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妻子
宋拂的心跳仿佛突然漏掉了一拍。
她站在房門後,一只手還貼在門上,正試圖推開,耳邊忽的傳來了桓岫那絲毫沒有帶着玩笑語氣的話。
身後,原本正打算離開的老大夫不解地看着她。
“娘子這是怎麽了?”
宋拂驀地回過神來,搖頭不語,待門外不再傳來聲音,這才手上稍稍用力,推開了房門。
門外,蕭秉瑞積了一肚子的話,實在是想要找個口子宣洩,可桓岫那性子,他就是說破了嘴皮子,吐盡了心酸,大抵也只能換來不冷不熱的一句“嗯”。
這會兒見門從裏頭推開,宋拂露出了臉,他忙上前:“小騙子,你傷得如何?你說說,這回你該不該謝一謝孤,若不是孤當時順手拉你上馬,只怕這會兒你都已經叫人片成肉片了。”
蕭秉瑞自鳴得意,宋拂心思還在桓岫那句驚人之語上,并未在意他。反倒是老大夫,雖知蕭秉瑞身份顯貴,卻還是忍不住冷哼了一聲。
“殿下本事好的很,娘子這手腕上可是青了一整圈。”
老大夫說完話就走,文氏掩唇看着自覺平白被嗆聲的蕭秉瑞低笑,幾步跟上老大夫就要親自送人出府。
“什麽……什麽青了一整圈?”蕭秉瑞有些不明白。
宋拂迅速平複了心底紛亂的情緒,伸出右手,将袖子往手腕上一卷,露出一截光潔的手腕。
那截纖細得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掐斷的手腕上,白嫩的肌膚襯着青紫的一圈淤痕尤其顯眼。蕭秉瑞要是再不明白,怕只能敲開腦殼看看裏頭究竟裝了什麽東西了。
“這是……我抓的?”
蕭秉瑞遲疑道,見宋拂點頭,他幾乎掐着嗓子叫了起來:“我就抓了你一把!”
眼角瞥見桓岫蹙眉盯着自己的手腕看,宋拂不動聲色地放下衣袖,重新遮住了那圈青紫:“不光如此,你丢我在馬背上的時候,颠得我差點吐了出來。”
“可我救了你,我們還要去救彌麗古麗——”
“是的,六殿下你救了我,你和桓郎君還打算去救嫂子。可是,我希望這件事,與你們沒有任何關系,請你們不要再幫我們了。”
宋拂打斷了蕭秉瑞,接着道:“不管是六殿下還是桓郎君,二位都為我們兄妹二人做了許多事。這份大恩大德,宋拂無以為報。所以,無論接下來會如何,還請二位不要再幫我們了。”
蕭秉瑞一時怔愣,不知她怎的突然說出這番話來,幹巴巴問了一句:“小騙子……你不救彌麗古麗了?”
宋拂搖頭:“救。但只能我們救,不能再牽扯到你們了。蕭子魚既然敢派人抓走嫂子,命人守在關城抓我們,還派了死士半路劫殺。他是打定主意不讓我們兄妹二人活在世上。”
她攤了攤手,無奈笑道:“我不知他究竟要在我們兄妹身上找尋什麽。還是單純不願虞氏還有血脈留存于世。當年虞氏蒙難,我兄妹三人得忠仆所救,活着逃出虞家,小妹失散多年也不知如今是生是死,更不知今生是否能夠再見。”
“怕他做什麽!”蕭秉瑞急得跳腳,一把拉過桓岫,道,“桓仲齡,你快說說她,這小騙子不是你媳婦兒麽,她脾氣怎的這麽古怪。有孤在,怕什麽蕭子魚,也不想想他蕭子魚就一個親王之子,我可是龍子!”
蕭秉瑞一會兒“孤”,一會兒“我”,到最後連個皇子的儀态都不要了,瞪着宋拂就喊,“小騙子,當初你騙得我錯過了彌麗古麗,難不成現在連讓我英雄救美的機會都不給麽?”
聽他這近乎質問的口氣,宋拂默不作聲。
蕭秉瑞是皇子不假,可蕭秉瑞無權無勢,也就是個無關緊要的皇子,甚至從某些方面來說,他連蕭子魚這個親王之子都比不過。
她已經拖累了霍老将軍,不想再拖累更多的人。而今,趁這些幫助她的人還沒深陷其中,她只想早些把他們推出泥潭,免得連累那麽多人沾一身葷腥。
“其實你是不信我能救出彌麗古麗對不對?”
“行啊,你們就在這等着!我馬上帶人去救!他蕭子魚算什麽?我這就把他抓回來任你處置!”
蕭秉瑞喊了一嗓子,說走就要走。
他性子向來如此,宋拂與他來往過一段時日便摸得一清二楚了,聞聲怕他當真帶人沖了出去,忙要把人攔下。一旁的桓岫這時終于出聲了。
“六殿下以為自己是去敵軍叫陣嗎?”
“我……”
“六殿下若是當真為人好,此事就該好好商議一番再做決定,免得生出枝節來。”
蕭秉瑞幾乎是怒氣沖沖地吼了一聲:“那你跟這個小騙子商量,要是商量不好,孤非烤了你養的那一窩鹧鸪下酒不可!”
