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舊

宋拂站在廊下,北風吹得前頭一個燈籠滅了燭火,微弱的光一下子隐沒在月色下。她分神看了眼遠處,人影已經徹底看不見了,周身只餘下空寂的風聲,呼呼的,刮得樹葉簌簌地響。

有不知從那兒鑽出來覓食的野貓,從牆角磚石堆中飛快地蹿過,帶起綠幽幽的眸光,轉瞬間如幽魅般又沒了蹤影。宋拂下意識地收攏氅衣,搓了搓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仿佛将心頭壓了好久的一塊石頭,稍稍放下了些。

有相熟的婆子端着盆熱水經過,見她站在廊下,随口打了聲招呼。她低頭應了一聲,說完便也朝自己落腳的那屋走去。

官驿內不是所有的屋子都如使臣一行人所住的院子那般寬敞。驿官挑的這排屋子,多是給那些來往官員身邊的小吏下人住。

屋子狹小,只有小小的一扇窗戶,一不留神,還能在邊上瞧見幾個窟窿眼,也不知是手指戳的,還是雪粒子給砸出來的。屋子裏只擺了張床榻,窄窄的,夠一人睡,沒取暖用的爐子,更沒湯婆子。

宋拂倒不在意這些,比這更苦的地方她都住過。頭頂有瓦,四面有牆,還有張齊整幹淨的床榻,已經算是不錯的環境了。

外頭的風還在可勁兒地吹。破了一個洞的窗,被她拿了塊擦手用的布帕遮了起來。她去水房打了桶熱水來,洗過了臉,再随意擦了把身子,正好還能泡個熱乎的腳。

熱水漫過腳背,正好到小腿肚的位置。宋拂低頭踩了踩腳,視線落在被她齊整地挂起的銀紅色氅衣上,而後下意識地低頭看向了自己的小腿。

因為常年與屍體打交道,宋拂總是穿得嚴嚴實實,一雙漂亮的長腿,更是被包裹在褲腿中。

除了兄嫂,誰都不知道,在她的小腿上,有一條留了很多年的疤。

宋拂蜷曲起腳趾,有些心煩意亂。

她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同年紀的早已為人.妻為人母,只有她不光不成親,甚至還同那些婆子一樣,入了仵作行,成日裏與旁人眼中污穢的屍首打交道。

可當年,若不是為了活得輕松一些,不必拖累兄嫂,她也不會入這行,受人指指點點。

雖說驗的都是女屍,可入仵作行,就要吃常人所不會吃到的苦。這一處上,男女仵作一般無二。

會番語又如何,能過目不忘又怎樣。

的确是比同行多了些本事,可也多了點麻煩。比如,最初入行時,就是對着一碗豆花,她都能想起很久前剖開的,白花花油乎乎的肚腩。

腐爛、變形、甚至是臃腫漲裂的屍體,只是家常便飯。有時候為了驗屍,甚至要執刀,剖開死者的腹部,翻看髒器。在義莊待得久了,身上還會沾染上氣味。

為此,她搬出了兄嫂的房舍,在邊上另外買了處一進的小房獨住。每日,除兄嫂外,便只與左鄰右舍及衙門的人接觸。

今日,是她頭一回和像桓岫這般,豐神俊朗的青年郎君接觸。

宋拂屈指輕叩床沿,心道今夜總該能好好睡上一覺,也不知夜裏能否遇上一位,如桓郎君般俊雅溫和,善解人意的周公。

她擦幹腳躺下,冰涼的被子往身上蓋,翻來覆去猶豫要不再把氅衣壓身上,到底還是有些舍不得,抿了抿嘴,終還是閉上眼睡了。

*****

次日,宋拂天未亮便起了。外頭下了一整夜的雪,她推開門,便瞧見有官驿的小吏凍得鼻尖通紅,正抓着掃帚吃力地掃雪。

她站在廊下看了一會兒,想起昨日還幫她灑掃院子的嫂子,盤算着自己還有多少寬裕的銀錢,好給嫂子買條狐貍毛的圍脖。

她還在出神,那小吏跺了跺腳,呼着熱氣,喊道:“宋娘子起了。”

宋拂回過神來颔首:“昨日說今早送我等回城,都護可有說過幾時?”

小吏搖頭:“都護沒說。”

宋拂邁腿便要走進院中,前腳才敢踩在地上,忽的想起什麽,回身進屋,再出來時原本穿在身上的氅衣竟已取了下來。

“宋娘子為何不穿方才那身?”

