着馬背上的幽隐,“不服我勝了蠻族的武士,有膽子就一個人跟我對決,我輸了,賠金菊花給你。你們這麽多人擁上來,贏了也休想要我服你們!”

幽隐以滲人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金菊花?你賠得起?你以為那只是一塊金子?”

他又大聲地笑了起來,“你是什麽人?我是什麽人?跟你對決?我用得着髒了自己的手麽?等到你有身份上陣當我的敵人再說,到時候我一劍砍掉你的頭,給你一個爽快!”

“給我上!”他猛地揮手。

孩子們發一聲吼,左左右右地猛攻上來。姬野猛地把羽然推了出去,剛要轉身迎戰,已經有人從側面以木刀狠狠地捅到他腰間的創口上。他痛得低嚎了一聲,随即又有木刀劈到他的頭頂,多虧他還未卸下禁軍皮铠的頭盔,否則那一記重擊或許已經打開了他的顱骨。

他摔倒在地上,孩子們一哄而上,有的用木刀,有的用拳頭,有的用腳。武術完全沒有了用處,姬野抱着頭在人群裏閃避,羽然在後面焦急地跳着腳,她幾次想沖上去把那些人拉開,可是每一次都被用力推了回來。

“不要打傷她。”幽隐在馬背上發令,所以孩子們的木刀還沒有回過來落在羽然的身上。

圍毆的人群移到了牆邊,姬野再想閃避也是枉然,孩子們的拳腳紛亂地落了下去。羽然呆呆地看着,又低頭看見地上的一灘烏黑。不只是一灘,一灘又一灘的烏黑延伸着去向牆邊。

“血……是血!”她驚慌地大喊。

一乘霜青色的駿馬載着醉酒的商人從街口轉了過來,羽然像是逆水的人看見了稻草,她沖過去不顧一切地扯住了那個人的缰繩,“救人啊,救救他!他們這樣會打死他的,他們會打死他的!”

她不知道為什麽會那麽害怕,怕得像是有一道力量在胸口裏面要把她撕開。

看着瑩然如玉的女孩,酒醉的商客清醒過來,望着自己身後佩刀的随從,微微沉吟着。

“東宮禁軍的事情,你們最好還是少管,”幽隐的聲音在一旁傳來,“老老實實做你們的生意!”

“禁軍!”商人和随從的臉色都變了,像是看見瘟疫病人那樣,商人急急地拉着自己鬥篷上的兜帽,把臉都遮上了,策馬就要離開。

羽然奮力地扯着他的馬,“你們去哪裏?救人啊!”

商人的馬鞭胡亂地敲打着她的手,“放開!放開!”

随從上來矮身推了羽然一把,羽然摔倒在地。平生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從高高在上的樹梢跌落到了塵埃裏,無助和凄惶一起湧上心頭,她憤怒地指着商人,“要是在寧州的土地上,我會下令把你們都殺了!”

女孩身上忽然升起的威嚴令商人和随從都遲疑起來,不由得帶住了坐騎。

就在這個瞬間,牆邊的人群忽然散開了。他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裏面摧破了,姬野以肩膀頂着一個孩子的胸口沖了出來,他臉上都是鮮血,雙瞳像是火燒一樣明亮。孩子栽倒在地,姬野踩着他的胸口一步閃到羽然身邊。他抱起羽然的腰,一拳把商人從馬背上捅了下去,帶着羽然翻身上馬。

駿馬帶着兩個人箭一樣刺進夜色裏。

一滴一滴的溫熱流到羽然的背後,她知道那是什麽,可是不敢去摸。

“你還在流血啊!”

“沒事……沒事的,”姬野在臉上摸了一把,滿手的血,“都是皮外傷,我們快走,別給這些無賴追上了。”

孩子們的木刀确實沒有給他重創,腰間鐵葉留下的反而是最糟糕的,傷口裂開了,正在不斷地流血。失血讓他眼前變得一團模糊,他覺得身上很冷,只能緊緊地抱住羽然。他并不善于騎馬,只覺得劇烈的颠簸像是要把人的靈魂從顱頂晃出來,他還是只能抱住羽然,不讓自己摔下去。

許多年之後在姬野的夢境中他依然在那匹馬的馬背上,可是他伸手去環抱,懷裏空空如也。

“啊!”羽然驚呼。

馬忽然咴咴嘶鳴着,整個直立起來了。姬野帶着羽然被整個掀下了馬背,落地的疼痛讓他的精神恢複了幾分。他撐起身體一看,赫然發現自己正在懸崖的邊上。是那匹駿馬的本能才使他們逃脫了噩運。

“怎麽會到了這裏?”

“我不知道啊!”羽然搖着頭,“我是不會騎馬的!”

