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餘地
宋拂還是頭一回聽說,那位雲陽縣主原來已經嫁了人,且嫁的還是如今的軍器監。只是算算年紀,到了如今也的确不可能還雲英未嫁。
她久居關城,永安裏的許多事自然傳不到這邊,如果不是聽見了夫人們的低聲議論,她甚至不會知道,桓岫口中的這位軍器監曹大人,足足年長了雲陽縣主二十餘歲。
女兒的事,薛仁楸未嘗願意在人前被人說道。
當初薛家先是背棄了與桓府的婚約,甚至做出了李代桃僵讓婢女代嫁的卑劣之舉,之後一家老小搬離臨殷在別處落腳還攀上了比當時的桓府,更大的靠山,半年後雲陽縣主出嫁,嫁的就是這位曹大人。
只是當時的曹大人,還并非軍器監。
能賣一次女兒,自然就能賣第二次。
更何況,這只是聯姻,何來的買賣之說。
薛仁楸帶着薛芃芃來,沖的就是霍老将軍壽宴上,從各地趕來祝壽的世家。可惜,這個主意顯然打錯了。
宋拂看見薛仁楸苦着一張臉,小心翼翼給桓岫行禮。
論輩分,顯然是桓岫矮上一截。
可論起桓薛兩家的關系來,先前背棄兩家婚約的薛家,的确在桓岫面前直不起腰來。
“阿爹……”
薛芃芃叫了一聲。
宋拂朝她看過去。少女站在那裏,似乎因為沒有得到本該得到的保護,一雙眼睛瞪得老大,滿滿都是吃驚。十六年沖她吐了吐舌頭,笑道:“讓你裝模作樣,讓你欺負人!”
薛芃芃被十六娘這麽一擠兌,才仿佛回過神來,眼眶迅速蓄滿淚水,氣得就要撲上來打。
十六娘叫了一聲,還不等人去拉,薛仁楸一個轉身,揚手就給了薛芃芃一巴掌。
“啪”的一聲,清脆的連霍起英都吓了一跳。
方才還揶揄薛芃芃的十六娘此時站在宋拂身旁,顯得略有些手足無措。女兒家之間的争執總歸是難免的,就如同小郎君之間總是免不了會打上一架。可這種事,即便再有錯,要教訓那也不能在人前教訓。
薛芃芃被這一巴掌打蒙了,連帶着娘子夫人們也都吓了一大跳。
“就算是要教孩子,也該回去再教,怎能在別人家裏就教訓起孩子來?”
“這薛家果然如傳聞中無異,就是個一心只想着攀附權貴的。見招惹了霍家,又撞上桓家,索性給女兒一巴掌,充作臺階好讓自己下來。他家那位雲陽縣主,不是嫁給了軍器監麽?瞧着興許就是被家裏人給賣出去的。”
“是呀,赴宴不帶妻子,只帶了個女兒,實在是說不過去……”
人群中的議論聲,薛仁楸父女二人自然聽得見。
園子裏,涼風徐徐,伴着淡雅清幽的花香,還有女兒家各式各樣的芬芳。只是落在他們父女二人身上,卻有些刺鼻了。
宋拂看着哭得不依不饒的薛芃芃,緩緩垂下眼簾。
容貌上,這位薛府二娘子比不得她嫡姐雲陽縣主,這脾氣倒還真是……一般無二。
桓岫看似關切的詢問,以及霍老将軍已經擺上臺面的臉色,薛仁楸都看在了眼裏。即便滿心滿眼還想着再留着與人打打關系,套套近乎,這會兒也知道是沒了回旋的餘地,留下只能礙眼,只好再度道歉,然後借口還有要事,拉着女兒就先行離開了霍府。
霍起英大方地揮了揮手,命碧玺代為送客。文氏嘆了口氣,臉色有些不好,沒好氣地瞪了老将軍一眼。
“去看戲吧。”霍起英摸了摸自己的鼻頭,對自己續娶的妻子多少還有些敬重,不敢再胡鬧,“我家那幾個小子從外頭請了最好的戲班子過來,這就叫人過來唱戲吧。”
那戲班子是霍家幾位郎君請來給霍起英祝壽的,可老将軍一輩子戎馬,哪受得了戲臺上的咿咿呀呀,當即就把人丢給了文氏,自個兒拉着桓岫往前頭見男賓去了。
衆人福身送二人離開,文氏輕咳兩聲,方才将一衆黏在桓岫身上的視線喚了回來。
“咱們,也都入座吧。”
文氏拍拍手,當即有下人将長方桌案擺了出來。水榭便也在這時候空出來,成了現成的戲臺。夫人們先後入席,而後才是小娘子們。隔着園中的九曲橋,那頭水榭內,已有戲班的樂師們開始上臺準備。
碧玺遞上戲單。
文氏伸手一翻,圈下兩出戲來,而後讓碧玺再轉給身邊幾位身份貴重的夫人。
宋拂老老實實坐在角落裏吃茶,可身邊這會兒偏偏多了個十六娘,非要跟自己擠在一張桌案後。
“宋姐姐,今日是阿爺的壽誕,《五女拜壽》定然少不了,可我聽說這戲班唱得最好的戲,名叫《玉簪記》。宋姐姐,你想不想聽?”
