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阿拂
桓岫毫不客氣的拒絕,教薛仁楸實在是臉面全無,眼見着天色漸黑,他只好無奈離開。只求往後再找機會,去永安桓府,親自登門表達歉意。
人坐上早在路邊候着的馬車,噠噠地走遠,桓岫揉了揉眉心,只覺得疲憊浮上心頭:“秀玉,走吧。”
桓岫奉旨來安西都護府赴任,暫時落腳在官驿處。
落雁城的房價較之永安便宜不少,可想要立即找到一處能住的房子,卻不是那麽輕易的事。他的品級不夠朝廷賜宅,這些年存下來的俸祿也不多,不足以買房,大概只能租房住段時日了。
在租到房子前,官驿顯然是最好的選擇。
回了官驿,仆役秀石忙打來盆熱水伺候桓岫擦臉,秀玉挑了盞燈籠去廚房熱醒酒湯。
桓岫換下外衫,忽然道:“秀石,我那副六博棋在哪兒?”
“郎君怎麽了?”秀石擡頭看了一眼,奇怪道,“是那副紅漆棋盤的骨棋?不是郎君一直收着嗎?”
桓岫擡手捏了捏脖子。
那副六博棋是他幼年時所得,後來教寶音下棋時,不留神曾經磕着過,留了瑕疵。出使番邦時,他一直把這副棋帶在身邊,去了又回,始終收着。
“嗯。去找出來,明日一早送去霍府。”
“是給霍老将軍的禮麽?”
秀石愣了愣,他怎麽記得傳聞說老将軍最讨厭這些棋啊畫啊的。
“是給宋娘子的。”
秀玉端了醒酒湯來,見秀石還沒回過神,輕輕踹了他屁股一腳。
秀石後知後覺,吐了吐舌頭:“原來是給宋娘子的。”
桓岫伸手,給了秀玉秀石一人敲了一記腦門。
自小跟着他的幾個仆役,不是被調去了別處,就是當初跟着他出使番邦時那幾年,陸陸續續病死在了外頭。唯一活着的那個,娶了個胡人媳婦,生了娃,索性留在了外頭。
秀玉和秀石是他回永安後,府裏新給他添的。
雖然年紀小了點,倒好在機靈。
“去,把那副棋找出來,明日送去霍府,就說是給宋娘子的。”
秀石忙應了一聲,轉身去往櫃子裏翻。
他向來粗手粗腳,秀玉有些不放心,端着空碗就要出去,見他那副模樣,趕緊叮囑了聲:“你當心些——”
“啪”。
有東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聲音沉悶。
秀石吓了一跳,一時不敢動,就這麽呆愣愣地站在櫃子旁,腳邊是磕了一個角的紅漆棋盤。
桓岫人就站在床旁,看着他腳邊的紅漆棋盤,還有被磕掉了的一個角。
秀玉還沒走到門外,聽到這聲響,險些吓得砸了手裏的碗。
一時間,臉色大變,轉身就疾步走到秀石身邊,噗通跪了下來:“郎君恕罪!秀石不是有意的,郎君……”
桓岫眉頭皺也沒皺,只走到跟前,彎腰拿起棋盤,道:“起來吧。”
秀石打了個哆嗦,秀玉猶豫着不知該不該起。
“都起來吧。”桓岫道,“這副棋,本就砸了幾回,也不差再來一次。”他收了棋,看着跪在跟前的兩個少年,直白道:“我知你們原是伺候三郎的。三郎過去如何待你們,我不會過問。但既然到了我這兒,一切照着我的規矩來,我不會無緣無故責難你們。”
他低頭:“所以,把你們的心都放進肚子裏。除非你們做了對不住我的事,不然我不會動你們。”
秀玉壯起膽子去看他。桓岫掃了他一眼,才将目光轉向了六博棋:“這棋,明日一早我親自去送。你們也都早點歇了吧。”
這一晚,桓岫的床頭上,整整齊齊擺着這副磕了兩個角的六博棋。紅漆棋盤已經有些褪色,骨質的棋子上也留有劃痕。
都不新了。
就跟他不時拿出來在手中摩挲的錦囊結一樣,不新了。
*****
次日一早,天還未亮,桓岫拿着六博棋前往霍府。
他到落雁城不過才三兩日,喬都護允許他在老将軍壽宴過後再如期上任。因而仔細算起來,今日便該是他入都護府的日子了。
桓岫穿了一身青色官服,不大不小,襯得他這張臉年輕了不少。他模樣生的好,站在霍府門前,與一早就被拴在了門外的驢子大眼瞪小眼,難免讓經過的百姓忍不住多看上兩眼。
正要請門口的仆役幫忙通報,桓岫便聽得一聲:“宋娘子這就走了?老夫人還盼着娘子多留幾日呢。”
就是怕文氏再挽留,宋拂這才一大清早便要告辭。這會兒聽得霍大福的話,她免不了心下長舒了口氣,嘴上道:“最近家裏事情委實多了一些,我得早些回去幫着兄嫂照看大郎。”
話說到這份上,霍大福哪還能再勸人留下,只嘆息着把人送到門口,張羅馬車送回關城:“這驢喊人給娘子你送過去,車子已經備……桓郎君?”
宋拂剛繞過門內的照壁,擡腿要往外走,就聽得霍大福喊了一聲,下意識擡頭一看,便瞧見桓岫一身青袍悠悠站在門外。
邊上還拴着她的蠢驢,正拿青色官服當草料,張嘴要去啃。
那人看她一眼,說了聲:“宋娘子。”
桓岫一大早就登門,宋拂一時沒回過神來。她瞅瞅霍府門外的街巷,零零星星走過路人,不遠處還有人家門前的燈籠仍亮着光。她再看桓岫,詢問說:“郎君怎麽來了?”
