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腐
蕭秉瑞話音才落,便見聽得喬都護匆匆而來,萬分歉意地在跟前道:“殿下,臣不知殿下至,有失遠迎,實在慚愧。”
這安西都護府遠離都城永安,此地的官員難免帶了點天高皇帝遠的傲氣。蕭秉瑞無意去責難,恍若未聞,只看了看喬都護問:“予彌國來的幾位使臣,都住在哪兒?”
“在後面,臣這就領殿下過去。”
喬都護當即看了眼驿官,一前一後,領着蕭秉瑞便往使臣住的小院去。
蕭秉瑞瞥了瞥兩邊行禮的小吏,忽指了其中一人問道:“宋娘子去了何處?”
“在使臣那兒。”
予彌國使臣一行人住的小院,寬敞明亮。院子裏早有小吏灑掃幹淨一整夜的積雪,露出的青石板上卻又很快在風雪中鋪上薄薄一層。有一串腳印,從院子外一路,沿着青石板消失在廊下。
興許是予彌國沒那麽多的規矩,守在門外的護衛只單膝跪地行禮,卻沉默着一言不發,無人往裏頭去通報一聲。
喬都護顯然已清楚這是他國的習慣,揮手便要叫驿官先去通報一聲,免得失禮。蕭秉瑞先是有些發愣,聽桓岫低聲提及這是予彌國的習慣,“啊”了一聲,随即當即大手一揮,恍然大悟道:“不用了,孤自己進去就是。”
他這人頗有些不着調。喬都護遲疑了會兒,便見桓岫已跟着走進廊道,匆忙跟上。
一進屋,一行人便發覺,宋拂果真在此處。只是教人詫異的是,她竟端着一口海碗,一邊聽使臣叽裏咕嚕說話,一邊在呼嚕嚕吃着湯餅。
蕭秉瑞當即興致勃勃與桓岫道:“你瞧這人,就這副模樣,不是嫁不出去,就是已經被人休了。”
永安的風潮,那是女子需得遵守三從四德之規,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缺一不可。漢家女子,哪有像宋拂這樣毫無顧忌的。
宋拂對蕭秉瑞的話置若未聞,目不斜視地喝完最後的湯底,這才将碗放下,有禮有節地向衆人行了個禮。
使臣同鴻胪寺的官員說了幾句話,像是聽明白了蕭秉瑞的身份,及剛才他那句話的意思,搖了搖頭,大聲地說了一串的話。
“他說了啥?”
蕭秉瑞有些懵,扭頭去看桓岫。
後者瞥了瞥他一臉的好奇,鎮定道:“使臣說,像宋娘子這樣的姑娘,在予彌國,才是最受歡迎的。爽快,通透,又聰明。”桓岫看了看一臉鎮定的宋拂,“還漂亮。這樣的姑娘就是被休了,也會有人排着隊上門提親。”
蕭秉瑞“啧”了一聲:“果然是能懂那麽多番語,除了這張臉,怕是沒哪裏像漢人了。”說完又背過手,沖着那口海碗連連搖頭,“這麽能吃,誰……”
眼看着這位六皇子又要說些不着調的話,喬都護趕緊搶斷話,迅速問向宋拂,語氣有些急:“宋娘子,使臣方才說了些什麽?難道是驗屍的結果……不滿意?”
有過請來仵作驗屍,結果被使臣帶人硬生生打出去一次的經驗,喬都護現在就怕這些人臨了又出什麽幺蛾子。
蕭秉瑞頗有些不滿喬都護的打岔,張嘴想繼續說話,卻被桓岫踩住了腳背。他吃痛地閉了嘴,眼角瞥見宋拂嘴角意味深長的一個笑,氣得龇牙。
宋拂從來都覺得跟蕭秉瑞就是段孽緣,見這人吃癟,自是開心了不少,嘴角迅速給了個不甚明顯的嘲笑,恭敬道:“宋拂就是一仵作,能與使臣說的,自然也是與屍身有關的事。使臣計劃撥出一半的人手,護送公主屍首回國,餘下一半人留在落雁城,靜待他們的國主派人送來別的公主,再啓程去往永安。”
她頓了頓,見鴻胪寺吃力地逐字逐句翻譯自己的話,又道:“使臣方才詢問小的,可有什麽辦法保證公主的屍首不會在回國的路上腐爛。”
得了桓岫的警告,蕭秉瑞不得不正經起來:“如今冬日,從落雁城往西去予彌國,理當也是這份寒意,難不成路上還能忽而變暖?”