“到城外了!這是黟雲山的山路,我們一路沿着山路跑上來的,”姬野握緊了槍,“我知道了,這是死路!是他們逼着我們跑這條路的,這匹是戰馬,會自己逃。”

“還有別的路麽?”羽然已經聽見了急速逼近的馬蹄聲,正像姬野預料的那樣,東宮禁衛們的馬緊緊地跟在他們的身後。

“沒有。”姬野搖着頭,他一步踏在懸崖邊,一塊碎石被他踢落下去,很久很久之後才傳來滾在石頭上的聲音。一輪圓月照在懸崖頂上,周圍連林木都沒有,他們無處躲藏,也沒有退路。

馬隊如疾風一般卷來了。孩子們都是騎馬的好手,散開成一片逼了上來。幽隐的獅子馬在最後,他神色陰陰的,手指彈着重劍。幾個孩子湊近了他身邊,幾個人低低地議論着,其餘的孩子們臉上都帶着觀看獵物般的笑。

羽然怎麽也無法克制自己的哆嗦,“他們會不會殺我們?”

姬野搖了搖頭,“我想他們不會殺你,至于我就不知道了。”

他推了推羽然,“你別管我,我……不怕的。”

“你在說什麽啊?”羽然大喊。

姬野不知道再說什麽,他只是用力地捏了捏羽然的手,作為回答。

議論着的孩子們也散開了,整個馬隊悄無聲息地逼了上來。這些白日裏看着臉上還帶稚氣的孩子此時卻顯得格外的陰森,姬野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麽,也許只是侮辱他毆打他,也許這些世家子弟殺一個兩個平民的孩子根本就是常事。

他不想丢了姬家的勇氣,他攥緊了拳頭,手指上他套着指套。這讓他多了一些勇氣,他想踏上一步。

他被擋住了。羽然忽地沖到了他面前,伸開雙臂擋着孩子們。

“你跳下去。”羽然扭頭低聲說。

“什麽?”姬野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從這裏跳下去!”羽然放大了聲音,這一次所有人都聽見了。

“羽然你到底在說什麽啊?”姬野完全地呆住了,而羽然已經把他往懸崖邊推了。

“你沒有聽見我的話啊?”羽然大喊起來,拼盡了全力,像是一個要蘋果的孩子,“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不是要送我東西麽?那我就要你從這裏跳下去!”

姬野看着她玫瑰紅的眼睛。他說不清那一瞬他是被什麽感覺包圍了,也許是驚訝于那種認真的美麗,也許是迷惑于羽然忽如其來的任性,也許只是淡淡的溫暖和種在血脈裏的信任。

他轉身,跳下了懸崖!

山風在他耳邊呼嘯,他努力地仰頭對着一輪圓月。月影中忽然多了一個人的身影。

“羽然!”他大吼。

羽然就跟在他身後躍出了懸崖。急速的墜落中,羽然的身上閃動着銀一樣的光輝。她的臉色分明帶着某種掙紮的痛苦,卻奮力地伸過雙手,和姬野緊緊地握在一起。

目瞪口呆的少年們一齊沖到了懸崖邊,去看落下的兩個人。在幽深的山谷裏,女孩身上的白衣卻明亮如月,仿佛她的身上帶着一輪光,進而成百上千倍地擴展開來。一時間仿佛天上和地下各有一輪月,有什麽東西利刃一樣刺破了下面那輪圓月的光華。

光芒竟然像是實質一樣碎裂開來,灰燼般随着風散去。而留下的,卻是長達兩丈的輝煌光羽。它們完全張開的時候,像是雛鳥奮力地撐破了束縛它的蛋殼,對着世界發出第一聲清啼。所有人都被那光照得睜不開眼睛。

等到他們能夠睜眼的時候,正看見女孩振動着巨大的光羽從懸崖下緩緩升起,她背後的衣衫完全被撕碎了,暴露出明玉一樣透明的肌膚。可是孩子們都已經無暇注意其他,他們眼裏只有那對巨大的光羽在緩緩地扇動,輝煌得仿佛神使從燃燒的灰燼中複活。

“羽人……她是羽人啊!”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是純血的羽人皇族,”幽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他們的羽翼才是帶着光芒的。”

羽然的翼梢揚起,斜斜地一轉,帶着巨大的弧線向着山谷的遠處滑翔過去。姬野的雙腳懸空,緊緊地抱着羽然的腰,他覺得自己像是被一只巨鷹抓起的羊羔,可是第一次這樣去看大地,他完全忘記了傷痛,只剩下驚喜。

蒼青色的山脈延伸着去向遠處,将和雷眼山交彙,白色的水線在月光下遙遠而清晰,那是建水的支流,大地在下面變成了一張巨大的版圖。

“羽然,你真的會飛啊。”他擡頭大喊。

“別亂動!”羽然也喊着回應,“我只飛過幾次,今夜正好是明月律的滿月之期,否則那麽快地展翼我也沒辦法。”

“我們要飛到哪裏去?”

“不知道,我帶一個人飛不遠。”

“能飛到鳳凰池邊去看彩燈麽?”

羽然點頭,看着男孩黑亮的眼睛,她露出牙齒笑了,“将來我長大了就能飛得更遠,帶你一直飛到寧州去看森林,我們去找龍族也不用造船了,我帶着你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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