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首輔親至

鞑靼人的馬蹄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站在城樓之上的張撫遠甚至能看到那馬蹄揚起的細碎塵土。他雙手緊壓在城牆之上, 掌心早就已經血肉模糊, 整個世界仿佛都在他的眼中慢放, 嘈雜呼嘯的人馬都成了背景,只有許凡的身影在他眼中無限放大——然後,他聽見了刀出鞘的聲音。

血色飛濺而起,仿佛一下子濺到了他眼中,他像是被灼傷一樣驚呼着倒退兩步, 伸手捂住雙眼, 一聲一聲地喘着粗氣。

城門口,是一場血腥屠殺, 那鞑靼首領甚至沒有打算聽一聽這許多官員即将說出口的投降之語,就揮刀而起, 斬下了數顆頭顱!

同留在城牆之上的王大人,瞳孔放大地看着剛剛還在争執着的同僚們死于刀下,看着頭顱滾落泥土,他瞠目欲裂,驚吼之聲幾近破碎:“關城門!立刻關城門!”

城內的衛兵終于像是反應過來, 數十人合力,拼命開始推動兩扇巨大而沉重的城門。

“快!快!”王大人一邊往城樓下沖, 一邊拔刀高喝,“全員聽令,立刻堵住城門!”

城內混亂的守軍總算有了主心骨, 衛所五千人已經失了一個長官,但好在另一個還活着,所有人都聽從王大人的指揮,全部集中在門口,數十人在死命地推動城門,另有幾百人在最前,握弓搭箭,對着快馬沖過來的鞑靼人,之後還站着手握長刀的幾千人——他們已經別無退路,親眼見到投降的長官被斬殺在眼前,徹底打碎了他們那也許可以茍活的天真幻想,此刻,只有戰,只能死戰!

退無可退,這些已經半個農民的士兵都被激起了血性,既都要死,也要拖上幾個墊背的!

“放箭!”王大人高聲厲喝。

無數弓箭沖着快馬而來的鞑靼人飛射而去,将最初的幾人射落馬下,然而,如今城門開了一半,鞑靼人又怎會放棄進攻良機?他們的騎兵蜂擁而來,一批又一批地沖進來,弓箭手都甩開手裏的弓,握起長刀,與鞑靼人厮殺,一時之間,城門口徹底混戰起來,無數鞑靼人被斬落馬下,也有無數的守城士兵,被殺死……血水相容,屍骨堆積,已經全然看不出哪個是敵,哪個是友!

“繼續關城門!別停!”王大人的嗓子已經徹底喊啞了,他站的稍遠些,舉着長刀,一步不退地指揮着守城将士。

而站在城樓上的張撫遠此刻也終于找回了鎮定,他雖是個文官,但都到了如此情景,也無所謂什麽戰術戰略,只有一條,殺敵,殺更多的敵人,拼死也要守住城門!

張撫遠眸色血紅,對還留在城牆上的守城将士下令:“放箭,沖下面放箭!還有之前留在城牆上的火油滾石,通通往下倒!”

城門之上的守軍開始迅速行動,雖然城牆上的火油滾石不多,但如今鞑靼騎兵都在沖擊城門,密密麻麻地都堵在城門口的位置,人員集中,方向明确,正好方便火油滾石攻擊。

所有衛兵都把滾石往那處推,高空抛落的滾石一砸一個準,随之而來的還有火油潑落,火箭緊随其後,一時之間,倒是把外頭沖擊城門的鞑靼軍抵擋了大半,暫時阻攔住了不停湧入城中的敵軍人馬,厮殺的守軍終于能稍稍占些上風。厮殺還在繼續,推城門的數十人不論背後是何種厮殺,甚至自己這邊被人砍殺死,也絲毫沒有停下關城門的腳步,一個身亡倒下了,身後的守軍會立刻放下刀劍,替補上去!

巨大而沉重城門雖然移動緩慢,但一直都在以堅定的速度關合着,終于,在近半個多時辰的戰鬥之後,城門終于艱難地被關上了,湧進城中的幾百鞑靼騎兵,也徹底失了後路,進了守城軍的包圍圈,不多時,就被斬殺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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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局勢暫時穩定,張撫遠匆匆從城樓上跑下來,映入眼簾的就是滿地的屍身和血水,甚至都不知道哪裏可以落腳,對比起來,他臉上的那些髒污和油漬簡直是種恥辱,張撫遠攢緊了拳頭,看着受傷的士兵哀嚎着被戰友扶回去,看着剛剛還生機勃勃的生命無聲無息地被擡走……

王大人亦是滿身滿臉的血,整個人看起來極為恐怖,他走過來,忽然對着張撫遠拱手而拜,啞着嗓子:“王某,多謝張大人救命之恩。”

張撫遠連忙把他扶起來,有些手足無措:“不,若是沒有王大人,在下一介書生,絕對守不住這城門。”

王大人抹了一把臉,将血水抹去,這才直起身子,對張撫遠道:“張大人,如今苦戰才剛剛開始,鞑靼人絕不會輕易放棄平陽城,我等,怕是要戰死于此了!”

張撫遠忽然一笑,整張髒亂的臉上顯現出幾分豪情:“張某能得馬革裹屍死,幸也!狐死首丘,只願張某死後,大人能将張某東向而葬。”

王大人伸手捂住受傷的左臂,臉上似喜似悲:“馬革裹屍者,多是無墳無碑人!”

