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一
八月二十二。
中州,王域的北方,當陽谷口。
臨時搭建的一間小屋中滿鋪着竹席,黑盔黑甲的将軍盤膝端坐在竹席上,面前橫着一柄古樸的直刀,一爐薰香悠悠然地升起來,香煙極細而直,直到升至一個高度才忽然地散開。這是因為安靜,秋日的早晨,沒有一絲風,冥思的将軍也沒有任何呼吸,如同一尊雕塑。
這是當陽谷一帶天氣最好的季節了,天高清遠,旭日溫暖。小屋全是用不去皮的松木搭建的,異常簡陋,甚至沒有開窗,但是松木間多有縫隙,透入了帶着水氣的新鮮空氣,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香煙忽地散亂了,同一時刻,将軍睜開了眼睛。他的臉完全遮蔽在面甲下,只有一雙瞳子暴露出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而後跑來的人急剎腳步,跪在了門外。
“這麽早,是有特別的事麽?”将軍問。
“禀報華将軍,殇陽關前有急報,白毅白将軍已經約戰離國公殿下,戰期是六日之後!”
“拔城之戰,一攻一守,攻的要乘其不備,守的要四時提防,怎麽還有約戰的?白毅倒也真想得出來。那麽離國公殿下是如何回複的呢?”
“據說昨夜兩人口頭相約,離國公殿下已經應約了。”
“倒是也幹脆。是霸主和名将之戰啊,所以不但鬥陣上的輸贏,也鬥膽略、威儀和氣魄。可惜不能去殇陽關前親眼看這場戰鬥,”将軍似乎是惋惜,嘆了一口氣,“還有別的事麽?”
“有的,離軍統帥柳聞止又有禮物來。”
“哦?是什麽禮物?”
“這一次是幾卷大晁時的舊書,送來的人說是柳相最喜歡的幾卷書,所以不能饋贈給将軍,将軍若是喜歡,還請看過之後歸還。”
“哦,”将軍淡淡地道,“是哪幾卷啊?”
“是《韶溪通隐》《海蒼志異錄》和《冼山知聞筆記》三種。”
“真是知道我喜好的人。晁版的古書,如今也是價值連城不可多得的珍物了,柳聞止先生不能小看。”将軍道,“書收下,傳令前軍列陣,日上三竿的時候,我們如前幾日的規矩,和柳聞止先生在陣前說話。”
“是!”
“請為我傳筆墨進來,我要寫表給皇帝陛下。”
日上三竿。
一萬名風虎鐵騎列作一字長陣,隔着五百步面對一萬赤旅部赭紅色的防線,防線前列着栅欄,弓箭手默立在栅欄後,遙望着兩軍陣地間煙塵滾過。
風虎騎軍的陣線忽地裂開,一騎紫骝長嘶出陣,緩跑着去向陣地中央。與此同時,赤旅步兵搬開了栅欄,一匹青白色的戰馬也踏出了防線,向着對面過來的紫骝接近。
兩匹戰馬在陣中相遇,隔着一丈站定。馬背上的人各自躬身行禮。
“我派人送去的東西,華烨将軍已經收到了吧?”青白色的戰馬背上,是一個寬袍的老人,須發已經花白,雖然是達官貴人的裝束,卻不能掩蓋他在邊地常年日曬的古銅色幹裂皮膚。他沒有佩劍,也不披甲胄,坦然前來有如故人。
“謝謝柳聞止先生,三卷古書都已經收到。這次的禮物确實太過貴重,無以回報,請貴軍的來使帶了一塊我珍藏的薰香回去,是很有名的龍息香。”
“淳國的龍息香,聽說很久了,可惜還無緣見到,也要多謝将軍。”
