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67
67
郵輪出公海兜了一圈便返航,周澤宇意猶未盡。
幾位闊少玩得嗨,還沒離開郵輪就迫不及待地組下一趴。
葉子微今天被迫披了一件梁為的風衣,穿在她身上寬寬大大,毫無美感可言,因而興致缺缺,只想快快回家換一身衣裳。
郵輪停靠港口,碼頭邊停一排酷炫的跑車,一看就是來接他們的。
葉子微随梁為走下舷梯,沒走幾步就聽到一把熟悉的熱情洋溢的女音。
是謝橙。
她今天不請自來,說是接周澤宇,實則誰都知道她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她嘴上跟那幾人熱情地打招呼,眼睛不住地往後瞄。
梁為似沒有察覺,港口有風,他轉身把葉子微身上的風衣裹緊,發現她不知何時偷偷解開衣扣,內裏風光隐約顯露,便板着臉,再将紐扣一一扣上,還變本加厲地拉緊抽繩,連她修長雪白的脖頸也不準外露。
葉子微被勒得咳嗽,不滿道:“你要悶死我。”
他平平淡淡道:“秋末了,天氣涼。”
葉子微在心裏暗呸,海港城地處亞熱帶地區,一年十二個月有十個月穿短袖,涼個鬼。
她腹诽完梁為再往人群那邊望,發現謝橙剛好神情黯淡地轉過臉。
“笑什麽。”梁為雙指在她腦門輕輕一彈。
周澤宇那幾人還想搞活動,過來叫他們一起去,梁為本不樂意奉陪,但周澤宇提到了一個人——李修傑今晚進港。
李修傑是國內頗負盛名的銀行家,前高盛合夥人,年紀輕輕便當上Apollo Capital CEO,無論是資源還是能力,在同行內都首屈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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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為想與他結識,更想聘他管理梁氏的家族基金。于是欣然前往。
葉子微不想湊這個熱鬧,她臨走前頗具意味地看了眼虎視眈眈的謝橙,這才一臉正宮風采地放心離開。
小宋被梁為派去開車送她和路辛回家,一路上,路辛都在譴責她心太大,竟然不跟梁為參加餐會:“謝橙那個跟前跟後的架勢你沒看到嗎?”
葉子微不在意地答:“看到了。”
“那你還敢送羊入虎口?”
這個比喻不對吧。“你說梁為是羊?”
路辛瞪了她一眼。
前排的小宋也加入路辛的陣營,這個老板娘脾氣好,他敢在老板娘頭上動土:“小夫人,我覺得路小姐說得對。謝小姐三天兩頭往公司跑,殷勤得很,你得注意注意。”
“她經常去公司?”這她倒是不知道。
小宋充分運動誇張的修辭手法,點頭道:“是的,天天去,太殷勤了。”
葉子微眉頭擰起來,她敲了敲小宋的肩頭命令:“先送路辛回去。”
小宋立刻聽話地調轉車頭,直奔路辛家去。車下高速駛上馬路,路辛家的小區很快出現在前方。小宋直接從車庫進去,停在地下一層,他剛要下車幫忙提行李,大樓的樓梯間玻璃門從內向外打開,一個身長至少一米八五的男人徑直朝他們走來。
他頭戴棒球帽口罩,身着黑色夾克,兩條筆直的褲腿紮進軍靴裏,派頭神秘,宛若微服出巡的明星。
小宋還沒反應過來,那人已經停在車旁,摘下口罩,露出一張經常出現在電視上的俊臉。
“回來了。”邱誠單手搭在車頂,朝內看向路辛。
路辛走後,小宋開車送葉子微回家,此時正值下班高峰期,路上很堵,小宋繞遠,經城南而過,途經蝦灣埗,葉子微忽然出聲叫停車,她讓小宋下車去買蛋撻。此處有一家茶餐廳的牛油蛋撻十分有名,她以前經常來買。
車停在路邊,小宋下車,葉子微也下車,她雙手插在梁為風衣的口袋,靠在車旁看風景。
這片區叫蝦灣埗,原先是本城有名的貧民窟,魚龍混雜,暴徒橫行,罪惡的溫床。幾年前經政府整頓,大刀闊斧的改革,暗瘡生出新肉,漸有繁榮之勢——當然,只是跟過去的蝦灣埗比。
與其他商業街區相比,蝦灣埗仍然貧窮落後。街道狹窄,小巷逼仄,一間間門臉擁擠地排布。
但對于葉子微來說,她更熟悉過去的蝦灣埗。以前她常來這裏玩。
隆昌茶餐廳人多,買蛋撻要排隊,葉子微等不住,沿着路邊的門店閑逛起來。
夕陽餘溫不散,她風衣微敞,下擺在晚霞中翩飛。
沒走幾步便經過一個小巷口,蝦灣埗特點不多,其中之一便是樓群密集,暗巷多,曲曲折折,自上空看,似迷宮。
葉子微停在一個路口,右手邊便是她過去常來淘片的窄巷。她有些戀舊,剛想走進去,忽聽到不遠處傳來吵鬧聲。
路邊一家小店的門口,裏裏外外聚滿一堆人,衆人看戲,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團團圍住,店主是一個燙着标準大媽卷發的中年女子,她雙手叉腰,對着老人破口大罵,一雙牛眼噴火,胸脯二兩肉氣勢洶洶地晃動。
老人已近古稀,臉皮猶如老樹皮,皺皺巴巴,幹幹癟癟,緊貼在骨頭上,手臂瘦得如同一把柴,一折就斷地脆弱,小肚腩倒是顯,把洗得褪色的衣服撐出一道弧。
“老不死,又來偷東西!沒錢就不要來我店裏看片!年紀一大把還學人家泡妹,也不看看你那張老臉,風一吹就可以入土,死窮diao一個,年紀比我爸還大,機巴都報廢了還出來瞎混!”
