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西
冬月的清晨,天還沒有亮,塞北的風卷着細碎的雪粒子,撲撲簌簌的打在窗棂上。窗上糊的那一層紙,被風吹得發出噗噗的響聲。
這聲響不輕,可屋裏頭睡的人,團在被褥裏,動了動,仍舊沒爬起來。
門外頭有人在掃雪。掃帚在地上嘩啦過的聲音,沙沙地蓋住了些許說話聲。
隐約還有幼童咯咯的笑聲,遠遠的,從外頭傳來。
關城的天,每至冬月,都會冷得人直想團在被窩裏不起身。
可再不高興起來,人總是需要吃喝拉撒的。每到這時,清晨的起床變成了男女老少最痛苦的事情。然今日卻有些不同。
街上早早就有了人聲,聽着有些急,腳步聲從東走到西,又從西轉向了北邊。
有人敲響臨街的門扉,“啪啪啪”,動靜不小。外頭掃雪的聲音頓了頓,不多會兒便傳來了開門聲。
門開了,外頭的說話聲也就頓時放大了不少。那聲音隔着一扇房門照樣洪亮極了。
床上的人翻了個身,到底還是爬了起來。
“……阿拂還沒起呢?”
“她今早才回來,這睡下還不到兩個時辰,沒起呢。”
“啧啧,怕是沒法繼續睡了。外頭那些當兵的,都在找人呢。快叫阿拂準備準備,一會兒就來找了。”
宋拂坐在床上,遲疑地思索了一會兒,想不起自己之前有犯過什麽事好教當兵的找,只好穿上衣裳,摸出門去。
她今早才從縣衙回來,累得只來得及洗了個澡,就困得爬上床睡了。這才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外頭又是風又是雪的,還加上來報信的嬸子天生一副大嗓門,便是再困,也閉不上眼了。
拉開門,宋拂當着門外人的臉,打了個哈欠。
她很想睡覺,可實在是沒法睡。
“嬸子,”她同起早過來灑掃院子的嫂子笑了笑,朝說話的婦人喊了一聲,“是哪兒又發現了屍首?”
宋拂是仵作。
關城屬安西都護府管轄,她不過只是關城內一個下九流的小仵作。因是女兒身,且前些年還幫着縣衙勘驗屍首,破了幾樁大案子,倒是教她一個姑娘家,在安西都護府轄內各處有了些許名氣。
可這當仵作的,整個關城何止她一人,就連女仵作,也還有旁人在,她倒不是時常能接到些活計。
前幾日鄰縣發現屍首,派了小吏過來請官,因是具女屍,縣令便提着她一道去了鄰縣。這一折騰,直到今早才将她放回。
“呸呸呸!哪兒來那麽多屍首教你驗,你可少說些不吉利的話,這是咒人呢!小心教人聽見,拆了你的骨頭——”站院子裏說話的婦人氣惱地啐了她一口,緊接着道,“你快些準備準備,那些當兵的今個兒一早可把城裏那些婆子都請走了!”
“哦,他們請走了誰?婆子?他們把城裏那些已經退了的仵作婆子們都請走了?”
“是呀,可都請走了,一個不落呢,估摸着待會兒就來請你了。”
說是請,那定然只是好聽點的說法。
宋拂入這行也有些年了,還從沒聽說哪個當官當兵的,對他們這些行人①客氣的,沒趾高氣揚已經算是客套了。
要知道,婦人口中的婆子,都是關城中這些年還在做的已經退下不做的女仵作。
這行本就教人瞧不起,即便是宋拂,要不是小有名氣,也都不會得縣衙諸人客氣地說上兩句話。當仵作的,自然沒什麽官階,也就是混口飯吃,可她有名氣,且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倒是教人不敢小觑了她。
都說宋拂要不是女兒身,以她這身本事,哪至于混跡在市井,當個沒品沒階的小仵作,怕早該得了功名,入了大理寺飛黃騰達去了。
每每聽人這麽吹捧的時候,宋拂總是一臉無所謂的笑笑,也不與人說那大理寺即便是入了還不至于從此飛黃騰達,仍是老老實實地在縣衙的指揮下,邊驗邊唱報②。
那些當兵的果真找到了宋拂住的院子。
興許是當真出了什麽事,領頭的兵士滿臉慎重,只說都護有情,多餘的話一句也沒,幹脆利落的很。
宋拂拿了兩件換洗的衣裳,帶上東西,徑直就要跟着人出發。
臨出門像是想起什麽,宋拂回頭:“嫂子。”
她說的是回纥語。那些兵士瞧見被她喊嫂子的女子并非漢人,只當對方是與當地漢人通婚的胡女,并未在意。
“嫂子,同兄長說一聲,阿拂去做事了。”
宋拂才睡醒就出了家門,自然是什麽都沒吃。
出了城門才發覺,城門外的馬車上,還坐着不少同行。大多上了年紀,大清早的被人叫醒,坐在馬車裏難免沒精神。
她上了馬車,餘下能坐的地方,只剩靠近門板的位置。外頭的風順着縫隙呼呼地吹進來,不多會兒就吹得她忍不住搓手。
這又冷又餓的,除了閉眼趁機眯會兒,她也找不到別的事做。
安西都護府轄內有三州,其中都護府就設置在西州落雁城。關城到落雁城不遠,騎馬大約要四個時辰。
宋拂偶爾去落雁城,大多趕的都是她阿兄家裏唯一的驢車,驢子脾氣倔,路上一不留神給她撒個氣,就能折騰到第三日才到地方。