淳國風虎的名将華烨就這麽和離國左相柳聞止在陣前平靜地對話,而此時他們各自的身後,兩軍戰士刀槍并舉,随時等待着一聲號令就呼吼着大步齊出。但是戰士們已經等待了九日了,華烨和柳聞止的對話延續了九日,每天早晨他們在這裏說話,然後各自散去,還要行禮道別。
時間長了急行軍而來的風虎鐵騎們都有種錯覺,這一戰只怕是要十年二十年才能打完了,一直打到對面敵軍領兵的那個老人老死為止。
“白毅将軍和離國公約戰的消息,柳先生也應該知道了吧?”華烨忽地問道。
“今天淩晨消息送到的,可惜不能親身在場,看不到絕世的一戰。”柳聞止答得淡然。
“我也惋惜。”
“白毅将軍和我國主上這一戰,白将軍手中七萬大軍,勢可摧城,我國卻有三萬赤旅五千雷騎,仗恃殇陽關的險峻,可以說勝負的機會各半。如果我國主上取勝,就可以借勢突圍,如果白将軍取勝,主上或者選擇向着天啓城後退。對于華烨将軍而言,此時若能擊潰我部,得以穿越王域緊逼殇陽關的背後,一則可以威脅我軍主力,二則若是兩側夾擊,我主無處可走,可能就要戰死殇陽關下。”柳聞止道,“我想将軍接到消息,第一個行動一定是進表皇帝,要求淳國大軍通過王域吧?”
“如柳先生所言,我的書信今早已經發了出去。”華烨毫不隐瞞。
“那麽直到皇帝恩準将軍的大軍通過王域,我們兩人是不必一戰的了?”
“此時我們兩人作戰,不過多造殺孽,令戰士們流血,華烨看不出有什麽用處。”
“将軍有‘虎神’的稱號,果然是守護将軍的軍神般人物,在下欽佩。”柳聞止贊嘆道。
“我以前聽說柳先生和李桐李先生并稱為離國左相右相,皆是傳國之臣,而非攻殺之将,想不到這一次對陣,居然是柳先生領兵,而且結陣整齊號令威嚴。若不是這樣,華烨早就出兵一戰了。”
柳聞止笑笑:“我确實是個文人,而且老邁。以将軍的刀劍之術,我們現在相隔一丈,将軍要取我頸上人頭,根本就是輕而易舉。不過将軍所以不殺我,是因為即便殺了我,也沒有什麽用,我死了,我手下的将官士佐還是将按照我留下的方略死死防守,直到我主殺出殇陽關歸國。”
“那到時候這支赤旅将何去何從呢?會投降我軍麽?”
柳聞止搖頭:“兩萬人的大軍,哪裏有投降的道理?當時定下的方略,一旦戰敗,全軍将會分散,繞過雷眼山西麓,長途跋涉向着故國回歸。也許會死很多的人,不過還是有一些将回到家鄉。”
“離國公真是霸主,定下方略,不惜把兩萬人的命押在賭局上麽?”華烨感慨。
“但是我們都将追随這位霸主,即便要我們翻山越嶺才能追上他的戰馬。這就是為什麽我們離國的兵少将寡,出産也及不上諸強國,我國卻得以稱霸諸侯的原因。”
“是,若論鬥志,我們都比不上柳先生身後的軍隊。”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那麽今日就這樣吧,我們各自回營休息。我們在這裏說話,身後的将士卻緊張不安。現在太陽就要升高,熱得逼人,不必讓将士陪着我們吃苦。”華烨道。
柳聞止點了點頭:“将軍的提議也合我心意。不過我想提醒将軍,穿越王域的許可不是輕易可以拿到的,對于帝都的皇室大臣們來說,無論離國還是淳國或者楚衛國,都是諸侯。我想将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如今的皇帝,再也不想看見任何一個諸侯的士兵出現在天啓城裏。不過,我除了試試,也別無辦法。”
“那麽如果将軍得不到許可,将軍會如何處置呢?”
