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永安

殿內的博山爐正吞吐着蓬萊香的雲霧,皇帝坐在一旁,落筆在奏折上畫下一個圈。桓岫則立在殿內,一言不發。直到皇帝停筆出聲,殿內方才有了聲響。

“怎麽回來了?”皇帝點了點手指,命人上前來,“走近一些,朕看看你。”

桓岫上前,俯身貼地行了個大禮:“陛下。”

他只喊了聲“陛下”,旁的話卻是一句也無。一如一年多前,他風塵仆仆,自番邦歸來後入宮時的模樣。當年溫雅明媚的少年,似乎早已在番邦風沙的吹拂下,化作了塵煙,留下如今這個沉默的性子。

“待夠了嗎?”

“準備好好留在朝中了沒?”

皇帝一連問了兩句,桓岫統統照實回道,卻也只有簡簡單單兩個字:“沒有。”

皇帝垂眼看了下手邊圈上朱砂的“鴻胪”二字,只覺得分外刺眼。

“隆朔二年的春闱,朕在殿前禦筆欽點了名次,定了甲第。仲齡,你是那年的狀元。那年你區區不過十三歲的年紀,便成了朕禦筆欽點的一甲第一名,一時羨煞了多少人。你可還記得?”

“臣……記得。”

“既然記得,又為何不肯回朝。”

想當年,十三歲的桓家次子初試春闱,便驚了一幹人等。殿試上的一甲第一名,叫無數人豔羨。金榜題名,風光無限,更不用說永安桓氏自祖上起,本就是朝中衆臣,其父桓季還官居尚書令,其族人大多也在朝中身居要職,便是不曾入仕的族人,也在朝野之中負有盛名。

而他自己,則在後來的瓊林宴上,當着百官的面,被皇帝欽點,入了秘書省。

入了秘書省,日後的仕途便多半有了保證。誰都說他得了皇帝的青眼,又有桓家在背後撐着,往後的仕途定然順風順水,節節高升。

可陡然間,隆朔六年,朝中出了些事,桓季雖仍是尚書令,然桓家在朝為官者,卻多數被貶。就連他也從秘書省,被調到了九寺之一的鴻胪寺。

這一調,就是十年。

十年,足夠當初那個沖動的毛頭小子養成了穩重的性格。可這十年中,他有七年都在塞外那些個番邦小國裏生活,每回送進宮裏的奏折上,從不說生活上的困苦。皇帝原本還以為只是他受了磨砺,成長了,卻沒想到就連桓家收到的家書裏,也從不見他提一句自己的事。

所以,他一回來,皇帝就足足給了他一年的時間,讓他當了個散官。

只是現在看起來,散官當久了,做的事情少了,心也跟着散了。

“朝中如今還有幾個缺,你可想好了要去哪處?”

桓岫的姨母早年嫁進宮中,如今在後宮之中,已是僅次于皇後的貴妃。有這一層關系在,桓岫幾乎是自小由皇帝看着長大的,加上有了才學,皇帝自是早早給留了幾個缺,只等着他定下心來補其中一個空。

“禮部主客司、大理寺或是禦史臺皆尚有一缺,你願去何處?”

皇帝看好的這幾個空缺,雖不是什麽肥缺,可想去的人自是不少。然而桓岫似乎想也沒想,直接道:“關城縣衙可有空缺?”

縣衙?皇帝看向手邊,視線在鎮紙和茶盞上走了個來回,好久才壓下心頭的惱怒:“你仍舊不願留在永安?”

“陛下聖明。”

聖明什麽?皇帝咬牙切齒地想,聖明他惜才,從而奈何不了他麽?

“你若是因你爹幾次三番逼你娶妻,而不願留在永安。朕可賜你一道聖旨,從今往後,只有朕可為你操心婚事,如此怎樣?”

“那陛下可允臣不婚麽?”

不想過早成親,皇帝可以理解。朝野內外業并非沒有年過三十而尚未娶妻的,可這些人家中,要麽窮困潦倒,要麽雖無妻室卻好歹有侍妾通房暖床,誰也不似他這般,明明都三十而立了,卻還沒娶妻納妾的想法。

難道……

皇帝想着,瞄了桓岫一眼。見這人依舊還是那副清風朗月的模樣,不免視線往下掃去。

桓岫站立不動,只微微擡了擡眼皮道:“陛下,臣非龍陽,亦無隐疾。”只是心底藏了個人,一藏就是許多年。

皇帝愣了一愣,扭頭咳嗽兩聲,見桓岫始終這般油鹽不進,心頭難免有了些火氣。恰逢宗正寺卿在殿外求見,皇帝壓下心頭火氣,擺手道:“滾吧。”

桓岫低頭,面上神色淡淡,似乎壓根不覺得有什麽失禮之處,張口便是“謝陛下”。話罷恭恭敬敬退下,臨到了殿門口,方要轉身走出。

身後,皇帝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将人複又喊住。

“小殿下的事,可有着落?”

“還未有着落。”

皇帝的嘆息長長地在殿內徘徊。桓岫停住腳步,回身道:“只是臣,在安西都護府處,發現了虞氏後人。”

茶盞被“砰”的碰掉了。

“虞氏……後人?”

