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攀

縱然宋拂這些年在關城,沒少為那些七七八八,雞零狗碎的事情爬上爬下,但在樹上一蹲就蹲了這些許時候,委實有些腰酸腿軟。

桓岫擡頭看着她,始終一言不發。宋拂抱着樹,笑得臉都發僵了,見人仍舊目光淡淡,只好可憐道:“桓郎君,還請扶一扶,都護……”

她的聲音一出來,底下喬都護的嗓門就跟着大了一分:“宋娘子!學、學番語……我作為一方都護,不會說番語,太丢人了!宋娘子,你、你一定要,要教我……嗝,宋娘子,你教我說、說番語吧……”

不光喬都護吵嚷,連帶着蕭秉瑞也呼啦說上幾嗓子:“對!學番語!這小騙子騙我!她、她居然還會說予彌話!”

這倆人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酒,身上酒氣逼人,明明站都站不穩了,卻還在一人一邊,同手同腳地想要往樹上爬。

桓岫許久不發一語,只看着他倆醉醺醺地胡鬧,而後黝黑雙眸若有所思地看向委屈地坐在樹上的宋拂。

宋拂被他看得心慌,手足無措地仰頭看了看頂上的樹枝,想着要不要再往上爬幾下。

注意到宋拂的舉動,桓岫淡淡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伸手捏住了蕭秉瑞的肩膀。蕭醉貓倒吸一口氣,抱着半邊樹幹的手臂當即疼得松開。

都護府的下人這時候似乎才聽到動靜,喬夫人領着人急匆匆地提燈趕了過來。

喬都護被下人擡回正房,一并被人擡回去丢進客房的,還有蜷成蝦子的蕭秉瑞。

宋拂這時候才從樹上小心翼翼地爬了下來。那樹茂密的很,她一動,就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因下過雪,積雪随着動作,撲簌簌地往下落,宋拂的頭頂雙肩,很快就落了一層的薄雪,身上還有淡淡的,葉脈的清香。

與此同時,有下人提起了手中的燈。燈火照在她的臉上,登時照亮了她臉頰上不知從何處蹭來的一條泥印。

她還來不及露出感激的神色,桓岫就轉身命下人在前頭引路,往客房去了。

宋拂愣了愣,旋即邁腿想要跟上,腳下偏生一滑,慌忙伸手去抓邊上的樹。肩膀“咚”一聲撞到樹幹上,抖了一樹枝的積雪。

她揉着肩膀站穩,再擡頭,便見桓岫站在前頭不遠處,用一貫的語氣看着她道:“宋娘子慢些走。”

宋拂甩了甩頭,踩着雪小心走到桓岫身前。大約是肩膀那一下撞得厲害,臉上難免挂着吃痛的神色,眸子水亮,似乎含着三分水汽。

桓岫眸光微轉,視線落在她月光下青白的臉上:“宋娘子為何會在樹上?”

宋拂生得一雙杏眼,眼眸帶水,看起來尤其清亮。她頗有些難為情地擡手要去撓臉,可能是帶動了肩膀上的撞傷,“嘶”了一聲,哭笑不得道:“回郎君,我本是被都護召進府中,為使……”

她話還未來得及說完,便有嘿嘿笑聲由遠及近而來。桓岫将下人手中的燈籠往上擡了擡,照見本該躺在客房裏醒酒的蕭秉睿,從前頭回廊處倚着下人,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

這人明明已經是只醉貓了,眼睛卻在發亮,嘿嘿笑着,一邊走,一邊在拍邊上的牆面。

“嘿,仲齡,陪我喝酒,再陪我喝上幾盅!”他吵嚷着,瞧見宋拂,推開身邊的下人,踉跄幾步,就湊到了她的跟前,“小騙子!他不陪我喝酒,你陪我!”

這醉貓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即便是不說話,身上都帶着濃重的酒臭,更別提開口了。宋拂想要把人推開,可顧忌蕭秉瑞的身份,加之邊上還站着桓岫,只好低頭往後退了步,索性躲進桓岫的背後。

“六殿下不勝酒力,已經醉了,郎君還是送殿下回房休息去吧。”

桓岫扭頭朝身後看了眼,宋拂低着頭渾身透着躲避二字。

“要麽醒酒,要麽睡。”桓岫回頭。

“不醒酒,”醉貓嚷嚷道,“也不睡!”

蕭秉瑞說完話,眼睛一亮,猛地往前邁出幾步,繞到桓岫身後,一把拽出了宋拂。

“嘿,我說小騙子,你是怎麽上樹的?我過來的時候,就瞧見你擱那樹上頭,喬都護跟個想上樹抓貓的狗……不是,你到底怎麽上去的?”

如果不是桓岫捏住了蕭秉瑞的肩膀,将人推了一把,還不知他那不着調的嘴裏能說出什麽話來。

邊上的下人早吓得低頭縮成了一團,生怕教人覺得自己聽了不該聽的話。

蕭秉瑞往旁掃了一眼,哪裏還有醉貓的樣子,冷笑三聲,道:“你一個女人,會說番語,會驗屍,難不成還會爬樹?才藝不少啊,小騙子。”

他這話說得好沒道理。

宋拂擡頭就要怼他:“六殿下謬贊了。這爬樹,哪裏稱得上是什麽才藝。這市井街巷裏混跡長大的百姓,哪一個不是能上山爬樹,下水摸魚的。至于這會番語,會驗屍,我自認了師父,自然能學會。”

她一動不動,瞪眼看着蕭秉瑞:“六殿下要學嗎?對了,小的忘了,六殿下平生最大心願,是醉卧美人膝。六殿下憑着這張臉,勾勾手,就能引來美人伺候,十裏八鄉,無論漢胡,哪裏用得着辛辛苦苦學什麽番語。”

蕭秉瑞平生是無大志,可叫宋拂這麽一說,偏偏聽起來就和永安那幫最叫人看不起的纨绔,一般無二。他氣得瞪眼,桓岫卻将人護在身後:“你太臭了。”

他回頭,又看宋拂,問道:“你午後就入了都護府?”