“要看形勢變化而定,因為我知道白毅如果取勝,他是一定會進軍帝都的。他不但是忠臣,更是權臣。在白毅的眼裏,他守護的只是大胤朝,卻不是朝堂上的皇帝。皇帝不準,他也會照舊進軍。如果是那樣,我也會配合他。”華烨道。
“将軍是忠臣,也是信義極重的人,不能對抗皇室。所以将軍的三萬鐵騎可以縱橫天下,卻在王域面前和我兩萬赤旅對敵久久不能開戰。但是為了白毅,将軍會違逆皇帝的旨意麽?”柳聞止問道。
“我雖然不願對抗皇室,但是我知道如果天下還有人能夠克制嬴無翳,那便只有白毅。所以白毅不能死,為了白毅,華烨可以随時應他的将領行動!”華烨聲音不高,但是仿佛金屬般落地有聲。
柳聞止嘆息一聲:“這是名将之間的信任和情誼了。那麽,我等待我們之間開戰的那一天好了。”
“先生所贈的古書珍貴,先生說要歸還,我必将在開戰前争取看完,而後派人還給先生。”華烨低聲道,“希望我還有足夠的時間。”
“好!”柳聞止調轉馬頭就要離去。
“柳先生,我還有句話問。”華烨在他背後忽然道。
柳聞止勒馬回頭。
“柳先生為什麽會送那三種古書給我?其實這三本都是華烨找了很多年而不得的晁版古書,當時聽見,心裏驚跳了幾下,覺得被柳先生看穿了心思。”華烨低聲道。
柳聞止一笑:“我聽說将軍隐居的時候每日焚香冥想,希望能夠澄澈內心,想明白人生世上的真谛。”
“是。”
“我比将軍年長,我如将軍那麽大的時候,也曾苦惱困擾,看世人在大地上生活,仿佛在一爐鐵水中煎熬,諸多痛苦諸多無奈,卻無能為力不得解脫。後來有幸讀過一本長門教的經典《長門經》,一時間思緒飛揚,覺得洞開了另一片天地,眼前的一人一物不再只是一人一物,我自問到底什麽是人,什麽是物,什麽是善惡,又什麽是得失。那時候我常常走在九原城中的街道上,九原陽光銳烈,我只覺得周圍一片白亮朦胧,仿佛諸種幻境缥缈不真,夜來我就在燈下讀一些稀奇古怪的書,暢想海天盡頭,想此一世界之前此一世界之後的事情。這些古書都是那時候傾盡身家買來的,我想将軍或者也會喜歡。”
華烨行禮:“确實如柳先生所言,華烨所以冥想,正是覺得天地很大,自己懂得很少。”
柳聞止笑:“便是一個老人,對于一個年輕人的饋贈吧。将軍把所知所聞傳給比将軍更年輕的人,便可以對得起我了。我曾遇見的一個長門僧便是這麽對我說的。”
“如果是在別的地方相遇,我們或者會成為朋友吧?”華烨沉默了一刻,“或者我們會是兩個同行在荒野上的長們僧。”
柳聞止還是笑,笑容耐人玩味:“那是以前了,如今我不再困惑。”
“不再困惑?”
“将軍難道還不明白我為什麽不困惑?”
“因為柳先生遇見了離國公麽?”
“是,”柳聞止眺望遠方,仿佛出神,“因為我看見那個孩子的眼睛。”
“孩子……”華烨嘆息了一聲,“東陸的霸主也曾是個孩子麽,在柳先生的眼裏。”
“每個人都是孩子,譬如現在站在我面前的将軍,将軍不是也說了麽?忽然發現天地很大,自己懂得很少。不懂事的,難道不是孩子麽?”
華烨猶豫了一刻:“那麽柳先生可以教給一個孩子如何破困惑麽?”
“這個天地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都要回自己的家去。困惑也像是一個家,你要找到哪裏,你便不困惑了。”柳聞止笑笑,“我的家和将軍的家不在一處。”
他策馬而去:“但是雖則我和将軍不會是兩個同行的長們僧,但是我們确實可以變成朋友的,如果不是在這裏相遇。”
望着他馬後飛揚的塵土,華烨搖了搖頭,仰望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