十六娘看着躍躍欲試,很想跑去夫人處點上一出戲。宋拂忙将人按住,塞了塊糕點進她嘴裏。
“好十六,你且饒了我吧。那《玉簪記》往常你偷偷跑戲樓裏聽也就罷了,在這兒點,回去你阿爹阿娘非把你吊起來抽上幾鞭子不可。到時候你再一哭說是想讓我看,你阿爹下回就要斷我生意,怪我帶壞了你。”
宋拂哭笑不得。
《玉簪記》确實是出好戲。可這戲寫的事女尼與書生的愛情故事。她從前也曾聽過,只是這其中哪是十六娘這個年紀該聽的。
十六娘的性子到底比薛芃芃好說話的很,見宋拂不肯,便也作罷,只仍舊擠在她的桌案後,非要同她一處。
宋拂無奈,也只好由着她,可到底有了十六娘的作陪,這聽戲的時間也就不顯得那麽無趣了。
戲班子上得急,可不愧是霍家幾位郎君千辛萬苦尋來的。只一開嗓子,便叫衆人沒了旁的心思,只一心一意撲在了戲文上。随着音韻铿锵,高.潮疊起,娘子夫人們又是笑又是哭,倒是投入急了。
也不知是哪位夫人竟還點了《玉簪記》。臺上的書生嗓子一開,連帶着宋拂,都往水榭處多看了幾眼。
這一唱,就唱到了晚宴。
宴是從永安請來的名廚與安西都護府當地的廚子一起準備的。
通花軟牛腸、金銀夾花平截、玉露團、雪嬰兒……東西南北各地的佳肴,均被擡上了桌。有安西都護府當地難尋的蝦蟹,也有這裏最多的豬羊肉。就連酒,那也是從天南地北尋來的。
若換作別人辦個壽宴這麽大張旗鼓,只怕禦史臺早讓折子漫天雪花般飛到了皇帝的案頭上。
只是這一回辦壽宴的是老将軍霍起英。就是禦史臺,也派了人這會兒跟着為人祝壽。
壽宴約莫到了黃昏這才結束。
日頭西斜,涼風徐徐,倒是能趁機讓人醒醒酒。
停在霍府門外整整一條街的馬車,開始依次離開。
霍起英被妻兒看管着,盡管是自己的壽宴,卻是一口酒都沒在人前咽下,心裏苦得看那些喝得個個醉醺醺的官僚尤其不順眼。
宋拂陪着站了會兒,直等到十六娘也跟着家裏人走了,見桓岫還未走,只好先行告辭。
沒想到,霍起英一聲咳嗽,文氏笑着就把她給挽住了:“你要去哪兒住?往年不都是在府裏留一晚,第二日才走麽。屋子還是那間屋子,已經給你收拾好了,住下便是。”
霍起英是當真拿宋拂兄妹倆視為自己的孩子。
不光是霍府裏這些年始終給留了兩間屋子,便是對霍家幾位郎君,也都叮咛囑咐要拿她兄妹倆作自己人。
宋拂看了看霍起英,見他大有“小孩子不聽話打一頓就好”“一頓打解決不了就兩頓”的架勢,忙點頭答應。
另一頭,桓岫離了霍府,才走出霍府門前的那條街,馬車忽的被人攔了下來。
長街上,人已經不多。
風吹起車簾,閉眼休憩的桓岫睜開眼:“秀玉,怎麽了?”
名喚秀玉的仆役道:“是薛大人。”
桓岫在宴上喝了不少酒,這會兒卻清醒得不像是喝過酒的模樣。
他伸手挑起車簾,看向擋在馬車前的薛仁楸。
他站得有些高,薛仁楸一時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好道:“桓郎君……”
“薛大人在這做什麽?”
薛仁楸猶豫了下,咬牙道:“當年的事,的确是我薛府的不對,如今時過境遷,還請……”
桓岫随手撩開衣擺,就在外頭坐下,平視着他:“事情既已過去多年,自然就是過去了。”
“郎君的意思就是原諒我們了?”薛仁楸的聲音裏,隐約透着興奮。當初攀上曹大人時,還以為桓府已經沒了重新爬起來的能耐,怎麽也沒想到才時隔不久,桓府不光爬起來了,桓岫的父親還成了如今的尚書令。這一做,就是這麽多年。
“原諒?”
桓岫低笑一聲,擡眼淡淡打量着人。
“我還應該同你們說一聲謝謝。若非是你們想出的李代桃僵,我怎麽能重新遇見寶音。”
“既然如此,不如桓薛兩家再續前緣,芃芃仍待字閨中,可以……可……寶音?那個婢女!?”
薛仁楸仿佛被人掐住了嗓子,叫了起來。
“寶音……寶音不就是那個……那個婢女……”
“不是說,她已經死了麽……郎君和她是……是舊識?”
那個叫寶音的小婢女,是他們當時買人時最瘦弱的一個。可芃芃看中了她,才把人挑出來留在身邊。
之所以會想出李代桃僵這一出,完全是因為那個孩子年紀雖小,身形卻看着最接近芃芃。
他們後來也曾經派人打探過消息,只知道桓府在得知那只是個小婢女後,就把人趕了出去。似乎不久就被擡回了一具屍體。
竟然……竟然是舊相識嗎?
“桓某已娶妻,妻名寶音。至于薛家二娘,怕是要辜負薛大人的好意了,桓某實在不敢再做一回笑話。”
桓岫擡眸看着薛仁楸,聲音平靜得好似波瀾不起的古井。
“薛大人聽桓某一言,令愛的年紀委實小了一些,尚不用急着為她尋覓夫家。且,令愛的脾氣實在不大好。”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我上頭一章有寫錯名字否?貼這張的時候才發現,薛芃芃有好幾章寫成了薛苒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