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訪酒

先生喚作呂長真,雙口呂,字文行。與宋拂一向兄妹相稱。呂長真為人極好,在書院當了這些年的先生,名聲一向不差,加之對漢人胡人甚至是胡漢混血的孩子也一視同仁,人緣更是好得不行。

只可惜,呂長真一直病怏怏的,據大夫說,是先天不足。

先天不足,導致後天怎麽調理,呂長真的身體都仍舊動不動便會病倒。早些年倒還好一些,只後來出了些事,好不容易養好的身子骨,就又一日敗過一日。

呂長真娶妻之後,身子骨似乎就因為成家立業,硬朗了不少。饒是如此,宋拂仍舊不敢讓他太過操勞。

呂長真昏倒,真的是把宋拂吓了一跳。

過去最多是因脾胃虛弱,扶着牆吐個不停,像這樣直接昏厥過去,差點沒将宋拂吓得心都跳了出來。

堂內的孩子們吓得發出大叫。宋拂一個箭步沖過去,把人扶起:“阿兄!阿兄!”

孫掌書湊巧從邊上經過,聽到這裏頭的喧鬧,當即循聲快步走了過來,瞧見半邊身子靠在宋拂身上的呂長真,心裏咯噔一下,急了:“怎麽了怎麽了?阿拂,文行這是怎麽了?”

宋拂這時候早就顧不上嫂子拖她送來的湯藥了,只咬着牙,在孫掌書的幫助下,将人從地上扶起。

看着呂長真慘白的臉,孫掌書心裏擔心急了:“快,送去醫館吧,別耽誤了!”

書院附近有家醫館,呂長真的病一貫都是請的這家的大夫。

孫掌書擔心出事,找了人幫忙宋拂一道把人送到醫館門口。門外,一個頭戴氈帽,二十餘歲模樣的夥計正在門前掃雪,瞧見人來,忙把掃帚一丢喊:“哎哎哎,這是做什麽?”

“沒瞧見人病了麽,趕緊幫忙擡進去!”

夥計這時候才看清楚被背到跟前的人是關城書院的呂先生,頓時慌了,趕忙回頭跑進醫館喊大夫。

人被擡進醫館後堂安置起來,大夫匆忙趕到,探了一回脈,趕緊使人開方子煎藥,直灌下整整一晚,這才松了口氣。

宋拂卻仍有些不放心,始終坐在一旁守着。等呂長真醒來時,外頭的雪也停了。

宋拂見他醒來,忙取了一旁桌案上的茶盞倒了杯水遞給他:“阿兄是不是又連着幾夜未睡了?”

呂長真坐起,下意識地就要接過茶盞,聽聞宋拂的問話,當即愣了愣,苦笑道:“我都忘了……”他将目光停留在手上,茶盞中微微波動的水面,映着小小的人影,“沒什麽大礙,就是……吓着你們了。”

宋拂等他喝了水,将茶盞接過放好,無奈道:“阿兄的身體本就不好,怎麽又幾夜不睡?大郎也病了,嫂子只差把自己切作兩半,一半照顧你,一半照顧大郎了。”

呂長真嘆息一聲,靜靜地坐着:“她嫁給我,受委屈了。”

他這一聲嘆息,低矮得裹着濃濃的愧疚。宋拂回頭看他一眼,忽然笑了笑:“阿兄知道我在落雁城,見着誰了麽?”

呂長真果然起了興致。

宋拂笑:“六殿下。六殿下又過來了。聽說六殿下府上有多了位小郡主。”

“那真該恭喜殿下喜得一女。”

提起蕭秉瑞,呂長真的臉上多了幾分笑意。

宋拂道:“阿兄對六殿下,比對我好。”

呂長真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伸手刮了刮宋拂的鼻梁:“我還沒問我家小阿拂之前究竟跑哪兒去了呢。”

宋拂啞然,聞言不落痕跡地壓了壓唇角的笑:“沒去哪兒。去了趟落雁城,幫都護驗屍罷了。”

這事有同城的幾位仵作婆子在,自然是瞞不了。宋拂便也沒打算瞞,一五一十地将予彌國小公主的事說給呂長真聽,只略過了桓岫和蕭秉瑞的一些事情。

呂長真又問了幾句,宋拂都照實回答,只問到沒在落雁城遇上不該遇見的人時,宋拂眼皮微擡,反問了句:“阿兄說的是誰?”

