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公堂

小吏遞的是申冤的書狀。平日裏這類的狀子隔三差五都會見上一回,周縣令大多都将事情推诿給縣尉處理。這回卻是如同燙手的山芋,推給縣尉不是,自己親自處理也不是,拿着書狀他恨不得能裝一回瞎子。

“大人,人還在堂外呢。”

見周縣令拿着書狀遲遲不說話,小吏低聲催了催。

周縣令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看看方才來傳話的小吏,再看看書狀和地上躺的那具腐爛的屍體,一拍驚堂木,咬牙道:“還不快帶上來!”

敲響登聞鼓,遞上書狀的人,很快就被帶上公堂。

縣尉示意周縣令讓桓岫先避讓避讓,哪知縣令眉頭一皺,見上進了公堂,當即一拍驚堂木:“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宋拂立在堂下,身旁隔了一個桓岫,就是那具腐爛發臭的屍體。然而她渾若無物,鎮定地自報家門。

周縣令認得宋拂。

整個安西都護府當女仵作的不過寥寥數人,其中會多種番語,且能流利與那些胡人交談的,不過宋拂一人。周縣令偶爾也會命人去關城請她過來搭把手,之前予彌國小公主的事情,聽聞就是她幫着解決的。

可越是認得,他越覺得這事委實不好辦。

他頭疼地好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看着上頭周縣令埋首袖中的模樣,宋拂微微側頭看了看桓岫。

後者如松,不聲不響,只微微動了動腳步,略伸手臂,用寬大的袖口擋住宋拂落在屍體上的視線。

縣尉咳了一聲,輕輕敲了敲桌面。

周縣令這才按住額頭,苦惱地擡起頭來:“宋娘子,你這狀上所述,是要狀告大理寺少卿蕭子魚蕭大人罔顧律例,無端抓人……這,這怎麽就能證明令兄是無辜的呢?”

宋拂道:“我阿兄素來本分,且不論他是否當真殺了人。人既然是在關城死的,自然該由關城縣衙受理此案。然而關城縣衙諸人并未見到任何報官之人,我阿兄也未經調查,就被人抓走。宋拂不知,那位抓走阿兄的蕭大人,究竟是如何斷定此案乃我阿兄所為?”

周縣令目光下意識地往桓岫身上看了兩眼,咳道:“此案涉及大理寺,關城不過小小縣衙,自然……”

“那又是為何,我嫂子輾轉懇請,只想見一見入獄的阿兄,蕭大人的人卻是百般搪塞?甚至,至今還未曾公開審理過此案。難不成蕭大人是打算私下處理了?或者說,蕭大人根本就是打算屈打成招!”

“宋娘子!這話可說不得!”

周縣令呼吸一窒,差點從位置上跳了起來。

見桓岫擡眼看向自己,他忙又抹了把臉,一拍驚堂木,震斷宋拂還欲往下說的話:“大膽!本官知道宋娘子這是挂心兄長,但宋娘子怎可誣陷朝廷命官!這、這、這簡直豈有此理!”

“那既然不是如此,為何蕭大人至今還不曾審理過此案?難道大理寺抓人,可以無憑無據,單靠一張嘴嗎!”

人只知關城有個宋娘子,明明是女嬌娥,卻不懼污穢,一雙妙手撫白骨。周縣令也知道,可他不知道,這宋拂宋娘子原來是個脾氣這麽大的。

他擦了幾把額上的汗,再看手裏的書狀,忽覺得累得慌。

“桓長史,宋娘子,你二人的事,分明就是同一件事,何必在這演上這麽一出戲。”

周縣令一臉苦澀。

“下官不過就是個小小縣令,哪裏來的那麽多能耐去跟大理寺搏。這要是真有什麽問題,只能找禦史臺說話,下官……下官還沒活夠呢。”

“可他們找的就是你!”

“霍、霍老将軍!”

霍起英邁步走進公堂,大怒:“混賬東西!你乃落雁城的父母官,人既然關在落雁城,不找你那還能去找誰?!也好,老夫就帶他們去都護府,親自找喬都護,看看他的治下,都是些什麽不作為的人在當這父母官!”

周縣令一個哆嗦,與縣衙衆吏一道,慌忙伏地請罪。

霍起英瞪眼看着地上這幾個腦袋,嫌惡地看了看邊上的屍體道:“去找個仵作過來,好好驗一驗。案子都還沒審就把屍體給抛了,要說這裏頭沒蹊跷,誰能信。”

周縣令知道自己這是遇上了神仙打架,哪裏敢得罪人。

這一邊是大理寺少卿,一邊是餘威尚在衣錦還鄉的老将軍,他只能在夾縫當中擠着,一不留神就要得罪了人。

那屍體被擡上來的時候,他尚還不覺得這裏頭有什麽古怪的地方。只當是桓長史閑來無事,體察民情,一不留神還真就發現了一具屍體。等到宋娘子的書狀遞上,他若是再看不明白這裏頭的戲,還就真白做了這些年的官。

想到之前小吏來傳話,說是蕭大人吩咐,找個理由将屍體扣下,不許插手此事,周縣令就覺得自己現在心肝脾肺腎一塊疼了起來。

照規矩,屍體所發現的地方,是在關城,落雁城縣衙需發公文給關城縣請官。這一來一去要費不少時間。周縣令頭疼不已,上告都護府,從落雁城中,找了一個往日最為熟悉的仵作過來驗屍。

那仵作被人帶上來時,一同來的還有喬都護以及蕭子魚。跟在蕭子魚身後的那人,是再好認不過的桓峥。

沒有寒暄,喬都護到了公堂,問明詳情,當即便詢問仵作名姓,為表公正,吩咐其就在堂上,當着衆人面,驗一驗這具屍體。

那仵作有些慌,下意識地看向蕭子魚。

蕭子魚面上劃過一瞬的不悅,飛快斂去:“在此處驗屍,似乎有些不太合适。不好讓老将軍看到那些穢物。”