夏日屍身易腐,冬日則不然。這是許多人都懂的道理。蕭秉瑞自然也知道。
宋拂這時卻搖了搖頭:“只是不易腐,并非不腐。天寒地凍,只能放緩屍身腐爛的速度,卻不是說不會腐爛。小公主花容月貌,若是回到故土,卻成了那副模樣,教國主看見了,只怕更會傷心。”
她說的都是漢話,自有鴻胪寺翻譯給使臣。可興許是說的太快,鴻胪寺的額頭上沁出汗來,有些着急。
桓岫這時頂上,十分流暢地将宋拂方才說的,都仔仔細細改成予彌話重複了一遍。
宋拂定定地看着他,直到桓岫轉頭看向她,問了句“是否這個意思”,方才微微颔首,收回視線。
蕭秉瑞見他倆頗有些志趣相投的樣子,咬了咬牙:“那宋娘子給使臣出了什麽主意?是直接火化了,還是八百裏加急送回去?”
桓岫眉頭一皺,瞪了眼蕭秉瑞,當即看向猶豫該不該翻了這句話的鴻胪寺。後者得了眼神,到底知道六皇子這話說不得。
宋拂不卑不亢,也不上他的當:“小的同使臣提了冰棺。”
“這大冬天的,哪裏去找冰棺?”喬都護擰眉。
“問路邊那些賣冷淘的店家便知哪兒能尋到冰窖,再尋工匠造一口冰棺,再将冰棺封入棺椁內。”
“可行?”
“可行。”
蕭秉瑞和喬都護都有些将信将疑,見使臣一行人似乎認定了宋拂這個法子,只好閉了嘴。
一行人急匆匆出了官驿,上街去尋冰窖。宋拂捧了碗就要送回公廚,卻被蕭秉瑞喊住。
“你何時又會說予彌語了?不是只會回纥語嗎?”
宋拂抿了抿唇,眼角瞥見桓岫的身影,回道:“小的之前也沒同殿下說過不會。”她見桓岫走到了蕭秉瑞的身邊,又補充了句,“小的生活在安西都護府轄內,此地漢胡往來密切,會簡單的說上幾種番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蕭秉瑞氣笑:“你果真是個小騙子。”蕭秉瑞虛長了宋拂六歲,喊她一聲“小”,頗有些長輩稱呼晚輩的味道。
“那時候還同孤糊弄,說是已經成過親,只夫君不在身邊而已。孤信以為真,幫着你推拒了多少打探消息的人。結果你同仲齡說什麽,還未婚嫁?”他細察宋拂的反應,見她一臉鎮定,絲毫不覺得謊言被拆穿,忍不住笑道,“所以,你這小騙子究竟是已經成過親,還是尚未出閣?”
宋拂俯了俯身:“殿下說小的未嫁,那就是未嫁。只是殿下一再追問小的婚嫁一事,可是有些不妥。”
蕭秉瑞噎住,宋拂趁機向桓岫行禮告退,手裏還牢牢捧着那口海碗。裏頭桓岫命人盛的湯餅,被她吃得一幹二淨。
湯餅吃的急了些,那予彌國的習俗頗有些古怪,竟是喜歡看人一邊吃飯一邊說話。
想着,又覺得有些遺憾。若不是予彌國使臣非要拽了她說話,她是真的想就着腦海中桓郎君那副美貌吃飯的。
宋拂一走,蕭秉瑞的氣便順了不少:“這小騙子,果真有些能耐。”
雖放浪形骸,可蕭秉瑞到底是皇子,再不着調,也還留着頭腦做事。時隔幾年再見宋拂,見她又露出幾分本事,卻依舊教人看不透,忍不住便起了愛才之心。
“可惜是個女的。”他說着,雙手往背後一放,搖頭道,“假若是個男子,倒是能把人提回永安,好好用用。”
桓岫薄唇微抿:“女子又如何?若真要用,即便是女子,也能得用。”
“你倒是看得上她。”
“六殿下既然能與她打這個交道,想來她就不是那麽簡單的人。一個二十出頭的娘子,不僅做起了下九流的仵作,還能說的一口流利的番語,留在關城,未免大材小用了一些。”
“你要帶她回永安?”
