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嬌娥
聽到這一聲,宋拂便不打算再往前走了。她看了看緊閉的門扉,退後一步,朝着霍大福笑了笑,低聲道:“大福伯,既然老将軍有客,我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壽禮還是麻煩大福伯幫忙轉交就是……”
她說着要走,霍大福腳下一轉,只挪了一步,便輕輕松松将人攔了下來:“老爺說了,不是什麽要緊的客人,宋娘子來了直接往裏走便是。”
不是要緊的客人?這話叫屋裏那人聽見了,若是個脾氣好的倒也罷,要是脾氣再沖一些,怕不是得掀翻了老将軍這茶室。
宋拂哭笑不得,只得道了聲好,由着人隔門通禀。
“老爺,宋娘子來了。”
宋拂站着,只聽見裏頭“乒裏乓啷”一陣響,她愣了一下,耳朵一動,甚至還沒反應過來那究竟是什麽聲響,房門就吱呀一聲從裏頭推開了。
霍起英開門,揚了聲喊:“阿拂來了?”
霍起英聲音裏藏着幾分激動,聽宋拂笑盈盈應了聲,趕緊擡腿要往門外走,邊走邊還要去關身後的門。
“阿拂來來來,陪老頭逛逛後花園,老頭好久沒瞧見你了……”
宋拂動也不動,就站在門前東看看西看看,雖被人高馬大的霍起英擋住了屋內的情景,鼻子卻是一下就抓住了關鍵。
她雙手往身後一背,哼哼道:“我聞到了什麽?”
“你什麽都沒聞到。”
宋拂聽到這話,越發确定這茶室裏頭藏了貓膩。
從戎幾十年,老将軍別的癖好沒有,唯獨好在這嘴上。吃什麽只要是大夫說可以,霍府裏就沒人管着他,唯獨這酒,卻是從老夫人到底下仆役,一個兩個都能管上一管。
“老将軍,我聞着酒味了。”宋拂又嗅了嗅,篤定道,“還是我家嫂子釀的酒。我記得去年阿兄和我才送來三壇,您難不成背着老夫人偷偷藏起來了?”
霍起英活了這八十年,前十幾年那是跟着老乞丐吃百家飯長起來的,後六十多年,大風大浪什麽沒經歷過。吃過樹皮,也喝過泥水,吃過大肉,也喝過貢酒。可年紀大了,多多少少也會有點小毛病。
可人就好這一口,哪怕大夫千叮咛萬囑咐,哪怕妻兒時時刻刻盯着,他也有法子偷偷藏起酒來,一個人躲起來解解饞。
只是解饞這種事,他今次忍不住拉了一個人陪,就冷不丁叫宋拂給撞破了。
“這不是今天八十大壽,老頭心裏高興,所以想喝兩杯麽……小丫頭,你可別給老頭說漏嘴了!”
宋拂看着霍起英笑,左右不見別人,豎起手指輕輕噓了一聲。
霍起英這才咧嘴笑開,開了門将人領進茶室,邊走邊嘆了一口氣:“你說說,老頭今兒八十大壽,既然辦了壽宴,哪有不讓壽星喝酒的道理……”
宋拂跟着走了兩步,不時笑着應和兩聲,正打算把手裏的壽禮送出去,擡眼就瞧見茶室內那個剛才應當和霍起英說着話的男人。
她愣了愣神,忙行禮道:“桓郎君。”
桓岫的年紀在霍府排起來,也只能排到霍起英的孫輩。
他穿着一身绀青色常服,就坐在小幾後,神情淡然,只在發覺宋拂正看着自己時,擡了擡眼:“宋娘子安好。”
“仲齡幾時認得阿拂的?”
“去年冬偶然相識。”
宋拂原本只當霍起英是在待客,沒想到竟然會遇上桓岫,心裏冷不丁就咯噔了一下,下意識地就看向霍起英。
以老将軍的性子,自然不會與桓岫亂說什麽,可他愛喝酒,酒量卻不大好,一不留神喝多,說錯了話那就糟糕了。
宋拂不敢往外頭走,只好在茶室內待着。
霍起英不知她心裏想的事,坐下後,還摸出個空的酒盞來,倒滿了酒就給她推了過去。
“阿拂,你也喝。”
宋拂不得已接過酒盞,低頭抿了一小口,偷偷打量桓岫。
霍起英喝了口酒,就開始說起話來:“那老東西去年送了對老王八給我,前年是對不知道從哪裏搜羅來的老鲎來,大前年是對老蚌。那老東西就是個不安好心的家夥,今年病倒了,還差遣兒子來送禮,我倒是要謝謝他記得我這個千年老王八!”
霍起英口裏說的“老東西”,是他還在朝為官時的同僚,年紀比他小了一大截,身子骨卻相差甚遠。宋拂年年都會聽他說起這人,說的都是些難聽的話,可誰都知道,他這是想念老夥計了。
宋拂有一茬沒一茬的應着。反倒是桓岫,這會兒更在意的是她擺在身邊的那份壽禮。
“宋娘子,這是送給老将軍的壽禮麽?”
“哎,對,阿拂今年給老頭送了什麽來?”