“聽說,幾天前,臨殷薛府有人經過落雁城。”

宋拂面上的笑意這時卻更深,非但沒有呂長真的擔憂,反而顯得更慵懶了一些:“沒呢。阿兄別擔心。”

呂長真稍稍松了口氣。待大夫重新開了副藥後,兄妹二人這才一前一後往家走。

宋拂心裏還記挂着拴在書院門口的驢子,正想送了呂長真後,再返回書院牽驢,不料前腳才走到家門口,剛要開口便見彌麗古麗走了出來。

瞧見兄妹二人,彌麗古麗略有些慌張地回頭看了一眼,開口便是回纥話。

“家裏來了客人。瞧着十分陌生。”

附近的街坊鄰居都是相熟的,便是時常摸上門來找宋拂的,也大多被彌麗古麗記住了長相。

再者,關城本就不大,來來回回就這些人,聰明一些的也就記住了那些面孔。彌麗古麗一說陌生,那多半就不是本地人。

可家裏從來不曾有過陌生的客人。有兄妹二人的叮囑在,彌麗古麗不是那麽不謹慎的人。

果然,見呂長真臉色難看,身上還帶着濃重的藥味,彌麗古麗幾乎是下意識地握住了宋拂的手,咬唇道:“是位年輕的郎君,說是來喝酒的。”

呂長真還有些不解,宋拂“啊”了一聲,當即想到一人。

她安撫地笑了笑,幾步走到前面,進了家門。

這座只有兩進深的小宅子,屋舍緊湊,進了院子,就能瞧見裏頭的堂屋。院子不大,一邊拿竹籬笆圈了一小塊地,養了幾只雞。另一頭拴着一頭母羊,之前彌麗古麗剛生完大郎,沒奶喂孩子,還是宋拂厚着臉皮走街串巷找到一頭剛産崽的母羊,牽回家給大郎做了“奶娘”。

她瞧見了母羊,也就瞧見了被拴在母羊邊上的一頭大馬。

家裏沒馬,這顯然是那位郎君的。

因冬天,房門處垂着厚厚的門簾,不用掀開簾子,宋拂就聽見了大郎“咯咯”的笑聲。

她略有些詫異地回頭看向彌麗古麗。

她家大郎雖不是被嬌慣大的,不理人的主,可向來膽小不愛與生人接觸。這笑聲聽起來,怎麽的也不像是在哭。

宋拂雖略略猜出了來人的身份,可心裏多少有些放心不下,只好伸手掀開簾子,往屋裏看去。

挂了門簾的屋內,光線看着有些黯淡,木頭腐朽的氣味多多少少被一副門簾給擋在了屋裏。宋拂一眼就瞧見了毫無形象地蹲在一旁陪大郎玩耍的桓岫。

被親娘裹成球的大郎正扒着桌子腿,桓岫不時伸手扶他一把,臉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比在落雁城時笑得更溫和。

宋拂呆呆地看着他,隐約想起阿爹還在世時,她癡纏着要玩要抱,阿爹總是一只手輕輕推她,另一只手卻小心翼翼地擋在她的背後。若是她沒站穩,被推倒了,當即就能扶住免得受傷。

呂長真被擋在了門外,聽得裏頭兒子的聲音,免不得有些擔心,只好伸手推了把宋拂,一前一後擠進門。

“這位是?”

一進門,見大郎撲到一人懷中被抱起,呂長真上前兩步,掬了個禮問道。

宋拂回:“桓郎君,這位是我阿兄。阿兄,這位是永安來的桓郎君。”她有些猶豫,不知桓岫的身份究竟如何,只好道,“桓郎君是六殿下摯友。”

有了蕭秉瑞這麽一個認識的人,呂長真略微放下心來。

再聽得桓岫之所以來關城,是因宋拂之前說過,他們夫妻二人偏愛釀酒,偏落雁城中無事,便過來尋壺酒喝,呂長真更是和彌麗古麗一起,将自釀的酒搬了出來。

“阿兄。”宋拂見酒壇子被拍開,雖有意警惕,但到底不願看到兄長帶着病體飲酒,迅速搶過酒盞,道,“阿兄病還沒好,大夫交代了,不得飲酒。不如,就由我來陪郎君喝上幾杯。”

