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三

入夜,華烨盤膝靜坐在燈前,門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來人“嚓”的一聲跪下定住,一言不發。

“我所上要求穿越王域的表,被駁回了吧?”華烨睜開眼睛,低聲道。

“回複已經來了,陛下駁回了将軍的請求,還說請将軍務于本份,盡快和離軍開戰,不要再耽誤戰機了。”傳令的軍士低聲道。

“這個結果,我已經估計到。”華烨低低地嘆了一口氣,“你下去吧。”

“梁秋頌也有信來。”軍士道,“将軍要讀麽?”

“不必了,我可以猜到他說到是什麽,你簡單轉述一下便好了。”

“梁秋頌說,‘将軍此行,與帝都遙望,當守禮自重,不可肆意。帝都者,社稷之基石,天地之軸樞,犯之則有叛國逼君之罪,與嬴逆何異?強雄者,如臨深淵,行險道,稍有疏忽,則萬劫不複。将軍威名宿着,世之奇才,望自珍重,勿謂言之不預。’”軍士道,“這是原話,一字不改,其他的也都是差不多的東西,沒什麽新鮮的。”

“梁秋頌遠在千裏之外就知道我想在此刻跨越王域直擊殇陽關後背麽?明昌縣侯或者是世之小人,不過也是行軍的奇才啊,帷幕之中運籌千裏,我的心思皆被他掌握了。”華烨搖頭,“這是一個權力場中的賭徒,不過他要拿來賭的,到底是淳國的将來,還是他自己的命呢?”

“将軍……我跟了将軍十一年,有一句話想對将軍說。”門外的軍士道。

“我知道你們心裏所想,也知道你要說什麽,可否不必再提這件事?”

“請将軍給屬下們一個一吐胸中濁氣的機會!”軍士沉聲道。

“那麽,說吧。”華烨無聲地嘆息,仰頭望着屋頂,他的目光從鐵面的兩只眼孔中看出去,仿佛透過屋頂的縫隙望着澄澈如洗的夜空,又仿佛什麽都沒有在看。

“嬴無翳有五千輕騎,将軍手下卻有三萬鐵騎,只要将軍騎在馬上舉刀一揮,三萬個人每個人都聽将軍的號令。若有不聽的,我們也會砍下他的頭來!可是嬴無翳是世之霸主,縱橫無忌,我們淳國風虎,卻像皇帝腳下的一條拴着鏈子的狗,只能看家護院,連踏進帝都的機會都沒有。是我們風虎沒有勇氣?還是将軍沒有勇氣呢?”軍士大聲問。

“老國主死後,你們的心已經冷了很久吧?”華烨低聲道。

“是!将軍,兄弟們的心已經冷了很久了。兄弟們多少年來,都在等着帝都能夠再出一個風炎皇帝那樣的皇帝,再來一次北征,開疆擴土,作為一個武人,一生等的不就是這樣的光榮麽?可是老國主死後,新國主根本就是梁秋頌手裏的一個棋子,而天啓城裏的皇帝,将軍覺得那個皇帝真的跟風炎皇帝是一種血脈的皇帝麽?為什麽雄鷹一樣的祖先會生下綿羊似的後代呢?”軍士深深吸了一口氣,“将軍,我們風虎,如今到底在守護什麽呢?”

“一件東西,如果已經不堪守護了,不如摧毀它,重新來過。你們的心裏,都是這麽想的麽?”

“我們流血犧牲,難道只是為了‘忠君’兩字的虛名麽?将軍有什麽可以教我們這些迷惘無路的人?”軍士叩頭有聲。

“你從軍十一年了,你想沒想過為什麽要從軍?”華烨問。

“屬下不知道別人,屬下知道的是屬下那時候看見将軍得勝榮歸,将軍登上城樓說,我們佩刀持劍,為了故國安寧和兄弟們一起的光榮!”軍士恨聲道,“可是如今我們還有故國的安寧麽?我們看着嬴無翳的鐵蹄踩過,沒有辦法制止,我們的兄弟戰死,沒有人可惜。皇帝對我們說的是什麽?只是去戰鬥去戰鬥去戰鬥,我們為什麽去戰鬥啊!兄弟們不明白!兄弟們希望将軍給我們一條路!”

