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阿兄

酒樓的菜,味道再好,蕭秉瑞也沒了興致。一頓飯吃得匆忙,白白浪費了一桌子的好菜。桓岫還是老樣子,慢條斯理,不緊不慢地吃着茶,腳邊被裝進竹簍裏的鹧鸪,時不時叫上兩聲,聽着像“行不得也哥哥”。

飯是吃不下了。桓岫提着鹧鸪回官驿,蕭秉瑞一路上都生着氣,一句話都不想再和這人說話。可到了官驿,見被使臣喊住,拿着叽裏咕嚕他怎麽也聽不懂的予彌話交流的桓岫,蕭秉瑞心頭一口氣堵得厲害。

“你們跟了那家夥,還真是撿回一條命。”蕭秉瑞蹲下身,不知從哪兒摸來根細竹條,朝着竹簍的窟窿眼裏捅了兩下。

兩只鹧鸪被捅得左躲右閃,翅膀不停撲棱。

蕭秉瑞冷哼一聲,丢了手裏的細竹條,偏過頭:“那家夥在番邦,一待就是七年。七年,三個國家,幾千個日日夜夜,誰都說他一朝回來必然飛黃騰達。可結果呢。”

他看了看還在和使臣說話的桓岫,清潤溫雅,分明一副勳貴子弟的模樣,卻什麽話也沒留下,一個人跑到了落雁城。

“他是瘋了才跑來落雁城養鹧鸪。”

有侍奉的下人在邊上看着,見簍子裏的鹧鸪實在是叫得凄慘,忍不住低聲勸了兩句。

蕭秉瑞瞥了對方一眼,伸手往竹簍裏抓出一只鹧鸪,也不知公母,伸手要去捏它的喙。

狗急還能跳牆,更何況長着尖喙的禽鳥。

蕭秉瑞沒讨着便宜,反倒是被狠狠啄了一口,疼得他當時就站了起來。

“本事不小。”

桓岫終于說完話走回來,一臉再尋常不過的神色,從他手裏拿過鹧鸪,小心地放回簍裏。

那邊蕭秉瑞手上被啄得破了塊皮,幸而沒出血:“你人怪,看上的小騙子怪,就連養得畜生也怪。”

桓岫擡眼,目光中帶上了三分揶揄:“六殿下,你也道它是畜生,又何必往它身上撒火。”

蕭秉瑞忽地神色一沉,如同審犯人般,目光緊盯桓岫:“仲齡,你老實同我說,你究竟為何會跑到這兒來?”

“不是與你說了麽,與那些人無話好說,便趁機出來走走。”桓岫說着,命人将鹧鸪送到屋裏,再備上些水米喂食。

“你這話,猜永安有多少人會信?”明明好不容易才得了回朝的機會,誰不是想盡辦法,削尖腦袋也要留在永安,哪怕只是任一小小縣丞,也比外放到不知何處要上許多。

桓岫淡淡回道:“府裏并無我的位置。與其留在那兒聽人說些難聽的話,倒不如出來走走,左右陛下并非非我不用。”

“你倒是想得開!”蕭秉瑞騰地生了火氣,想到永安桓府的境況,更是覺得桓岫壓根就是自己不樂意留在永安,沒桓府一文錢的事情。蕭秉瑞越想越氣:“你嫡出的兄弟,一人如今是左千牛衛中郎将,尚了壽光公主,一人是父皇身邊的起居郎,娶的是饒安郡主,且還生下了子嗣。你不留在永安,想法子趕上他們,難道不是心裏還憋着當年的那件事情?”