“是,臣見到了虞氏後人,那位年僅十五便狀元及第,被譽為永安第一才子的虞家長子——虞長真。”

桓岫出了宮。

他如今身上并無官職,顯然不能留在宮中。桓岫出了宮門,便見一輛馬車停在宮外,等候的車夫面熟的很,正是蕭秉瑞府上的人。

“桓郎君。”那人見他出來,忙上前相迎,“我家王爺正在車裏等郎君。”

蕭秉瑞去安西都護府前,只是這宮中以不着調出名的六皇子。雖在禮部任職,可依然只是位皇子,比不得頭頂上的幾位皇兄,早早的就各自封了王。

此番回宮,蕭秉瑞前腳才見過皇帝,完了跑去見生母淑妃,後腳就得了聖旨。他那位父皇似乎終于想起這個生性放浪的兒子還沒封王,下了旨意,冊封他為平王,就連府邸也被允許再修擴一些。

因而,如今的蕭秉瑞,人前人後都得被稱一聲“王爺”才是。

蕭秉瑞從淑妃處離開,便得知桓岫下朝後被皇帝叫走,當即也不趕着回王府了,躺在馬車裏等人出來。也不知等了多會兒,眼見着他本就不多的耐心很快就要告罄,外頭終于還是傳來了車夫同人說話的聲音。

蕭秉瑞一個翻身坐了起來,顧不上剛穿上身的親王服被他折騰出了皺褶,猛一拉開車簾,手握折扇,毫不客氣地指向桓岫:“桓仲齡,你可是要我好等啊!”

桓岫本已站在了車外,蕭秉瑞這一動作,扇尖不偏不倚正對上他的鼻子。他面無表情地打開了蕭秉瑞的手,彎腰坐進車裏。

馬車寬敞,蕭秉瑞将人仔仔細細一番打量,還伸手去扯他的衣領,被人奪回後,撇了撇嘴問:“怎麽不見新的官服?老頭把你丢哪兒去了?”

旁人遷官,興許等見官服還要過上幾日,可蕭秉瑞知道就是去年整整一年當着散官,桓岫的身形體長、肩寬腰圍,也都有人随時跟進。沒道理這早安排好的事情,到了卻連件新的官服都不見蹤影。

桓岫看了他一眼,見他滿臉嫌棄,口中還稱呼皇帝為“老頭”,伸手便是毫不客氣地一個爆栗。

“我尚無官職,哪裏來的官服。”

蕭秉瑞正樂呵着,忽然聽到桓岫的回答,當即一愣,急了:“哎,怎麽還沒官職?老頭不是早就給你留意上了禮部、大理寺還有禦史臺的幾個缺麽?”

他問得急了,見桓岫不回答,只好又問別的。可桓岫坐在車裏,愣是半句話也不說。蕭秉瑞無奈,只好邀他回王府,想灌他幾壇子酒,到時候就不怕他還什麽也不肯說了。

永安是都城,城中仿前朝例,設裏坊制。

從前的六皇子府,如今的平王府,就在擇善坊內。平王府前後五進院落,院內蒼松古柏,優雅恬靜,樓閣殿堂,相映成輝,十分氣派。

蕭秉瑞生性風流,府內女眷衆多,平素規矩也少。蕭秉瑞的馬車才到門前,便有侍妾妖妖袅袅地候在了門前,只等着上前逢迎。

可蕭秉瑞這人,說他風流,有時卻又顯得重友輕色。他一下馬車,見着侍妾,張口便吩咐道:“去寶元樓備一桌酒菜,孤要與桓郎小酌。”

那侍妾正要嬌柔地往他懷中倒,這一下聽見話,當即愣了愣神,等見了從馬車裏下來的桓岫,騰地臉上浮起紅霞,口中稱喏,羞澀地退下了。

蕭秉瑞嘿了一聲,勾住桓岫的脖子,嚷嚷道:“我說仲齡啊,你小子,長着這麽一副好皮相,卻怎麽也不肯成親,是不是瞧上我了?還是說瞧上哪個有夫之婦了?”

桓岫擡手掐住他的手腕,将人推開。

蕭秉瑞呼痛:“行行行,我知道了,你這是瞧上小騙子了……痛痛痛,我不說了不行,喝酒、咱們喝酒去!”

寶元樓在王府後院,平日裏就都是蕭秉瑞用來飲酒玩樂的地方。

府中的廚子很快就做了一桌好菜,蕭秉瑞開了幾壇子酒,拍着桌子要桓岫痛快點喝了。

桓岫喝了幾口酒,樓外就有個小姑娘噔噔噔地跑了進來。

“阿爹!”

話音剛落,桓岫低頭看了眼那撲進蕭秉瑞懷裏的小姑娘。六七歲的模樣,懵懂可愛,只比當年那個孩子小上一些。

“好嬌嬌,快給阿爹抱抱。”

蕭秉瑞自開葷後,身邊就不曾斷過人。到了年紀,更是妻妾滿園,現如今女兒都生了好幾個,其中最年長的女兒就是懷中這個。

小姑娘粉衣珠翠,模樣生的好極了。蕭秉瑞見桓岫看着她略微出神,忍不住逗趣道:“仲齡,你若是真打算這輩子都不成親了,要不我過繼個閨女給你?”

桓岫微怔,随即眉頭一皺,呵斥道:“胡鬧。”

蕭秉瑞哈哈大笑,不再逗弄他。

永安有夜禁制,入夜前,桓岫出了平王府。平王府的馬車送他回桓府,門外的人見他歸來,神情多有詫異。

桓岫毫不在意,邁步進門。

還未到大堂,忽的有個聲音從前頭傳來。

熟悉的分明應當還在關城中——

“夫人想吃什麽,我去給夫人做?”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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