“你們不是不明白!你們明白的!”華烨的聲音忽然變得高亢嚴厲,“你們根本就已經想好了。你們歡心鼓舞地等着我出征,因為這樣我手握三萬大軍,軍臨帝都城下。這時候白毅還在殇陽關外,我們面前只有赤旅的兩萬步兵,還有王域裏面羊羔似的兩萬羽林天軍。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什麽力量可以阻止我華烨揮軍擊破帝都的城牆,這是千載一瞬的良機!是不是?你們已經準備好了馬刀,要跟我一起殺上帝都的城牆!是不是?”

“是!”軍士毫不隐瞞,“将軍就是殺了我,我也說一句實話,兄弟們的命,是賣給将軍的!不是賣給皇帝的!天啓城換多少皇帝,兄弟們懶得管。兄弟們不認王旗!兄弟們是跟着将軍的戰旗而來的!”

華烨沉默着,久久不發一言。

他終于嘆了一口氣:“如果是我年輕的時候,你對我說這句話,或者我已經提着刀,跟你們一起跨上戰馬。任他梁秋頌,任他嬴無翳,任他皇帝,都擋不住我的戰馬。可是,我已經太老了。”

“将軍沒有老!”軍士大驚,“将軍不可以說出喪氣的話,将軍正值壯年啊!”

“我已經老啦,”華烨自嘲般地笑笑,“老得不願意再看見血,老得總是想着太多太多跟自己無關的事情,老得沒有喝了酒一笑上馬揮刀殺人的沖動了。”

“原鶴,其實你跟我十一年,終究沒有明白你自己為什麽踏上戰場啊!”他嘆息道。

“我……”軍士啞然。

“其實每個男人的血管裏,無不湧動着對這蒼茫天下的渴望啊。與兄弟們一起,跟着一個英雄取得天下,這個念頭驅使多少年輕人踏上戰場,永遠不能回到故鄉。可是,原鶴,你真的明白什麽是天下麽?天下不是一個空虛的榮耀啊,天下是許許多多的人,如果你有機會和他們每個人談話聊天,你或者會喜歡他們之中的一些人,而讨厭另外一些。而你要取得天下,你就要首先摧毀它,那麽我問你,原鶴,你真的忍心殺死一個你喜歡的人麽?你上陣那麽多年,應該已經殺了很多人,可是你沒有過這個感覺,因為你還沒有機會被你殺死的人說話。在你看來,你殺死的是敵人,可是你們原來可以不必是敵人。”

“天下,其實是一個活生生的東西!”華烨低聲道,“它不僅僅是一個榮耀,一個籌碼啊!”

軍士沉默了,久久說不出話來。

“梁秋頌或許是一個小人,不過他很聰明,他的話說得很清楚。我們手中握着刀騎在馬上,有獲得天下的機會,這是你的權力,也是你的危險,你稍微走錯一步,就将萬劫不複!不要讓殺氣沖昏你的頭腦,否則你可以離開我,去投奔嬴無翳。”華烨嘆息,“其實你們中很多人都有嬴無翳一樣的心啊,他能給你們的希望和雄心壯志,我不能給你們的。這是我不及嬴無翳的地方,我不是他那樣獅子,即便我是一只老虎,也已經被太久的征戰磨掉了爪牙。我現在堅持着要做的努力,只是贖回我曾經犯下的罪孽。”

隔了很久,軍士跪下叩頭:“兄弟們是将軍的屬下,将軍教給我們的已經太多,有如父母。別人的父母很好,終究不是離棄自己父母的理由。”

“那你退下吧,這些話,不要再在營裏傳,免得有殺身之禍。”

“屬下知道了。”軍士道,“但是今早将軍說,如果白毅将軍和嬴無翳決戰,還是可能冒險違抗皇命穿越王域?”

“是,我已經做好了這個準備,但是我要他們逼我逼到走投無路。我不能讓白毅死,這是我的底線!”華烨的聲音低而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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