婦人罵得難聽,周圍人笑得惡意,老人家在重重惡意包裹下,雙手雙腿抖得越發厲害,他因被罵而着急,一急就愈加反應遲鈍,吃力地為自己辯駁:“沒有……我沒有偷你東西……”
“沒有?!沒有這是什麽!”女人一步上前,搶走他護在胸口的光碟,“事到臨頭還撒謊,偷東西偷慣了吧!”
周圍人咂舌。
寬松破舊的褲管在責罵中顫抖得更加厲害,老人呆呆愣愣,因自己被抓現行而害怕恐懼,張着缺牙的嘴,除了賣慘地發抖別無他法。
“你不是說你孫子有錢嗎,錢呢?錢呢?!”女人的卷發嚣張地搖擺,她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咄咄逼人直指老頭子的鼻尖,“你叫你孫子過來,把該賠的錢給我賠了!不然我就報警要你吃牢飯!老東西,雞|巴不大,吹牛泡妹一樣不落!還敢偷我東西,你以為老娘是好欺負的?!”
老人家的腿抖得像風中竹葉,忽然一股暖流從他褲管流到地上,形成一小灘水漬。
“尿了尿了!”好事的圍觀者驚叫起來。
老女人用看垃圾的眼神看他:“別以為尿了我就會放過你!你不是第一次了!”她把剛才從老人家懷裏奪過來的光盤重重往他臉上一扔,嫌棄地呸了一口,“髒東西,快打電話不然我就報警!”
老人家始終低着頭,他佝偻着背,接過手機顫顫巍巍地緩慢地一個鍵一個鍵地按數字,幹癟的嘴輕輕蠕動,在念號碼,他太笨了,要這樣才能按出號碼。
“好了沒?!”女人不耐煩地睥睨着他。
老人家沒應,他專注而認真地按下數字,他的記憶不能斷,一斷就接不上了。
終于輸好所有數字,他盯着最後一個按鈕,虔誠而認真地按下撥號鍵。
靜置三秒,人群外突然響起一串熟悉的鈴音。
老人一喜,皮膚褶皺得更厲害,喜悅密密麻麻地堆積在眼角和唇角。
葉子微剛走到最外圍,人群便為她開出一條縫隙,她一手提着新鮮熱乎的蛋撻,一手握着閃爍不停的手機,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
就聽到人群中心傳來一道無比熟悉的呼喊:“小葉……”
小宋留下談和解,他一邊應付難纏的中年婦女,一邊暗自疑惑葉子微何時冒出一個如此老邁邋遢的爺爺。
而後者此刻正攙扶着行動遲緩的老人家往小巷裏走。
老人平時走路其實沒多大問題,只是剛才受了驚吓,加之不小心尿了,現在下|體涼飕飕濕漉漉,走起路來就不大方便。
“阿公,以後不要偷東西了。”葉子微板起面孔,擺一副生氣模樣。
“我哪有……”老人家剛想耍賴,眼風瞧見葉子微的不高興臉,立刻乖乖認錯,“……就,就這一次,我以後不敢了……”
葉子微聞言乜他,完全不信任:“你都跟我保證多少次了?上次摸人家小姑娘的屁股,現在去偷三級片,阿公,你還要胡鬧多久?”
剛才被人指責的畏縮消失,阿公在自己人面前完全活過來,他擺着譜哼一聲丢開她的手,像小孩子發脾氣:“連你也來教訓我!你們都不想要我開心就對了!一個個都怨我,一個個都不來看我!”
“你要是少瞟少賭,我就不怨你。”
“你去問阿吉,我多久沒去找他賭!”阿公叉着腰,一副正義凜然總有刁民誣陷朕的模樣,聽到葉子微頗為不信任地問:“是嗎,那我打電話給他。”立刻蔫住,他一跺腳,氣呼呼道,“一個兩個都不信我,小的來管老的,害我在朋友面前丢盡臉,我不要面子的啊!”