桓岫一問,霍起英忽的就從對老夥計的埋怨中回過神來,好奇地盯着宋拂。
宋拂看了看桓岫。
霍起英知道宋拂兄妹倆家中的情況,每年送的壽禮也都不如旁人的貴重,怕她不好意思,忙道:“來來來,老頭每年最喜歡收你們兄妹送的禮了。讓老頭看看,今年送的是什麽東西。可惜了肯定不是酒。”
宋拂聽了,心頭一暖,也不怕叫人看不起,遞出壽禮。
“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宋拂輕抿了一下唇,見霍起英開了盒子,從裏頭取出厚厚一本書冊,這才道,“是我阿兄這些年寫的東西,他在書院教人讀書,這些年也教了不少胡人孩子。這是他寫的教案,我幫着整理了一番。”
霍起英識得幾個字,捧着書冊翻了翻,眼睛越睜越大:“這可是好東西!”
他把書冊交給桓岫,看着宋拂搖頭道:“老頭知道你這丫頭是好意,可這東西,看着不貴,實際上花費了你們兄妹倆多少心思。你真把它送給老頭了?”
宋拂眨眨眼,顧及桓岫還在一旁,沒說別的。
霍起英心裏高興,看宋拂越發寶貝,正要再喝上兩杯,門外頭有婢女過來請,說是老夫人要見宋娘子。
宋拂擔憂地看了看小幾上的酒,得了霍起英反複叮咛,不得已離去。
她前腳才走,後腳桓岫便把書冊交還給了霍起英。
“是好東西。”桓岫道,“仲齡記得老将軍有個孫兒,如今剛進國子監,正要給那些進學的胡人講學,有這東西應當算是添了重助力。”
霍起英點頭:“是啊。我那孫兒只會說幾句蹩腳的番語,讓他去教胡人,實在為難了點。有這東西,倒的确能幫上不少忙。”
見霍起英對這書冊愛不釋手的模樣,桓岫突然問道:“老将軍怎麽會認識宋娘子?”
這問題,霍起英這些年不知被人問起過多少次,只是這回尤其謹慎。他看了看桓岫,把手裏的酒盞挪得遠了一些。
“哦,她那認的幹親兄長同我認識,後來她到關城投奔,也就跟着往我面前走了幾回,所以也就認識她了。”
這話肯定不是實話,桓岫也不再問,陪着霍起英繼續喝酒。
視線落在被擺在幾上的書冊上,扉頁上的幾個字,委實太過熟悉了些。
另一頭,婢女帶着宋拂很快就走到了偏廳。
偏廳外,春景如畫,還沒進到廳內,就聽得裏頭一片歡聲笑語。聽得出來,今次老将軍壽誕,随行的女客必然不少。
她剛走過去,便聽見裏面一行人正與坐在上首的老夫人談笑。
霍老夫人文氏,乃老将軍霍起英的續弦。
老将軍這個年紀,已陸續娶過三任妻子。發妻死在他剛剛從戎的時候,第二任妻子則是在他後來落難時,主動和離的。文氏已經是第三任,年紀最輕,小了霍起英足足三十歲。
文氏不能生育,霍起英的幾個嫡子庶子年紀又與她相仿,自然就沒那層親情。文氏對繼子繼女們的感情,遠不如對宋拂的。
見宋拂進了偏廳,她當即把手中的茶盞放了下來,起身幾步走到宋拂身前,笑着拉過她的手,拍了拍道:“還想着你們兄妹倆怎麽還沒來,原道是先去了老爺那兒。來,阿拂,你随我過來。”
偏廳的門敞開着,衆女客瞧見這回來的人門外的婢女仆役并未通報,多少覺得詫異。
正擡頭去看,冷不丁瞧見個花般俏麗的娘子被文氏牽着往上首走,全都愣了一愣。
“這是宋拂,咱們安西都護府轄內有名的女仵作。”文氏轉頭看一眼宋拂,“阿拂,這位是骠騎大将軍夫人,這位是禮部尚書夫人……”
是安西都護府轄內的官家夫人,宋拂見過一次,便都記得面孔。這偏廳裏幾位不認識的,多半都是從永安過來祝壽的。
文氏每介紹一位,宋拂都恭敬地行了禮。
她容貌生得不差,又有老将軍夫人的招待,整個偏廳裏無人對她的身份質疑。哪怕直到她做的是仵作行,也都客客氣氣地點頭回禮。
人介紹了一圈,文氏拉着宋拂便要将她帶在身邊。
宋拂的出身在這屋子裏算是最低的,實在不好跟着,忍不住看了文氏一眼:“老夫人,這不合規矩。”
文氏知道她的意思,彎了彎眉眼,握着手道:“這是霍府,沒那麽多的規矩。你就和我閨女一般,陪陪我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就差輩分了。
宋拂頗有些哭笑不得。
可文氏能做這麽久的将軍夫人,性子也的确與霍起英一般無二,拉着宋拂的手果真就不肯放了。
不光如此,文氏竟還笑着同那些夫人們道:“這孩子我看了這麽多年,實在喜歡。可惜如今都二十出頭了,仍待字閨中。你們家中誰有年紀相仿的郎君,不妨看看,合不合得來。”
文氏這話一出,偏廳裏的女客們當即都有些不知所措。
适齡的郎君自然是有的,可官民不婚這是俗禮,就是婚了,誰也不管要這麽個做仵作行的媳婦。
做仵作的,那多晦氣,也不知會不會沾了什麽東西,累及家裏人。
似乎是怕文氏再問下去,又禮部尚書夫人領頭竟是把話題轉到了別處。
文氏笑容變得淺淡了幾分,扭頭看着毫不在意的宋拂,嘆了口氣:“委屈你了。”
宋拂搖頭。
這樣的事她早已習慣。她和蕭秉瑞玩笑說自己曾經嫁過人,是實話,卻也不是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