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國

張大人老胳膊老腿地奔波了一天, 一直到夜色降臨, 布政司府衙內都亮起了燈籠, 才恍惚驚覺已然入夜。府衙的陸管家見張大人終于從書卷擡起頭來, 松了口氣, 立刻便站在門行禮道:“大人,夫人一早就派人過來了,是來喚大人回去用膳的……”

張遠擱下毛筆,捏了捏鼻梁,這才想起今早答應過夫人會早些回去用飯, 他苦笑一下, 得了,這個月都不知道是第幾次食言了, 每當這個時候,就很希望夫人犯一下癡呆症……張遠一邊整理書桌上的文件和折子, 一邊搖頭嘆息。

一看到大人在整理東西了,陸管家就很乖覺地退到了邊上,也沒把張府來的小厮叫過來,說實在的,十幾年來, 這樣的場景他也不知看過多少遍了。每次夫人都會派人來,可又會吩咐若是大人在辦公, 就不要打擾……真是可憐了那位天天來等大人的小厮。

陸管家一邊站在門邊候着,一邊默默地出着神,他在這衙署也有二十幾年了, 大人和夫人這恩愛的模樣也看了半輩子了,早年大人還不是布政使的時候,兩人便是如此。現如今大家都老了,半只腳踏進棺材了,只有這兩人的感情日久彌新,一如往昔啊……

張遠披上外衣,從陸管家身邊走過,說了一句:“你也早些用膳休息吧。”

“是。”陸管家回過神來行禮,一擡眸,就看到大人自己提着一盞昏黃的燈籠走在院中小徑上,不一會兒,就跨出了院門,閃爍的燈火也消失不見了……

張遠緊趕慢趕地回到家中,已經是戌時三刻了。當門衛對着他行禮,并大聲喊了一句“參加大人”的時候,他異常地心虛,忍不住咳了好幾聲。

果然這門衛的聲音一響起來,府裏的劉管家就從內院轉了出來,一看到他,立刻上前兩步,虛扶着他,壓低聲音道:“老爺,夫人可等了您一個多時辰了。”

張遠咳得更厲害了,聲音大的似乎要把肺都咳出來,劉管家立刻給他順氣,他好容易止了咳,便立刻追問:“你大奶奶和二奶奶也沒用膳?”

劉管家連忙道:“夫人見老爺久未歸,遂讓兩位奶奶先回去用膳了。”

“這便好,這便好。”

兩人一邊說着,一邊就走到了廳堂之中,張遠一擡頭就看到自家夫人坐在前頭,下意識地扯出一絲賠罪的笑容:“夫人……”

“大人可總算回來了。”張夫人朱氏好整以暇地瞅他,她出身好,年輕時便端莊有識,如今老了,只是更顯的有威儀,倒是比瘦瘦小小的張大人還要令人信服些。

張大人只要連連抱拳道歉,慚愧于自己食言,遂将白日的情形好好描述了一番,希望讓夫人相信這次絕對不是自己又忘了時辰,而是白日裏出了沈姑娘那檔子事,才讓他沒有及時将手頭那檔子事做完……

一聽到沈姑娘的名字,朱氏倒是愣了,直道:“老爺說的是住在府衙後院的沈姑娘?妾身之前還請她來過府裏,她……她竟是殿下口中的能人異士?”

張遠見夫人的注意力被引到了那位沈姑娘身上,便松了口氣,自己搬了個椅子坐下,就坐在張夫人的邊上,對她道:“那位沈姑娘的能耐,你是沒瞧見,今兒,可算是把我這府衙裏大大小小的官兒,都給驚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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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氏一邊聽着張遠說話,一邊低聲吩咐劉管家去把晚膳熱一熱,端過來。張遠白日是話最少的那個人,當時看到燃燒/瓶的威力,所有人都顯出極度的震驚,且不說像伏大牛那樣的口口聲聲“鬼啊神啊”的,就算是老狐貍如馮大人,也激動地滿臉通紅,花白的胡須更是扯斷了無數根,只有張大人,看上去鎮定如常,一雙眼皮耷拉的眼睛依舊顯得無精打采,事後也是條理清晰地和沈芊探讨進一步實驗的事。

所有人都以為張大人就是這樣處變不驚的人,連沈芊都暗自嘆服這位大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氣度,若是讓她瞧見如今這個眉飛色舞、滔滔不絕的張大人——怕是真要目瞪口呆。

張遠惟妙惟肖地把白日所見都說了一遍,朱氏亦聽得啧啧稱奇:“真是人不可貌相,那日請了沈姑娘來,初時只覺得她單純乖巧,是個沒經過太多風浪的小姑娘,不曾想,竟有這般本事!了不得呀。”