桓岫聞他提及當年,臉上的笑容淡了淡:“那又如何。”

蕭秉瑞瞥見他這個笑容,心頭猛地一跳,竟是駭得後退了一步:“桓仲齡,別做夢了,那個人已經死了。屍體你曾親眼見過,不然你又怎麽會求陛下允許你跟随使臣出使番邦。”

桓岫不語,扭頭看向別處,一如從前那般,只要提及那人已死,便作出這副拒絕的神情。

蕭秉瑞心知自己不該提起此事,想了想:“行。不說那人。說說小騙子吧。”

桓岫果真回過頭來。

蕭秉瑞心底冷笑:“你還真看上那小騙子了不成?連人底細都不知道,就記在心上了?”

“你查過她?”桓岫輕蹙眉頭。

“查過。”蕭秉瑞并不避諱自己命人調查宋拂的舉動,“東音宋氏,就一尋常人家,祖祖輩輩都是做的同胡人往來的生意。十多年前宋家走商出了事,男人都死在了塞外,連屍身都沒找回來。聽說小騙子的娘走得早,家裏遭了這麽大的難,就剩下小騙子一人。為了養活自己,拜了個師父,學那下九流的仵作行當,就輾轉到了關城。”

桓岫問:“她不是還有兄長?”

蕭秉瑞頓了頓,似乎對于昔日情敵心裏頭仍有些膈應:“她那兄長,姓呂,她姓宋,是幹親。聽說小騙子過去吃過他娘的一口奶,到了關城後,就投奔了他。早幾年還住一處,後來為了避嫌,就搬了出去獨居。”

桓岫看他:“按這麽說,沒什麽好懷疑的。”

蕭秉瑞點點頭:“聽着是沒什麽好懷疑的。可那小騙子光是這樣的身世,就沒法配你。”

桓岫不說話,丢下他就往屋裏走。蕭秉瑞有些着急,追着喊了幾嗓子:“哎,仲齡,你聽沒聽見我說的話?”

“沒聽見。”

“……”

*****

檐下的雨淅瀝瀝的,總是下不盡。

宋拂從落雁城出來,原是要趕緊回關城,偏生這頭驢子性子生的有些慢,回城的路上多費了不少時日,等進了關城,風沒了,雨雪卻是大了起來。

她出門時沒帶雨具,怕身上的氅衣淋多了雨雪,她只好尋了一處無人避雨的屋檐,牽着驢子等着雨雪小些再上路。

那驢子仰了個脖子,“啊嗯啊嗯”的叫喚。宋拂伸手揪了把它的耳朵,正要把冒着頭淋雨的傻驢往身邊牽,就聽見前頭傳來驚訝的聲音:“阿拂?”

宋拂循聲看去,嫂子撐着傘,站在雨中,手裏還提着一只籃子。雨有些大,她一眼看去,就瞧見了被淋濕了半邊的肩頭。

“嫂子要做什麽去?”宋拂趕緊将人招進屋檐下。

“你阿兄病了,可書院裏的事不能耽誤,連扛着上了幾日的課。我這是給他送湯藥去。”嫂子面上挂着擔憂,提了提手裏的籃子,“大郎昨天夜裏也病了,好在你回來的及時,等雨小些就快回去幫我看着他……”

宋拂的嫂子名叫彌麗古麗,是回纥人。早些年被人當做女奴賣到關城,後來輾轉嫁了人,有了孩子,勉強能說上幾句漢話,可心裏着急的時候,仍是一口的回纥語。

宋拂看了看雨勢,再看彌麗古麗凍得發青的臉龐,忙勸道:“嫂子,你回家看孩子,我去書院。”

“可你沒帶雨具……”

宋拂搖搖頭,将彌麗古麗手裏提着的籃子接過:“大郎病了就想娘,我這做姑姑的回去沒用。書院我去,順帶瞧瞧,那幫孩子可有趁着阿兄身子不适,在書院裏胡鬧。”

“不行,你忙活了這些日子,都沒正經休息過幾日。”彌麗古麗伸手就要去拿籃子,“你回家睡會兒,夜裏嫂子給你做桌好菜……”

“菜”字才說完,宋拂已經快手快腳地騎上驢,提着那籃子藥沖進雨裏,“嫂子快些回去,大郎這會兒肯定哭着喊娘呢!”