葉子微本就是逗他,她聞言收起手機,只道:“想要面子就別老幹不三不四的事情。”
阿公見好就收,态度也緩和下來:“……還不是你們一個個都不來看我。”
小巷盡頭是一間古舊的矮樓,路燈破壞,牆角結絲,防盜鐵門鏽成紅褐色,手一碰能沾下一層鐵鏽來。
葉子微打開鐵門,再推開木門,在吱呀聲中扶阿公進屋。
屋門潮濕昏暗,門口多了一雙女人的鞋,葉子微剛想問是誰,廚房裏走出一個不相熟的女人。
她自和梁為結婚便再沒有來過這裏,并不知道這個家發生了一些變化。
“你去哪了?”女人大呼小叫。
“我找我孫媳婦去了。”阿公笑眯眯,行動不便地任她幫自己脫下布鞋。
女人幫他換好鞋,擡起頭看葉子微,眼中訝色喜色毫不掩飾:“這位是……葉小姐?”
“什麽葉小姐!小梅,這是我孫媳婦!”老人糾正她。
梅姨急忙把她迎進門,局部不安地請她進屋坐。
葉子微聽着她的自我介紹,不失親近地笑笑:“梅姨,不用跟我客氣。”
老頭子聽了,反身幫腔:“就是!她對這裏熟得很!你看那些花花草草,還有這些東西,”他從窗臺上的盆栽指到客廳的大件物什,“都是她弄來的!”
梅姨忙笑,一邊準備扶老爺子,一邊擡眼瞧着葉子微,見她果然神色自如毫不拘謹,便放心地扶老爺子回屋換身衣褲。
這房子不大,兩居室,幾十年的木頭家具,桌角發黴,表面脫皮,露出內裏的粉肉色,疤痕似的,斑斑駁駁,很醜。
葉子微第一次來這間屋子時不到十六歲,如今已二十四歲。
阿公換好衣服,擺脫了梅姨,趕着忙出來找她。他沒顧上理葉子微買了好吃的蛋撻,他做賊似的從前襟口袋摸出一塊糖果,塞進她手裏,低聲叮囑:“不要被阿付知道了。”
他已經得了阿爾茨海默症很多年,做事颠三倒四,記憶七零八落,但仍記得她愛吃這種糖。
葉子微把糖收進口袋,聽到他小聲保證:“這是我買的,不是偷的。”
她把蛋撻的包裝盒拆開,推到他面前,他開心得就要撲上去,被葉子微攔住。
“只能吃一個。”她提醒。
他很委屈,皺着眉頭,敢怒不敢言地瞧她幾眼,最後還是屈服地取出一個蛋撻,掰開,再掰開,脆皮落了一桌,他拿手指去按,沾起一點,舔進口中。
葉子微一邊說髒一邊攔他,他正正經經地說,阿付會罵我浪費。
梅姨從房裏出來,将髒衣服抱進衛生間泡進洗衣盆裏,然後去廚房繼續忙。
她一個月前才被這家主人雇傭,說是照顧一個老頭,給的薪水很高。原以為是什麽大戶人家,沒想到住在這種破破爛爛的老房子裏,平時也沒人來看望老頭。
老頭子乖的時候很乖,鬧的時候能鬧進警察局。卻不見有人來看望。他最常挂在嘴邊唠叨的,就是一個姓葉的小姐。
他總說小葉經常來看他。但梅姨來幫工這麽久,從沒見過他口中的小葉,有時候開玩笑逗他說根本沒有這個人,他就會氣得哇哇大叫,說都怪阿付。
阿付就是林先生,梅姨的雇主,他給的薪水高,對她要求也高,可看似孝順卻很少來。她只見過他兩次,一次是簽約那次,一次就是今天。
對于林付的突然駕臨,葉子微完全沒有預料。彼時,阿公正摟着他的寶貝光碟鬧着要跟葉子微一起看。
“你不是一直想收藏《跛豪》嗎,我找到了,正版的!”阿公像獻寶似的,“你看還有呂良偉的簽名!那人不識貨,當盜版賣給我的!”
阿公得意洋洋,這片他幾個月前就買到,小心翼翼拆都不舍得拆,就等她來。
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快把他急死。
“你電話怎麽都不懂得接,我每天都給你打電話的。”阿公巴巴地問。
葉子微不知如何回答:“阿公,我很忙的。”
“你忙什麽?你以前再忙都會給我打電話。”
葉子微剛想回答,大門突然打開,一雙锃亮的皮鞋踏了進來。
阿公先是疑惑而後大喜,孫媳婦前腳剛到,孫子後腳就來,他今天真是中頭彩,今晚一定要去找阿吉試一試手氣。
作者有話要說:
*用“阿爾茨海默症”代替“老年癡呆症”,是為了響應消除歧視性稱呼的號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