“确實,我等起初也以為殿下口中的能人是指那齊小公子,倒是從未想過會是這位沈姑娘。”張雲撫着長須,也很是感慨,今日所見,真像是夢一場,幾乎是頃刻之間,就改變了他們整個作戰的打算,如今很多事都要重新考量了,當然,這是喜事,畢竟有了如此利器,他們成功的把握也大了不少。

“妾身前些日子剛給沈姑娘送去了蕊紅的身契。”朱氏頗有些感慨,當時只想着結個善緣,卻沒想到這一結倒結得出乎意料了。

“一個也夠了,免得喧賓奪主。”張大人随口道。

朱氏點點頭,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麽,看着張大人欲言又止。

張大人瞅着她:“怎麽了?”

“老爺前些日子也說了,這次說不定就是水戰,這水利之事,大郎在行,若能……”朱氏是有私心的,遂邊說着話,邊小心翼翼地瞧着張大人的臉色。

果然,她這話一出口,張遠的臉就黑了:“大郎在山西待的好好,你作甚要讓他回來?況且此時此刻,大周上下動蕩不堪,大郎怎能擅離職守?”

自家大兒子兩年前外調山西,主要負責水利方面的事宜,若是以前,她自然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合适的,甚至再多待幾年滿了年限,她還想着讓大兒媳也可以一并過去……可是如今,山西離河北實在是太近了,又沒什麽天塹隔着,她日夜難眠,唯恐鞑靼人調轉槍頭去攻打山西,所以這些日子時時都琢磨着怎麽能讓大兒子回來,今日好不容易開了口,就被自家老爺當場駁了。

朱氏很是不高興,她忍不住道:“怎麽是擅離職守呢?只是讓大郎回來任職而已,如今殿下就在這裏,大郎來此輔佐殿下,于情于利,于公于私都……”

“殿下,還不是陛下。”張遠知曉自己夫人的執拗,只好緩了緩臉色道,“殿下身為儲君,雖有監國理政之權,但是不代表他可以無緣無故地進行人事調動,陛下……可還在呢……”

朱氏很想說哪裏還在,可她雖急,但還有理智,這句話硬生生給憋回去了。

“我知曉,你是擔心大郎在山西的狀況,否則也就不會單提大郎,不提二郎。”張遠瞅了她一眼,見她果然一副被戳中心事的樣子,神情複雜又悵然,“可你也不想想,再有三個月,青州也會陷入戰亂,你讓大郎回來,又能有什麽好的?”

朱氏沉默良久,才臉色黯淡道:“總歸……是一家人在一起的。”

“青州城守不守的住,誰也說不好。”張遠長嘆一口氣,整個人像是瞬間蒼老,“錢大人死守通州城,我亦是要和青州共存亡的……兒女們,自有他們的命運,如今我們也無力去照拂了。”

這個話題,如同懸在大家頭上的利刃,讓整個青州城的人都心中凄惶,徹夜難眠,可誰也沒有戳破,不論是張遠、陳赟還是馮大人、伏大牛、田沐陽等大小官員,甚至內宅裏的朱氏、錢氏、薛氏,誰也不曾開口提過一句如果城破了,該怎麽辦。

所有人在決定留下來那一刻,結局便是注定的——贏,或是,死。

朱氏的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她迅速用手帕抹去,佯裝無事地朝着張遠笑了一下。可是,這一抹就算再快,又怎麽能真的逃過張遠的眼睛?

他內心亦是悲怆的,一雙老眼微紅,忍不住伸手握住了朱氏的手:“夫人,我也曾有過那樣的念頭,如果……我是說如果……過些日子,我送你和兩個兒媳婦去二郎那裏吧。”

張家二郎身在揚州,這一番話,便是要送她們避難,這對于一生忠直的張遠來說,是個難以啓齒的決定,身為布政使,封疆大吏,卻在戰亂時刻讓自己的家眷去逃難——這是絕對的恥辱。

朱氏雖落着淚,卻用力搖頭:“老爺,自我倆相識,這一生,唯一分開的時候,便是當年你因年限未到,而不能帶家眷的五年。彼時,妾身就在想,後半輩子,再不生離。如今,妾身要加一句,即便是死別,也是不能的!若青州城破,妾身陪着大人殉國!”

張遠聽罷,老淚縱橫。

青州城的夜色,涼透心扉,城裏城外盡是不眠之人。如同已打定主意以身殉國的張遠,亦如同徹夜伏案、改進配方的沈芊,所有人都在為了自己的家國,耗盡心血,一刻也不敢停歇……

作者有話要說: 還是沒有二更,對不住了‘’等渣作者調整幾天,最近有點累。

謝謝小天使的地雷,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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