霍起英冷笑:“不必了,征戰沙場這麽多年,我什麽沒見過。開腸剖肚的屍體,見得還少麽。”

霍起英對上蕭子魚,原本并非是件容易的事。可他心疼宋拂兄妹二人,遂派人去打探消息。

早知道蕭子魚不會手下留情,得來的消息果真是蕭子魚放縱獄卒對呂長真動用了私刑。

脾氣上來了,霍起英哪還管得着什麽容易不容易。他容易了,這對兄妹來又哪裏來的容易。

周縣令縮着脖子不敢吭聲,見喬都護看向自己,忙催着仵作趕緊驗屍。

那仵作也是老手了,當即帶着小徒一塊,将屍體平放在亮光處,低頭忙碌起來。

屍體已經腐爛,臭不可聞。莫說喬都護等人皺着眉頭,避讓三分,就是仵作也臉色難看,伸長手掰開死者的眼睑嘴巴,半側着身子,在屍體上摸索查驗。

宋拂擰眉,找來小吏,吩咐去找些蒼術、皂角在公堂內焚燒,用叮囑去廚房倒些麻油,再讨要幾塊生姜來。

她做完這些,回頭再看,那仵作已經從屍體旁站了起來。

周縣令捂着嘴,湊近看了看,問:“有何發現?”

仵作似有猶豫,偷偷掃了眼宋拂:“身上有刀傷,是被人用利器捅傷致死的。”

周縣令點點頭。着肚腸都出來額,明顯是被人捅傷死的。

“活人被刀刃殺傷致死,這身上受傷的地方,必然皮肉緊縮,四周留有血蔭。”仵作像是得了鼓勵,繼續道,“大人,此人的确是被人殺害無誤。”

“你放屁!”

霍起英大怒,仵作吓得當場跪地。

“什麽被人殺害無誤!我想把你掐死,再捅你幾刀,你說你是被我捅死的,還是掐死的!”

仵作哪裏想到會遇上這事,跪在地上畏畏縮縮,吞吞吐吐,半天說不上一句話來。

這時宋拂卻将小吏找來的蒼術、皂角遞至仵作跟前:“這些你可認得?”

仵作連連點頭,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麽,臉色唰的變白,又趕忙矢口否認。

她又問仵作的小徒,後者縮了縮脖子,到底還是點了頭:“是蒼術和、和皂角。都是最尋常不過的東西,是……是用來在驗壞爛屍時,辟除臭氣的……”

霍起英聽得雲裏霧裏,見身邊還有個同自己一般沒聽明白的周縣令,當即一腳踢在他的腳跟上:“這是哪裏找的仵作?”

周縣令只當老将軍随口一問,便也當即答道,說人是平日裏常用的仵作,做這行快有三十年了。

宋拂将蒼術、皂角都放在一個盆內,轉手遞給小吏。桓岫伸手接過,見她又彎腰去捏仵作小徒的兩頰,眉頭一皺,問:“這是做什麽?”

宋拂已經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東西,收回手,站直道:“三十年的老仵作,論理我該喊聲老師傅了。可是,一個老仵作,為什麽不知道驗壞爛屍體時前,通常要燒蒼術、皂角辟除臭氣,要利用麻油的氣味阻絕臭氣,還要生姜在口中,以防穢氣沖入?”

“壞爛屍體開始檢驗時,還要用水沖洗掉屍身上的蛆蟲、髒物,洗幹淨皮肉。三十年的老仵作,不會連這些都不知道吧?”

仵作沒見過宋拂,雖知道關城那有個年輕的娘子入了仵作行,可心裏多少帶着輕蔑,只當她不會站在邊上盯着他驗一具男屍。

他怎麽也沒想到,宋拂不光盯着看了,還看得比任何人都仔細,連他因為貪圖方便,且心知肚明的原因漏掉的一些事,都被她仔仔細細看在了眼裏。

“到底是怎麽回事?”霍起英看宋拂折騰半天,忍不住問,“這仵作有問題?”

他不懂驗屍,要是沒人解釋,自然也就認同了這個說法。可說呂長真殺人,他不信,說宋拂撒謊,他也不信。那就只有是這個仵作有問題了。

宋拂看向蕭子魚,後者扭過頭去。

宋拂一眼掃見他耳後的黑痣,淡淡道:“的确有問題。那麽明顯的毒殺,能被驗出死于刀傷,我想,整個安西都護府找不出第二位像老師傅這樣厲害的仵作了。”

“你……你胡說八道!”

“是我胡說八道,還是老師傅你老眼昏花,難道不該再驗一驗嗎?”

仵作有些慌了,忙看向蕭子魚。

蕭子魚眉頭皺起,別過臉去。

桓峥的臉色也有些難看,見桓岫冷冷看着自己,忙低下頭。

喬都護默然,繞着那屍體走了一圈,見仵作的确神色古怪,忽的道:“宋娘子。”

宋拂應聲。

“宋娘子既然認定此人有古怪,不妨就由宋娘子自己來驗一驗。”

宋拂還未答應,那仵作叫了起來:“她是女子,女子怎能驗男屍!她這是傷風敗……”

“我驗!”

宋拂打斷仵作的話,直接利索地應了下來。

仵作這三十年的飯不是白吃的,素來知道如何偷奸耍滑,且手裏拿了貴人給的金子,自然就幫着說幾句話,做個僞證,哪裏料到這個女仵作竟是不懼流言蜚語,當真要給個男人驗屍。

仵作想及此,心頭頓時涼了半截。

完了……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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