桓岫停住腳,回頭看向蕭秉瑞。
“為何要回永安?”
“她既生于此于此,又何必把人塞進偌大的囚籠裏拘禁。”
*****
至下午,仵作婆子們在跪拜過六皇子後,被依次送上了回程的馬車。
蕭秉瑞在官驿待得無趣了,眼瞅見桓岫在屋子裏一坐便坐了半炷香的時辰,忍不住撺掇:“落雁城裏記得有家胡人酒肆,那兒賣的酒水又烈又香,仲齡可想去嘗嘗?”
桓岫沒搭理他,依舊看着手裏的書。
“那酒肆裏,當垆賣酒的胡女,猶記得身姿曼妙得很。仲齡可想去看看?”
桓岫仍舊沒理他,放下書,召來湊巧從門外經過的小吏:“勞煩請宋娘子來一趟。”
小吏答:“宋娘子出去了。”
“啧,她又跑哪兒去了?”蕭秉瑞懶得再喊桓岫,反而問起宋拂的下落來。那小騙子也是個嗜酒如命的,倒能拉上一道去買酒喝。
“說是去與使臣尋工匠造冰棺去了。”
蕭秉瑞小小吃了一驚。
冰棺的事,竟還真教她給做成了一半。
他忍不住就要說上兩句,桓岫斷了他說話的念頭,對着小吏道:“手中拿着的是什麽?”
“是都護府送來的請帖。”小吏恭敬雙手遞上,“都護欲設宴款待殿下與桓郎君,特地送來請帖,望殿下賞臉。”
桓岫伸手要取請帖,蕭秉瑞一把奪過:“宴啊,可有酒喝?”
“自然是有的。落雁城定好的酒。”
*****
是夜,都護府設宴。
喬都護帶着一衆下臣及家眷,宴請予彌國使臣和蕭秉瑞。
因小公主之死,宴上有酒有肉,只少了歌舞絲竹,倒也不妨礙蕭秉瑞喝得暢快。
使臣一行人早早離席回了官驿。蕭秉瑞還欲再喝,桓岫也只好留下,卻是沒那心情看他和喬都護共飲,起身去了後院。
都護府的後院比不得永安桓府,尤其是入了夜,更顯得寂寥至極。
桓岫尋了一涼亭小坐。
今夜無風,這雪便也下得不那麽飄搖。月色清亮,照着一地積雪,白得晃眼。
他在亭子裏坐了不少時候,估摸着蕭秉瑞也該喝過瘾了,便在冷月清霜中起了身。
桓岫素來警覺,才出了亭子,便忽的停住了腳步,仔細辨聽半晌。直到微弱的風中送來細碎的聲音,他這才徑直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到了稍遠處一座假山後的大樹下。
樹下,蕭秉瑞靠着假山哼哼,分明喝得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另一邊,看着一本正經的喬都護竟抱着粗壯的樹幹,仰着脖子嘟囔:“宋娘子,你說,我作為一方都護,不會說番語,是不是太丢人了點……宋娘子,你會、會說番語,你教我……嗝,宋娘子,你教我說、說番語吧……”
桓岫頓了一頓,順着樹幹擡頭往上看,先是看到了一雙穿着胡靴的腳,再然後便看到了清亮月光下,抱着樹杈,一臉尴尬的宋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