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41
梁為豁然擡頭。他的目光像一列在幽暗隧道中穿行的列車,轟轟呼嘯,沒有終點。
這是葉子微人生中的第一次主動表白,她已經受夠等待和猜度,只想撥冗迷霧,砍下那懸在頭頂的刀鍘。
“梁為,我知道你很早就認識我,也曾為我畫過一幅畫,但我不想自作多情,你這個人太複雜,我猜不透,所以你現在就告訴我,你到底愛不愛我?”
沉默像凝滞的二氧化碳,無用地發酵,溫熱呼吸墜進寒冷夜色,脊背被更複雜的情緒侵蝕。
梁為僵硬地坐着,沒有回答。
葉子微目光黯淡下來,她企圖表現得潇灑一點:“如果是謝橙,我會想辦法說通家人……”
“不是她。”
“……我從沒愛過她。”
但你也不愛我,這就夠了。
餘下又是找不到出口的沉默。
她已經得到她想要的謎底,“……我先走了。”葉子微轉身離開。
門一打開,走廊站着第三個人。
謝橙只尴尬了一秒便恢複常态。她費力地擠出一個微笑打招呼,但葉子微只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露出了一個諷刺的神态,随後便冷漠地擦身而過。
謝橙望了眼門內那個仿佛被定住的背影,轉身去追快要消失在樓梯轉角的女人。
“葉小姐,葉小姐……葉子微!”
Advertisement
這就對了,撕開惺惺作态的假面,直呼其名。葉子微回過頭:“有什麽事?”
謝橙被那道銳利目光剮漏底氣,她氣勢不自覺弱下去:“……我沒有做過破壞你們關系的事。”
是你們的婚姻有問題,建立在搖搖欲墜的地基上,沒有感情這道上層建築,危機随時可能發生。不能怪我,怎麽怪我。
謝橙将自己摘得很幹淨。
葉子微冷冷嘲諷:“我知道你沒有做什麽,你只是在沙盤上吹了一陣風,你連手都沒動一下呢,這怎麽能怪你,是沙盤不穩的錯,你清白得很。”
“你……”謝橙被她諷刺得面紅耳赤。
“你安心了嗎,謝橙?”
葉子微說完轉身就走,但謝橙再次不甘心地叫住她。她耐心耗盡,非常不快地回頭,“還有什麽事?”
“你和林……”謝橙頓了一頓,轉而道,“你和他會離婚嗎?”
葉子微沒想到她想得這麽多:“謝謝你給我的建議,”她語氣平穩,“但這副心急的嘴臉未免太難看。即使我們離婚也未見得能輪到你,他剛才說他不愛你,你也聽到了。”
“……沒關系,我要的不多。”
“你這麽大方我該怎麽說,”葉子微氣極反笑,“那我祝福你吧,祝你心想事成。”
小May是被開門聲音吵醒的,她一聽到門口動靜就爬下沙發,光着小腳丫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小姨……”
葉子微驚訝地接住撲進懷裏的小肉團子:“怎麽還沒睡?”
“等你呀。”小May仰起小臉,攢着拳頭揉搓惺忪睡眼,“我好想你哦。”一夜不見如隔三秋,她現在已經同小姨培養出深厚感情。
“媽咪說他們明天就回來了,那我是不是只有今晚能陪小姨了。”
突然逼近的分離催生出平日潛藏的柔情,小May小朋友終于同小姨和解,她今晚要和小姨一起睡。
葉子微洗漱好,陪着小May解決完一次生理需求,終于可以上床睡覺。
小May手腳并用爬上床鋪,挪動挪動,最後鑽進葉子微懷中,把自己像蠶蛹一樣蜷起來。
“小姨,你心情不好哦?”