如今坐的是馬車,雖說擠了點,車內還一股子老人家腐舊的氣味,可到底比驢車快了不少,竟是還未日落就到了落雁城。
進了城,早有人在附近等着,竟是連馬車都不教人下,直接拉着人去了別處。
坐在門板邊上的壞處是吹了一路的冷風,好處卻是聽見了外頭說話的聲音。
宋拂半閉着眼,将外頭的話,一字一句全聽進了耳裏。
原來這幫人大張旗鼓地“請”了她們這麽多女仵作,為的是一位身份尊貴的小公主。
進了這條街,再往西邊走,那條路上宋拂記得有座官驿。因安西都護府地處西域,胡人往來頻繁,通婚的也不少。那座官驿多年來,一直作為接待番邦使臣下榻使用。
宋拂去過一回,倒是記得方向。
那位小公主出身予彌國。
前不久,予彌國才俯首稱臣,為表忠心,還決意送公主和親,入宮為妃。算算日子,這幾日的确是該到落雁城了,哪裏想到,要和親的小公主,竟然出現意外,死在了官驿內。
予彌國的使臣認定小公主死于非命,要求都護徹查。然而予彌國的風俗與諸國各異,原本都護派了仵作過來驗屍,卻被使臣以不合禮俗為由拒絕。好在有鴻胪寺的官員前來迎親,都護這才知道,予彌國竟有女子無論生前死後皆不許與陌生男子有身體接觸的風俗。
因而,就有了宋拂她們被人從睡夢中叫醒“請”到此地的事。
除了這事,宋拂還隐約聽到,此番從都城永安來的鴻胪寺官員當中,有個來頭不小的角色。
聽說家世顯赫,仕途一片光明,不知為何偏偏跟着人到了安西都護府吃土。
大概這些家世顯赫的郎君們,聞慣了永安花街柳巷的胭脂香味,也想來這邊塞,感受下大漠孤煙直的風塵仆仆。
宋拂想着,忍不住動了動胳膊,胳膊肘“咚”一聲瞧着門板,又酸又疼。
她捂着胳膊肘呼疼,馬車這會兒也到了地方停下,一側門板從外頭打開,有聲音在外頭嚷嚷:“到了,都快些出來,別讓都護等急了。”
宋拂坐在最外頭,當下循聲看去,只見馬車外站了一小人,似是驿官的模樣,邊上還有幾個小吏,神情中多有不屑。
身後坐着的婆子裏,有人伸手推了把宋拂的肩膀,賠笑着彎腰鑽了出去:“這位郎君……請問這是哪兒吶?”
來找人的兵士只說都護找她們,可到了地方,看模樣怎麽也不像是都護府,難免教人存疑。
“這兒是落雁城的官驿,都護在裏頭呢!”說話的驿館擺了張不大高興的臉,“動作都快些,慢慢吞吞的,還想讓都護親自過來請你們不成!”
這人說話頗有些不客氣。婆子們顯然是受氣慣了,你推我我擠你的下了馬車。宋拂下得容易,落地後整了整坐得發皺的衣擺,将邊上都打量了一遍,這才不慌不忙跟上隊伍,進了屋子。
“你們動作快些,都護這幾日火氣旺,你們可別觸了黴頭。”
驿官背着手,一邊走一邊念叨。有婆子往前走了兩步,想打聽打聽前頭的情況,被驿官不客氣地呵斥道,“去去去,不該問的就別問,見了都護,讓你做什麽就做,別問東問西的。”
呵斥完頓了頓,驿官回頭問:“你們中間,有個叫宋拂的小娘?”
宋拂低頭咳嗽一聲:“小的在。”
驿官看了看她:“把你找過來了就好。這回總不至于再出什麽意外了。”
那驿官說完話,一聽前頭有人催,趕緊邁開了步子走。婆子們紛紛朝宋拂看去,宋拂低頭不說話,眼角瞥見院子裏氣氛森嚴的兵士,抿了抿唇,跟着就往前走。
官驿是典型的四合院。院內風格卻是與質樸蒼莽的邊塞建築。院內有大約二十來間房舍,平日裏大多用來接待往來的官吏,還有專門辟出供給官員辦公及接待賓客用的地方。
驿官走得急,後頭的人跟着也匆忙,偏生這會兒風大得很,教人難免邁不開腿。
北風呼呼的吹,夾着雪粒子就往人臉上撲。宋拂被吹得睜不開眼睛,正擡手低頭擋風,忽聞得驿官在風中喊了一聲:“桓郎君怎麽過來了?”
宋拂循聲不慌不忙放下手,見身邊的婆子們都停下腳步,這才眯着眼往前頭看。
視線所及,是個身着氅衣的青年男子。那方才還同她們沒好氣說話的驿官,這會兒卻滿臉谄笑地在他身前卑躬屈膝。
風這陣子刮過去,視線清晰了,宋拂看着那男子同驿官說話的模樣,下意識地挪開了視線,耳邊卻越發清晰地傳來男子的說話聲。
“人都請來了?”
“這附近十裏八村能請到的仵作婆子可都找過來了。這回應當行了。”
“可有懂予彌話的?”
“有有有,關城的宋娘子也過來了。”
“哪位是宋娘子?”
前頭說話的聲音不輕不重,宋拂吸了口氣,端起淺淺笑臉,走到那男子面前。
那人正扭頭往來人處看,甫一對上宋拂的目光,眼底劃過一絲詫異。
宋拂心底長舒一口氣,垂下眼簾,笑着躬身行禮,聲音在這呼呼的風中聽起來有一絲顫意:“小的就是是關城仵作……宋拂。”
作者有話要說:
我胡漢三又回來啦!這幾天在外地旅游,所以是存稿箱~
做個小科普:
①行人:仵作的另一種稱謂。
②唱報:通常屍體檢驗,都以“官員驗屍”為主。官員負責指揮,仵作動手操作,要求一邊驗屍一邊說明屍體的情況,然後由官員通過仵作唱報的結果,做出分析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