關城書院是關城附近唯一的縣學。書院裏的學生,多是城內家世尋常的漢民。零星有幾個胡漢混血的孩子,因懂漢話,便一道上學。

書院的掌書姓孫,是個精瘦的中年人。孫掌書掌管着書院上上下下所有的事情,手底下有幾個主事,另有三名先生,負責給學生上課。宋拂的兄長便是其中之一。

宋拂進書院時,四面透風的堂內正在講學。有調皮的孩子趁人不備,偷偷要從邊上逃跑,瞧見她似笑非笑的站在堂外,當即“啊”了一聲,縮回位置上不敢再跑。

因那一聲叫,不少孩子都注意到她,原本有些犯懶的精神,登時都清醒了,搖頭晃腦跟着前頭的先生念起書來。

宋拂好笑地看着這群孩子,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

好多年以前,她也曾經想和這些孩子一樣,坐在書院裏,聽先生講學。可那時候,祖父祖母不許,阿爹白日忙着做事,夜裏就偷偷摟着她,教她讀書識字。

那些夜裏的小秘密,漸漸成為了回憶。她也早已過了能進書院求學的年紀,每回來書院,看到這一張張或認真或淘氣的面容,都難免思緒萬千。

關城書院算不得最好的書院。安西都護府一帶最好的書院,在落雁城,每年進京趕考的人裏,能榜上有名的,大多都出自那兒。

把孩子送進關城書院的,大多都只是盼着孩子能多讀些書,識些字,免得日後兩眼一抹黑,什麽也不會,什麽也不懂。

宋拂在堂外站了一會兒,視線在一幫小蘿蔔頭中轉了一圈,最後落到了前頭那位講學的先生身上。

先生身形瘦削,神情溫和,正手握一卷,聲音緩慢地講着話。

先生看起來已過而立之年,說兩句話,就忍不住停住腳步,扭頭咳嗽幾聲。本來蒼白的面容,因這幾聲咳,兩頰浮上紅暈。

宋拂這時候才注意到先生說話時,聲音裏帶着濃濃的鼻音。

“……金馬玉堂,羨翰林之聲價;朱幡皂蓋,仰郡守之威儀……”

堂下坐着的,都不過是剛開蒙的孩子,先生講的也是《幼學》裏的內容。先生每念一句,底下的孩子便跟着搖頭晃腦念上一遍,等念順了,先生又開始一邊咳嗽一邊解釋其中的意思。

有個小孩到底坐不住了,挪了挪屁股想跑,可瞧見站在外頭的宋拂,又沒那份膽子,只好縮在位置上,拿着一支筆,沾了墨,去欺負邊上的孩子。

“古力,你說說,先生方才講了什麽?”

小孩被點到名字,有點懵。

宋拂忍不住笑出聲來,瞧見先生瞥了自己一眼,忙繃著臉,一動不動站好。

“《史記》中曾有‘金馬門者,官署門也。門傍有銅馬,故謂之曰金馬門。’的內容,指代的是翰林……”

先生講學一如既往地有些迂,從前宋拂總要笑他太過一本正經,講些對孩子們來說聽不懂的內容,可這會兒聽着他的鼻音,再看他堅持在堂上講學的樣子,心底有些疼。

外頭的雨小了一些,雪倒是大了不少,宋拂摸了摸籃子裏的藥,已經涼了。她回頭想往書院的公廚走,不想才轉了個身,就聽見身後的聲音戛然而止,然後“啪”的一聲,有東西掉在了地上。

她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先生失手掉了手裏的書卷,臉色難看地撐在桌案上,搖搖晃晃,到底沒能穩住,“噗通”一聲摔倒在地上。

宋拂登時急了:“阿兄!”

作者有話要說:

啊,今天的更新晚了。下班就去了親戚家吃飯_(:з」∠)_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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