葉子微輕聲說:“嗯,今天晚上有點累。”
“小姨丈呢,怎麽還沒回來。”
“可能在忙吧,”葉子微閉上眼睛,“其實他經常不回來的。”
“這樣不好,我爹地每天都回家,”小May想了想,委屈地補充,“爹地最愛的是媽咪,不是妹妹。”
葉子微摸摸她的腦袋:“睡覺吧,我好困的。”
小May在她懷裏挪挪尊臀,找個舒服的姿勢睡了過去。
葉子微沒有順利入眠,她等小May睡着,披上外套爬起來坐在陽臺。
手指很癢,想畫畫,非常非常地想。
她望着頭頂一蓬星月,深呼吸以抵擋內心酸澀鼓噪的情緒。
梁為又是一夜沒有回家,她早料到,只是依然懷揣一絲可憐的企盼。
小May今日格外乖巧,可能是感受到小姨情緒低落,也可能是察覺到離別降至。
但其實,她只是在為自己擔心,今天幼稚園有文藝節的舞蹈彩排,阿光一定又要欺負她。
“小姨,老師也管不住她的,怎麽辦?”車上,小May眉頭深鎖,萬分苦惱。
幼稚園裏的勾心鬥角,足以使小朋友的天空坍塌一半,連小姨都要放下自己的心事來為她籌謀。
“我倒是有個辦法,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葉子微等着紅燈,十指在方向盤上彈琴。
“什麽辦法。”小May眨巴着大眼睛,認真地伸長脖子。
聽完小姨的辦法,她一雙眼珠都要瞪出來,這樣也可以?
小姨又恢複那副壞模樣,笑眯眯地摸她腦袋:“我們小May也要學着長大啦。”
小May咬着小拳頭,似懂非懂,慎而又慎地點了點頭。
到達幼稚園後,葉子微把小May交給老師。
小May滿腹心思都牽挂在葉子微的反抗大計上,心不在焉地揮手道別就跟老師進入幼稚園大門。
随着那道小小身影消失在門後,葉子微的笑臉消失。
清早的陽光照得眼前虛白,睡眠不足加低血糖,葉子微精神不濟。
後面傳來停車的大動靜,她剛走兩步,肩膀被人從後脅住,“低頭。”梁為壓低嗓音囑咐,挾着她的肩膀迅速将人往回帶。
“怎麽了?”
葉子微措手不及,剛走兩步,就看到陌生的保姆車快速轉彎,從馬路斜插|進來,照相機鏡頭嚣張地從車窗內探出,是狗仔。
她被用力塞進副駕駛座。
“又見面了。”駕駛座上,陳朗跟她打招呼。
她還沒來得及問出什麽事,梁為就繞到那邊打開車門,陳朗下車,他上車。
“放心,那幾個人交給我。”陳朗對梁為邪笑,砰一聲将車門摔上。
梁為發動汽車,瞥她一眼命令:“安全帶系上。”
葉子微急忙聽話地扣上安全帶。
後視鏡裏,陳朗已經大剌剌敲開狗仔的車窗,更多黑色轎車從四面八方開進來,氣勢洶洶将狗仔的保姆車團團圍住。
葉子微看到陳朗蠻橫地揪出車裏的人,照相機被狠狠擲在地上,四分五裂。
車一轉彎,什麽也看不見了。
她這才回過神,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預感:“發生什麽事了。”
梁為的表情極其難看,他似乎一夜未睡,只一晚,下巴就浮上一層疲憊的青色胡渣。
“什麽事。”他非常嘲諷地重複,餘光朝後視鏡一瞟,右腳猛踩油門,一個快速超車,野蠻地變換車道。
“葉子微,打開你的手機,看看今天的娛樂版和財經版新聞。”
街邊小吃店的老舊電視機裏已經在轟轟烈烈地播報本城今日最大八卦,大明星邱誠與梁家兒媳、葉家小女葉子微雙雙出軌,互為狼狽。
門戶網站的小編繪聲繪色地渲染邱大明星邱誠如何金屋藏嬌,如何背着妻子豪擲千萬買下某高級住宅區一棟公寓與葉子微私會,并刊登出葉子微與邱誠一同出入某住宅的照片。照片像素極低,葉子微的手恰好停留在邱誠褲兜,被描繪成“迫不及待地當衆調情”。
而葉子微往日風評不好,莫須有的陳年舊事也被挖出,被指“肉食女”、“水性楊花”、“紅杏出牆”。
更為諷刺的是,葉子微在娛樂版出盡風頭,梁為的名字則恰好登上財經版頭條,“情場失意商場得意,梁氏企業新掌門拿下宜新科技”。
葉子微的“紅杏出牆”幾乎奪去梁為商場首秀的所有關注,正面報道被削弱,他除了收獲到應有的祝福外,更多的則是附贈而來刻薄與幸災樂禍,網民的惡意與酸氣幾乎沖出報紙。
葉子微放下手機時,梁為剛好将車泊在車庫。二人一前一後下車,走進屋門。