他吼完就跑,壓根不管自己給人丢下的是什麽威脅。
廊下一時間靜了下來。
宋拂默默垂下眼簾,耳畔反複回想那句“她是我的妻”,可越想,她的心就好像灌了水,越發地沉甸甸起來。
桓岫擡手,自袖兜內摸出一物,遞到了她的面前。攤開的掌心中,躺着那只已經被摩挲地毛邊的錦囊結,垂下的鈴铛随着動作微微一動,叮鈴作響。
宋拂看着這枚錦囊結,看着底下串着的已經磨損了的鈴铛,終于擡頭看向桓岫。
桓岫道:“我在關外那些年,一直帶着它。”
有些事,太過久遠,一時間難以回憶。可看着這枚錦囊結,看着結下串着的已經留着磕壞的凹痕和黑點的鈴铛,宋拂終究是記起了那些本就不曾忘過的事。
那時整個桓府的人都在驅趕她,威脅她,她除了離開,別無他法。她想帶走點東西,不能,想留下東西,也不能。直到離開桓府,她才注意到,她還有一枚錦囊結不見了蹤影。
原來,它始終都在他的身邊。
甚至于,陪着他在番邦經歷那些年的風風雨雨。
帶着歲月的風沙,帶着彼此都忘不掉的回憶。
宋拂拿過錦囊結,手指拂過毛邊,拂過凹痕,低聲道:“它不該還留着。”
她似乎想了很久,才想到唯一能夠回應的話。她緊緊攥着錦囊結,似乎想要丢掉,卻又舍不得。
“隆朔六年,郎君娶妻,娶的是臨殷薛府的雲陽縣主。”
宋拂沉默下來,垂着眼簾,輕聲喟嘆:“那時不過是無奈之舉,老爺與夫人說過,這門親事并不作數。我既已離開,自此無論生死,便與桓府、薛府,與郎君,皆無關聯。”
這話,她本不該說出口。
可想了很久很久,興許,能阻斷桓岫所有好意的辦法,唯獨這一個。她到底還是忍着苦,說了出來。
桓岫拿出那枚錦囊結前,曾試想過許許多多場景,也許他的姑娘會握着鈴铛落淚,也許會忘記了這個的存在。但他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樣的一個情況下拿出錦囊結,并且聽見他的姑娘否認了他們過去的種種。
盡管,那時候的他還沒禽獸到會對一個十一歲的小娘子動心。
可掀起蓋頭的那日,看清與自己拜堂成親的人,是他的姑娘而不是什麽雲陽縣主的時候,他承認,他忽然覺得這樣也不錯。
“我的妻子不是什麽雲陽縣主。”桓岫緩緩開口,語氣低沉,“她是虞氏後人,名寶音。”
宋拂在廊下呆站了一會兒,忽的喃喃問道:“你養了鹧鸪?”
桓岫颔首,握住她冰涼的手,卻不說話。
宋拂笑了笑,露出苦笑:“你知道,鹧鸪怎麽叫嗎?”
“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哥哥……”桓岫輕聲重複,一動不動地看着面前他已不再年少的姑娘。
*****
隆朔三年冬,他第一次見到寶音。
他那時還在朝中任職,永安接連發生了多起幼童失蹤的案子,其中還牽涉到了親王之子。皇帝大怒,命人徹查此事。他們費了很大的功夫,才發現此案涉及拐賣一事,并非單純的意外失蹤。
幾番追蹤下來,終于在臨殷郊外找到了那群人販子。
那年冬日的雪,仿若一群灰白的蝴蝶,無聲無息地從雲層間降落,一片片覆蓋住山林,蒼茫間入目只有銀白。
他和衙差一起沖進了山間一處四面漏風的破廟。救出了十餘個嚎啕大哭的孩子,也救下了因為幾次逃跑不能,被怒極的人販子雙臂吊在房梁上抽打施虐的寶音。
她那時候才多大?
八歲。
分明還是個乳臭未幹,身量未足的孩子,身上滿是被鞭笞的傷痕,鮮血的味道似乎再濃烈一些,就能引來那山林裏的豺狼。
她被打得身上沒有一處幹淨的地方,連額頭都被鞭子抽得破開一個口子,發黑的血跡順着鼻梁流下,直至唇角。
桓岫不認得這張臉,只當她是個可憐的孩子,被打得疼了連話也說不出來,一閉上眼就會抽搐、夢魇。他動了恻隐之心,将人輕輕抱着,一聲一聲哄着她,才終于哄得她安穩睡去。
再醒來時,他帶着她回了臨殷桓府。找來婢女伺候她沐浴更衣,她如同啞巴一般,除了尖叫,什麽也不會說,抗拒任何人的接近。好在她自己能洗,他便只好隔着一道屏風守在外面,直到這個孩子洗完澡,帶着皂角的香氣,裹着中衣,赤着腳,飛撲進自己的懷裏。
那時候,桓岫才十四歲,就在前一年,他高中狀元,人人誇他少年英才。
而這個少年,直到撿到寶音起,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身上有一日要擔起的不光是自己和家族的責任。
好在,她乖巧懂事,通曉一切,人前鮮少撒嬌,人後雖不自覺流露出依賴,卻還是有禮有節地保持着距離,不去打擾他做任何事。
她越是這樣,他越覺得心疼,不過寥寥數日,便下定決心要帶她回永安。
他甚至還在想,如果找不到她的家人,那就留在桓府,他會教養她長大,日後再親自将她交給一個能待她如珠似玉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