張撫遠仰首望天,灰沉沉的背景中,有鳥群哀號劃過,許是候鳥歸鄉……他眼中淚光晶瑩,半晌,長嘆:“也罷,也罷……”

“大人!鞑靼人又攻城了!”城門之上的守軍高聲回報。

“弓箭手,上城樓!”王大人臉色驟變,立刻指揮士兵反擊。

張撫遠亦立刻奔走,組織人馬和城中百姓,繼續運輸足夠的軍備和軍糧……當戰役打響時,哀傷都是一種奢侈。

平陽城中的慘烈狀況,除了平陽人,并沒有人任何人知曉,山西省內人人自危,河南都司的傅廣平也終于下定決心,揮軍而出,西進而援山西,然而,他能帶出去的只有三萬兵,這還都已經是精銳了,更何況還有河南一省要守……

青州城內也不寧靜,不過這不寧靜,不僅僅是因為戰争,而是因為,青州城內來了一個,張遠和趙曜都想不到的人——名滿天下的前首輔宋庭澤!

張遠在衙署內聽聞有人自報是宋庭澤的時候,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直到匆匆忙忙地跑到南門城樓上一看,幾輛輕簡的馬車,馬車最前頭站着一個年逾花甲的穿着素色棉衣的老人。那老人聽到了聲響,正好擡起頭,這一看之下,張遠大驚,立刻吩咐左右:“快,快開城門!”

城門一開,張遠就匆匆迎出去,見到宋庭澤便躬身而拜:“微臣不知,竟是首輔大人……”

“老夫不過一介草民,不是什麽首輔了。”宋庭澤伸手擡起張遠的手,将他那正拜下去的身體扶起,“張大人不該行此大禮。”

張遠有些慌亂,這還是他第一次在人前露出這樣的慌亂。他和宋庭澤的年紀正好差了十歲,宋庭澤當首輔的時候,他亦正好在京中為官,年近四十的他,不過是區區五品的吏部郎中,而未及天命之年的宋庭澤卻已經是內閣大學士,當朝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

宋首輔不滿二十就連中三元,此後便一直平步青雲,直至首輔之位。而且,他不僅僅能做官,還精通詩文詞賦,為天下文人贊詠,是大周詩文第一人,最了不得的是,他還寫的一手好行書,畫的一手好丹青,是公認書畫雙絕!

這樣不世出的天才人物,會給後世文人、小輩官員帶來怎樣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張遠亦是如此,若說張遠此生有過什麽崇拜的人物,那就必是這位宋首輔!所以,此刻的張遠又激動又擔憂,甚至因此而驚惶。

“宋大人……先生,為何會來此處?”張遠問,一邊急着把人往城裏帶。

宋庭澤示意他暫時不要走,這時,張遠才發現,宋首輔身後還是有別人的,幾人依次上前,分別是之前在昌平郡與趙曜分開的宋庭澤次子河南按察副使宋貞敬、以及安徽都司的指揮同知莫信,以及他帶來的一批護送人員。

張遠與幾人依次見過禮,便将人都迎進了城。等到了布政司衙署,剛一坐下,宋庭澤問的第一句就是:“聽聞,太子殿下在張大人府上?老夫既來此,理當拜見殿下。”

張遠知道先皇後是宋庭澤的長女,殿下是宋大人的外孫,遂笑道:“殿下原先就住在這衙署後院,但是募兵令發出之後,軍營那邊募集了三萬新兵,殿下便一道去軍營訓練考察新兵了,最近這一個月,都是住在軍營裏的。臣剛剛在城門口就已經着人通知殿下,想必宋大人來了,殿下也會欣慰。”

“殿下果然不同尋常啊,小小年紀,憂國憂民。”宋庭澤聽罷,撫須而嘆,很是疼惜的樣子。

“殿下确實極不一般,年紀雖小,但已極有威儀,不僅對治國理政很有心得,在軍事上亦是天資不凡,老臣時時擔心自己不能跟上殿下的腳步啊!”張遠這話說的真心實意,這些日子以來,他是親眼看着這位殿下為了戰事,何等殚精竭慮、嘔心瀝血,甚至做到了與士兵同吃同住的地步,如今山東都司這十萬兵,個個都對這位太子殿下推崇備至,幾乎都快成為殿下的親兵了!更遑論這位殿下本就極具遠見卓識、膽魄城府遠勝常人,大周有如此英主,天下何愁不興!

“是嗎?”宋庭澤似乎有些驚訝。

“是。老臣其實亦是時時憂心殿下的安全,山東眼見着就會成為前線,殿下千金之軀,怎能立此危牆之下……”張遠打心眼裏希望趙曜能夠去南方,雖然殿下英武非常,但戰争之事,誰也不敢斷言,若是殿下在山東之地遇到不測,他真是百死難辭其咎!但他也是能看出,殿下是鐵了心要待在此處,與鞑靼人決一死戰的!所以,這番話,他不能說,也不敢說。

宋庭澤聽了張遠這番話,正打算說什麽,忽然聽到門外傳來铠甲摩擦之聲,似乎有将士疾步而來。門推開的一瞬間,宋庭澤轉頭,正對上這個铠甲遍身、戰靴凜然的英武少年的視線,他似乎愣住了,好一會兒才起身行禮:“草民,參見殿下。”

趙曜剛從訓練場上下來,铠甲頭盔都還沒摘,臉上甚至還帶着滿滿的汗珠,他的目光掃過場中一衆行禮的人,宋貞敬、張遠,還有他不認識的莫信,最後才落到面前這個與自己有三分像的老人臉上,仔細看去,這位年近古稀的宋大人,瞧着甚至比小他十歲的張遠顯得年輕硬朗,宋庭澤早年就是大周聞名的美男子,沈腰潘鬓,醉玉頹山,如今老了,亦有尋常人沒有的矍铄和姿容,這樣一個人物,趙曜竟是不知該榮幸自己是他的後人,還是該惱恨自己會因此和這樣難纏的人物對上。

心情複雜難言,趙曜卻還是扶起宋庭澤,對他一笑:“宋大人,快快請起。”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完畢,二更等會兒奉上,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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