“新聞裏說的都是假的。”葉子微嗓音微不可聞地發抖。
這個人不信她,他全身散發出來的冷酷氣場都不像是一個給予妻子信賴的丈夫。
她可以力陳清白,抵死不認,可沒有信賴做基礎,所有解釋都是空中樓閣。
葉子微追着梁為走進書房:“我可以跟你解釋清楚,新聞報道的那張照片是我第一次見到邱誠,我在游樂場看見他被粉絲圍攻就上去幫他,開車送他回家。”
梁為背轉過來面對她,眼底都是譏諷:“第一次遇見他就主動幫他,原來葉小姐是菩薩心腸。”
葉子微一梗:“小May也在的,她可以幫我作證。”
“一個周歲不足五歲的小孩子能幫你證明什麽?還是你覺得我的智商也不足五歲?”梁為聲色俱厲,第一次對她拿出大家族長的派頭,今天一早他就接到好幾個長輩質問的電話,公司的公關部傾巢出動,更可怕是這個時間節點,宜新項目的首發新聞就這樣淹沒在一個不着邊際的桃色緋聞裏,而她,可惡的她昨晚剛剛如斯深情地與他表白。
他信了,他真的信了,還為此熬了一整夜。
“葉子微,你品品自己的話有多滑稽,第一次見面就見義勇為?就算我信你心地善良樂于助人,也很難信他怎麽就在一群粉絲中相中你這個從天而降的大英雄。不是第一次見面嗎?第一次見面就跟你走?第一次見面你就去他家?原來第一次見面,你就可以将自己奉獻到這個地步。”
葉子微被他話裏話外之意侮辱得渾身一凜。大眼震驚地望向他,面色蒼白。
“梁為,就算我沒有解釋清楚,你也不該這樣揣測我。”
“昨夜我親眼看見你們親親密密。你一入場,他就過來摟你的腰……”
“你那時候就到了?”葉子微不可思議,“所以你是什麽意思,考驗我?監視我?評判我?像那些躲在新聞背後的人一樣?”
梁為手指重敲桌面,咄咄逼人:“不要把你的過錯轉移到我身上,我們現在在談的是你犯的錯!”
好。葉子微努力壓下所有不理智的情緒,她和緩語氣說:“我再解釋一遍,我那天确确實實是第一次見到他,而我們之所以會有後續的互動,是因為我們有共同認識的朋友,所以他信任我上我的車,我信任他送他回家。”
“聽聽你的話,彼此信任,你們我們,”梁為怒極反笑,“到底誰才是你的丈夫?”
葉子微着惱:“你不要胡攪蠻纏。”
“我胡攪蠻纏?”梁為從抽屜拿出一份文件,摔在她面前的實木長桌上,“你看看這是什麽,你又想怎麽跟我解釋?”
葉子微疑惑地拿起文件夾,取出裏面的幾張相片,都是林嘉平和她的照片,二人一起出現在畫室樓下。
“你不是去參加同學婚禮了嗎?為什麽同一時間卻和別的男人出現在街上?葉子微,你敢說你沒欺騙我?”
原來他惱的不止是所謂的出軌,更是信了她水性楊花的傳言。
葉子微從骨頭涼到心窩。
她嗓音啞了:“是,那次我是欺騙了你,但我和這個人沒有關系。”
“你為什麽騙我?”
她是被提審的犯人,渺小的尊嚴被他一寸一寸劃破。
“因為我已經同你結婚。”
“梁為,我是有原則的,我同你結婚時就知道無論是否愛你,都應對你保持忠誠,所以我不想見任何一個可能令我産生動搖的人。如果參加那場婚禮,我怕我會見到那個人,我不想我們之間出現多餘的困擾,所以我躲開了,就這麽簡單。”
坦誠有時可以使矛盾解開,有時卻可能産生更深的隔閡。
梁為的目光非常深邃,像一顆隕石砸入極深的地表,飛速沉墜,然後有湧動的火星劃過。那是最深不可測的炙熱熔岩。
“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
她終于流露出這場對峙的第一次猶豫,她張不開口,她已經快六年沒有說過那兩個字。
“他叫什麽名字。”梁為再一次逼問。
葉子微喉頭滑動,望着梁為的目光只剩一捧微茫的螢火,他強硬到絲毫沒有顧及她的感受,所有的盤問都是有罪推論,他要的不是解釋,而是筆錄,給她蓋棺定罪的筆錄。
一股很深的失望席卷她:“……林付。他叫林付。”
梁為的唇部肌肉抖了抖,有那麽一瞬間,他多麽希望她說出的不是這個名字。
他從抽屜裏取出最後一張照片。
葉子微只看一眼便定住,像被一條閃電洞穿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