宋拂一愣,只聽小吏羞澀道,“宋娘子穿銀紅色真好看,同那戲文裏唱的仙女兒似的。”

宋拂忍笑,噓了一聲:“多謝小郎君誇獎,只是……”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使臣住的小院的方向道,“只是白日裏穿這身,教人看見了多有不是。”

小吏恍然大悟:“如此倒的确不大合适。宋娘子還是先去前頭吃早膳吧。”

安西都護府一帶,胡漢往來密切,,許多時候早膳便都以胡食為主。胡餅、湯餅、畢羅,大多都是這些東西。

宋拂不急着吃,便謝過小吏,慢吞吞地往前頭走。

路過昨夜目送桓岫回房的廊道,宋拂停了停腳步,想起夜裏那連臉都瞧不清楚,卻非要他說一句自己跟着重複一句,教說番語的周公,頓覺嘴巴發苦,邁腿就走。

官驿的公廚在前頭,宋拂往前走了兩步,驿官不知從哪兒蹦了出來:“宋娘子,都護請娘子飯後暫留城中。”

宋拂微笑,問,“可是哪兒又發現了女屍?”

大腹便便的驿館臉色難看:“宋娘子可別說這種話。實在是使臣的意思,都護這才請宋娘子暫且留下。等事了後,自會送娘子回關城。”

宋拂輕輕嘆了聲:“小的不過只是個仵作,只會做些尋常驗屍的活計。小公主意外病故,原因既已找到,小的實在不知留下還能做什麽。”

驿官冷哼一聲:“真要說起來,也就你還能說兩句予彌話,要不然都護也不會點名要你留下。”

這是實話,宋拂不用說也明白。可想想那不遠千裏從永安趕來的鴻胪寺官員,還有那位桓岫桓郎君,怎麽想也不至于沒人能懂使臣一行人的話。

驿官懶得再多費口舌,背過手就往公廚走。宋拂神色淡淡,進了公廚,正準備找個位置坐下,前頭忽有小吏匆忙過來,說是有貴人到。

很快,官驿上下大小官吏都急忙去了前頭迎接,宋拂孤零零坐在公廚裏,盯着只擺了碗筷的桌案發了會兒呆。直到耳邊傳來腳步聲,她這才皺了皺眉頭,起身走到公廚,垂頭站好。

方才小吏來報訊時說了,這位貴人委實貴得很,原先是要與迎親的官員一道來落雁城的,卻是因府上的夫人臨盆,推遲出門一步。只是沒想到,這一大早人就到了。

貴人名叫蕭秉瑞,正是如今在禮部任職的六皇子。

這位平素有些不着調的皇子,早幾年一貫不參與朝政,反而喜歡到處游歷,有一年還跑到了關城。

這人還是和那時候一樣,長了副白嫩的娃娃臉,怎麽也不像是已經有了幾個娃的爹。

宋拂只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簾,老實地站在一旁。她對這位六皇子實在記憶深刻,當初在關城非但跟進跟出妨礙她驗屍,還纏上了那時尚未成親的嫂子。

她心眼小的很,記仇。

蕭秉瑞身後跟了一溜兒的人,驿官就走在他的邊上,時不時谄笑。從公廚邊傷經過,蕭秉瑞一眼就瞥見了立在旁邊看着不起眼的宋拂,腳步微頓:“宋娘子怎麽在此?”

宋拂擡起眼簾,壓下白眼,目不斜視道:“小的身為仵作,既在此處,自然是有屍要驗。”

蕭秉瑞唇角微壓,扭頭去看驿官。他來得急,還未去都護府見過都護便直接來了官驿,至于官驿這邊發生了什麽事,還真的是一無所知。

驿官白了一張臉,趕緊解釋:“小公主意外病故,所以……”

宋拂低頭不語,正打算趁機溜進公廚,哪料蕭秉瑞忽然打斷驿官的話,将喊她喊住:“宋娘子餓了麽?正好,孤還未用過早膳,就與宋娘子一同進膳,順道敘敘舊。”

宋拂臉上登時擺出淡淡笑容:“小的還不餓。”

“可孤餓了。”

剛出鍋的胡餅擺上桌案,公廚裏的人被清得一幹二淨。噴香的胡麻撒了餅身兩面,不用咬都能想象到其中的滋味。

宋拂看了眼被挪到對面的湯餅,再看一眼咬了一口的胡餅,索性垂下眼簾,眼不見為淨。

“你說說,小公主的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蕭秉瑞敲了敲碗沿,擡眸看了宋拂一眼,道,“怎麽把你也從關城叫過來了?”