宋拂老實交代:“我本是被都護召進府中。都護需給予彌國國主寫份書信,因予彌國無能通漢話之人,故而,便命鴻胪寺那位大人幫忙。只是驗屍一事上,那位大人也多有不知如何與人說道的地方,這才召了我。”

“那怎麽又爬樹上去了?”蕭秉瑞眯眼,湊過去就要伸手點宋拂的額頭,“小騙子,你該不會是偷摸着思慕孤吧?”

桓岫與蕭秉瑞自幼相識,最是了解他這副沒臉沒皮的樣子,眉頭輕皺,捏住人往後推了一把,問宋拂:“爬樹是怎麽回事?”

“此事實在有些丢臉……”宋拂拍了拍胸脯,一副後怕的模樣,“都護設宴,我自然是不便往前頭去。只是寫信耗費了不少時辰,待我寫完後簡單吃了點東西,便想着早些回官驿。正壯了膽子去向都護告退,不料都護喝多了,正從宴上出來,遇見我,竟追着要我教予彌語。我實在走投無路,只好爬上樹躲避。”

宋拂這話,蕭秉瑞顯然不信,他身上酒氣重得像從酒壇子裏拎出來一般,一揮袖子,就臭得人皺眉:“我怎麽沒瞧見你來找喬都護?分明是早早躲在樹上偷窺。”

宋拂深吸一口氣,瞥了眼桓岫的神情,忍下想撕了蕭秉瑞的沖動,道:“六殿下臉皮三尺後,我委實看不穿。”

話罷,有風吹過,燈籠裏燭火搖曳,明明暗暗,叫人只覺得四肢發寒。

“六殿下那時正在輕薄一人面桃花的小婢女,實分不出神來注意旁人。”

蕭秉瑞氣得說不出話來。

桓岫意味深長的斂了斂眸光。

他二人能見着的小娘子,誰人不是說上兩句話,便羞紅了臉面,嬌俏如桃,哪兒像宋拂這樣,字字句句,說得人回不上嘴來。

蕭秉瑞見她說中了自己輕薄小婢女一事,一時接不上話,只好對上桓岫,咬牙丢下一句話扭頭邊走。

“這小騙子詭計多端,最會蒙人,你別信了她。”

宋拂擡頭看天,心道這黑漆漆從弦月上頭飛過去的,也不知是哪裏來的黑鴉。

桓岫見她看夠了月亮收回視線,方才道:“既是如此,宋娘子為何不呼救。這都護府人不少。”

宋拂抿了抿唇,借着不明了的燭光,壓下唇角的弧度:“桓郎君,宋拂乃是女子。”

她停下腳步,認真地看向桓岫。

桓岫說:“我知道。”

宋拂嘆道:“若非桓郎君,又有幾人會信一個教人追着跑的女子。”

桓岫的反應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宋娘子當真欽慕六皇子?”

“……”宋拂驚得下巴都要掉了,連聲解釋,“不不不!桓郎君怕是誤會了六殿下與我的關系。”她哭笑不得道,“乾章五年,六殿下攜侍妾柳娘游歷至關城。後因柳娘的死,我才與殿下有了來往。可那時候,我巴不得殿下早些走,哪裏還會對殿下生出什麽心思來。”

“為何?”

宋拂有些猶豫,到底還是老實說了原由:“彼時,我那兄嫂還未成親。殿下瞧上了我嫂子,正日夜追着人跑。我恨不能代阿兄娶了嫂子,躲開殿下。”

這倒的确是蕭秉瑞那家夥做得出來的事情。

他是當今天子第六子,十六歲便出宮立府,從正妃起到通房,一溜數下來,沒有二十,也有十餘位。偏生是個不知收斂的,那花街柳巷裏還藏着有來有往的嬌娘。

游歷途中看上個把女子,當真不是什麽意外的事情。

“之後呢?”

“啊,之後。”宋拂看看仍淡淡看着自己的桓岫,咳嗽兩聲,“之後,我騙了六殿下幾回,就叫我那愚笨的阿兄同嫂子表明了心意,把人堂堂正正娶回家了。”

“所以,他才叫你小騙子?”

“興許吧。”

宋拂揉了揉肩。方才撞樹上那一下,着實疼得厲害,估摸着肩膀怕是已經青了一塊。她想想自己包裏帶來的傷藥,心道還真是派的上用場。

“氅衣呢?”

“在官驿呢。同使臣一道時,到底要避諱些,不敢穿那身顏色。”

桓岫沒有說話,只看着她因雪化後,洇濕的肩頭,轉過身去:“走吧,回官驿。”

“桓郎君今夜不與殿下一同在都護府留宿?”

“不留。”

宋拂嗯了一聲,跟着就走。桓岫突然停住,望向一側。

宋拂循着視線看去,那月色下,方才她爬過的樹,高高地立在樓閣之中。她忽然心頭一跳,便聽見桓岫平平淡淡地說道:“那個位置,大概是整個都護府最高,最看得清宴席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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