桓岫低笑,道:“宋娘子忘了,昨日說好要送娘子一副六博棋。”
宋拂恍然大悟:“我差點将這事忘了。這等事何須郎君親自送來。”
“送棋是一回事。”桓岫道,“除此之外,還有另一事,想麻煩宋娘子幫忙。”
宋拂遲疑,見桓岫一臉誠懇,便也爽快應下。
桓岫要在安西都護府任長史,長久住官驿顯然不行,宋拂雖只是關城仵作,可在各地皆有認識的人,又了解情況,幫忙看幾個房子講點價格,再合适不過。
只是這份合适不過,在宋拂眼看,就顯得有些不合适了。
但,拿人手短……下意識地拍了拍裝着六博棋挂上驢背的布囊,宋拂低咳兩聲,扭過臉。
落雁城找房子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桓岫原就托了人,那人也不負所托找了幾處房子來,只是等宋拂看了那幾處房子的位置,卻都搖了頭。
“東面的這處房子,住倒是沒什麽問題,只是落雁城位于邊塞,城外多黃土,一旦刮風,東面這塊最多沙塵。即便是不開窗,屋子裏一日不掃都能積上厚厚一指寬的灰來。”
“南面的房子記得之前才死過人,而且還不止一個。”
“興家弄的房子,才一進,這個價錢貴了……”
在看過了幾處房子後,桓岫邀宋拂上茶樓吃茶。安西的茶不好,但茶點意外的味道不錯。桓岫點了幾個茶點,店小二很快就送了上來。
“這幾處若是都不行,那就讓人再去找找。”
“其實興家弄那房子能住,就是價格給的太貴了點。”宋拂手裏拿了一塊茶點,張嘴咬了一口,點心的清香都在嘴裏,味道果真不錯,“那房子我記得先前賣的不是這個價,興許是見郎君才來,故意給喊的高了一些。郎君只一個人住,倒是可以,就是簡陋了一些。如果身邊有伺候的人,那就太擠了。”
點心對桓岫來說,多少都甜了一些。他吃得漫不經心,聞言沉吟片刻:“現在身邊倒是只有兩個仆役,往後不好說。”
宋拂點點頭:“往後必然會再添點人。總是得有個兩進以上的院子才行。”
桓岫附和道:“是,以後成家,一進的房子就不夠用了。”
像是沒想到他會突然提到成家,宋拂愣了一愣,嘴裏的茶點都莫名覺得苦澀了起來。
見桓岫慢條斯理地喝茶,她咽下嘴裏的一口茶點,默默垂下眼簾。
茶樓臨街的窗子開了一排,風一吹,就帶來一絲涼意。街頭已經有冰在賣,再過不久,安西的夏就要來臨。街邊有個給人算生辰八字起名兒的老道,正捋着胡子,搖頭晃腦地跟個抱了嬰孩的老婦人起名兒。
桓岫看了看那老道兒,擡眼見宋拂一邊吃着點心,一邊也在往那邊看,随口問道:“宋娘子的名字,有何深意?”
他去查證過,東音的确有個宋家在十多年前走商出了事,只留下了一個女兒。所有情況都對上了,唯獨名字對不上。他問這話,是無心,更是有意。
宋拂沾了沾杯子裏的茶水,在桌上一筆一劃寫下個“拂”字:“這是我自己取的。拂字,有拭去,撣去之意。我那時沒了爹娘,哭夠了總得自己撐着。”
她的字寫得工整,筆跡隐隐看着眼熟,只還不等他再多看兩眼,筆跡就漸漸消散。
這解釋倒是說得通。
那東音宋家出事時,女兒的年紀的确和宋拂對的上。至于名字,東音素來重男輕女,女兒家在及笄前家人不會取名,只會照着家中排行稱呼大娘、二娘,所以宋家出事後,宋家大娘子給自己另外取名想要忘記痛苦什麽的,并不奇怪。
桓岫無意識地屈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宋拂這時候吃夠了點心,擦了擦手,起身道:“郎君,租房的事還得仔細考慮考慮。我就先回去了。”
她說着要走,桓岫亦跟着站起來。
宋拂的驢子就拴在茶樓外,她伸手摸了摸小家夥的臉,喂了顆糖,便要騎上去。
桓岫站在邊上,剛要伸手托她一把,便聽得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馬蹄噠噠聲,聽着動靜不小,像是出了什麽事。
二人循聲看去,只見一隊人馬浩浩蕩蕩行來,一邊走還一邊在驅趕着路上的百姓。走得近了,這才叫他們看清那來的究竟都是些什麽人。
是禦史臺和大理寺的人。
宋拂不認得人,只覺得為首那人趾高氣昂,看着就不好相與,而後頭那些跟着的人,神情看着也都個個倨傲,大多都是陌生的臉。直到這隊人馬最後,才叫她看見了幾張熟臉。
只是那幾人沖着她擠眉弄眼,一時弄不明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桓岫的神情未變,然而在看清了騎在馬背上的為首那人後,他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大理寺少卿,蕭子魚。
現如今,被朝中多少人認為,不日将成為大理寺卿的家夥。
除此之外,他還在蕭子魚的身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桓峥……”
作者有話要說:
哭,收藏啥時候能上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