宋拂揉了揉空虛寂寞的肚子:“小的惶恐。小的只知道,小公主是因先天不足,加之水土不服,夜裏時常咳嗽嘔吐,導致穢物堵住口鼻,致使呼吸不暢,窒息而死。至于其他事情,小的不知。”

都護命人提了安西都護府一帶所有女仵作,雖有些不合規矩,可事出從急,也沒什麽好說的。至于為何六皇子到了官驿,驿官還沒提起此事,多半是忙着拍馬,忘了最重要的事情。

蕭秉瑞哼了一聲,似乎不滿意她的回答。

宋拂面不改色,忽然說道:“說起來,六殿下還記得小的,實在令人惶恐。小人兄嫂此前承了殿下的情,沒來得及償還,殿下就回了宮。如今小的就代兄嫂,多謝殿下當年海涵。”

她頓了頓,像是想到樂事:“我那侄子如今也一歲了,正是乖巧的時候,模樣像極了我阿兄。”

這話裏藏刀,一刀下去便是見了血。蕭秉瑞只覺得喉間這口湯餅,燙得生疼,恨不能拿把刀來将人給生剮了。

“你阿兄倒還真得多謝孤,不然如何娶到你阿嫂。”

宋拂笑:“自然。阿兄平日裏也對殿下頗有感念,盼着滿天神佛,能早日送殿下一位小郎君,省得殿下日夜辛勞。”她擡眼,眉梢微挑,“這些年,興許殿下已經兒女雙全了吧。”

蕭秉瑞咬牙。

幾年前他在外游歷時,身邊沒帶仆從,倒是帶了幾個年輕貌美的侍妾。一不留神教宋拂和她阿兄撞見過幾回白日宣淫的事,便有了“日夜辛勞”的話。也不知是哪個侍妾說漏了餡,教人她知道自己一心盼生兒子,生下的卻都是閨女。

“小子還沒出來,閨女也是不差的。宋娘子若是當年沒有拒婚,怕這會兒也該有孩子滿地亂跑了吧。”

宋拂笑着起身,撣了撣衣袖:“小的同殿下說過,小的成過親,也并非是寡婦。”

她說罷要走,公廚門口不知何時進了一人。她看着那人走近,臉上浮起幾分淡笑,低頭告辭。

人前腳才走出門,後腳蕭秉瑞的聲音便毫不客氣地響了起來。

“仲齡,你是何時到這兒來的?”他砰砰地拍着桌子,“怪道我那日去桓府尋你,你府上的下人說你出城去了。難不成,這邊塞之地的風沙,要比永安的脂粉更香麽?”

宋拂從善如流地出了門,桓岫這才轉過身來,撩開下擺坐到蕭秉瑞的面前。

“與那些人無話好說,便趁機出來走走。”

“你這一走,倒是走得挺遠。”蕭秉瑞擡眼,見桓岫召來小吏,命人盛一碗湯餅送與宋拂,當即神色略微變了變,開口道,“仲齡且小心些這宋娘子。”

桓岫眸色稍深,問:“為何?”

蕭秉瑞屈指,輕輕敲擊桌案:“這宋娘子當初不過只是一眼,便記住了柳娘與我的容貌。柳娘失蹤,我都還未知曉,還是她意外發現了柳娘的屍體,畫了我的畫像,托人尋到我,才知柳娘出了事。而當時,所有人都以為,柳娘被牛馬踏死,唯獨她咬定是殺傷。”

他說着話,似乎覺得方才還吃得有滋有味的湯餅,變得難以下咽,不由地将碗筷推了推。

“且不說她究竟是否真成過親,她那夫婿怕不是死了,就是個本不存在的人。”

蕭秉瑞說着,就要去見使臣,商議和親一事。

桓岫起身,随他出門時竟是突然停了,将人喊住:“宋娘子說,她尚未出閣。”話音落,這才邁腿走出公廚。

蕭秉瑞微滞,半晌猛一捶了下手掌:“這小騙子,難不成改了套路?”

作者有話要說:

依舊在旅行中~31號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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