桓岫颔首,卻是一邊喝宋拂喝酒,一邊與呂長真談天說地,竟是将人最後那一絲生疏說得煙消雲散,恨不能早點相逢。

他二人都博古通今,許多觀念竟是一拍即合。

桓岫還提起了自己在番邦那些年,積攢了不少筆記,準備日後著書,以供後人研究番邦諸國風俗風貌之用。

呂長真也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二人聊到最後,竟似乎直接忘記了同桌還坐着宋拂。

直到天色漸晚,二人這才略有遺憾地結束話題,宋拂期間幾次尿遁,似乎都沒叫人發覺。

宋拂見桓岫總算起身要走,心下舒了口氣。不想,天公不作美,她才剛放下心,就聽見外頭嘩啦下起大雨來,依稀還夾着雪粒子,啪啪地砸在窗子上。

她呆愣愣地聽着這風雨大作的動靜,看了一眼自顧自玩得愉快的大郎,便聽見兄長的聲音跟着門簾傳了過來。

“這大風大雨的,只怕出了門就得淋濕。郎君若是不介意,不如在寒舍委屈一晚,明日風雨歇了再走。”

“呂兄家中有女眷,恐多有不便。”

“無妨,阿拂的院子就在隔壁,妻兒今夜可暫時去那兒擠一擠。”

“那就多謝了。”

謝什麽?!

宋拂瞪大眼,簡直懷疑剛才和桓岫喝酒的那人不是自己,不然怎麽解釋阿兄被人下了藥似的将人留宿的行為。

彌麗古麗自然沒什麽意見。她與宋拂,比一般姑嫂關系要好上百倍,當夜用過晚膳後,便抱着大郎睡在了宋拂的房裏。

夜裏吃的是再尋常不過的菜色,可桓岫也許是在番邦待久了,吃多了那些沒滋沒味的菜,也吃膩了永安那些大魚大肉,對于今夜的飯菜竟是吃的尤其的滿足。

宋拂心裏始終吊着塊石頭,一頓飯吃得頗有些消化不良,等嫂子帶着大郎睡下,她仍舊坐在桌案前,點着一盞已經不怎麽亮堂的燭火,對着宣紙寫寫畫畫。

她把《洗冤錄集》中“四時變動”的內容,反反複複默了三遍,見紙上略顯潦草的字跡,複又重新提筆,按着回纥語、予彌語的順序,再默了幾遍。

直到蠟燭燃到了最底下,“噗呲”一聲自己熄滅,她方才停筆,爬上床休息。大郎就睡在床中央,孩子的奶香味淡淡的,倒是讓她很快就睡了過去。

關城不興打更。

也不知睡到幾時,遠處有犬吠聲響起。

桓岫睜開眼,輕着動作,從床上坐起。外頭風雨已歇,連月色都顯得更外清亮起來。他借着透過窗的月色,看了看睡在屋內一側小榻上的呂長真,屏息下榻,動作迅速地出了屋子,徑直走到院中。

院子裏靜悄悄的,隔着一面院牆就是宋拂的小院。

他輕松地翻過院牆,進到了宋拂的屋內。

寝帳垂着,只能隐約見着裏頭睡着的人影。桓岫在旁靜靜站了一會兒,借着月光,将屋內陳設看了一遍。

一張床,一桌案,一高櫥,還有一鏡臺,簡單的就不像是一個小娘子的閨房。

可轉念一想,像她這般能鎮定自若地與屍體打交道的,原本就不是尋常小娘子能相比較的。

他走到桌案前,伸手去翻摞在上頭的書冊。

大多都是些她用得上的書。有如《洗冤集錄》般人人皆知的,也有連著者名姓都已無從可考的。

他翻了會兒書,便見桌案上覆着的一層宣紙移開露出了底下的幾行字。

行書略有些潦草,興許是落筆時,心緒不寧的關系。

反之回纥和予彌兩國的文字,卻是一筆一劃,漂亮得叫人眼前一亮,只覺得驚豔萬分。

桓岫看着這幾張字想了許久,終是忍下想要私藏的念頭,将一切複原,悄然離開。

他回屋時,呂長真還在榻上深眠。

直到屋內一切聲息滅,呂長真這才在小榻上輕輕翻了個身,緩緩睜開雙眼。

作者有話要說:

暫時先改個書名。目前這個被群批看不懂了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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