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誰在說話?

顧柔背着竹簍,走過繁華的洛陽集市。

走到菜市,“妹兒,這麽早收攤哪?”孟嫂益州人,才到京城半年賣腌菜,每天在集市上和顧柔一起在街邊支個鋪子擺攤,看到顧柔經過,還以為她剛剛收攤。

“嗯,”顧柔笑笑,“孟姐,早點回家,天快下雨了。”

“要落雨了?啷個看不出哦?”孟嫂從棚子裏伸出頭來看着天。

顧柔從前面走過去了,忽然身後響起喧嘩聲,她回頭一看,只見孟嫂的攤子被掀翻了一半,小棚子倒在地上,一個肥頭男人揪着她的衣袖把她拖了出來。

“哎!哎!”孟嫂尖叫,腌菜罐子撒了一地,“放嗖,放嗖!”

那肥頭男人穿件綢緞紳袍,鼻子下面長一粒粗大的肉痣,還帶了幾個喽啰。菜市上的商販們誰見了他們誰躲,顧柔也認得,那是青盔巷某位侍郎家的管事,仗着主家的勢力聚了一幫地痞流氓,常年在葫蘆巷收保護費。

顧柔記得,孟嫂昨天才交過保護費,今天怎麽又來了。

“腌菜西施是吧?”大粒痣揪住孟嫂,一臉垂涎無賴樣,“昨個爺吃了你的腌菜,發現是酸的,回去還鬧了肚子,今個要你賠!”說完就仗着孟嫂家裏沒男丁,要當街拉人。

“腌菜本來就是酸的呀!”菜市裏沒人敢惹這個大粒痣,孟嫂哭聲連天,也只有圍觀的,沒有幫忙的。

顧柔不由得拿了一枚銅錢在手裏,從食指夾縫交到中指夾縫,手背肌肉呈現緊張的紋路。

忽然飛來一物,橫着擲來,把大粒痣扔得摔個狗吃屎。

顧柔的銅錢縮回了掌心。

大粒痣被幾個喽啰攙扶起來,正要罵人,突然發現手裏接住的是一個軍人頭盔,不由得魂飛魄散,帶着手下一溜煙跑走:“撤!”

巡城的官兵及時趕到,但菜市的攤販無人喝彩,反而更加寂靜了。

孟嫂衣衫破爛,含淚不住道謝:“多謝軍爺搭救,多謝軍爺。”

為首的大兵攤開手:“少說廢話,錢呢?”

他手下的士兵挨個收了菜攤的保護費,孟嫂也上交了今日所有賺得的銅錢,那大兵掂量着手裏一串油膩的銅錢,懶洋洋地訓話道:“不是爺說你們,爺們幾個每天出生入死冒着生命危險保護你們這群人,就給這幾個雜碎錢,打發要飯的呢啊?月底爺再來,還是這麽點要飯錢,你們就別在這擺攤了!”

說罷,一腳踢翻賣魚張老漢的魚簍,揚長而去。

豆腐七叔忙着收攤:“唉!這破年頭,活不下去了,不出來擺攤餓死,出來擺攤被這幫喪心病狂的兵痞搶到窮死,還不如回家自己磨塊豆腐撞死——不行,我連自殺的那塊豆腐都讓人給搶去了。這破世道,活着全是湊合,死了圖個将就。”

活着湊合,死了将就。

顧柔心想,誰說不是呢?

擁擠的人潮裏,接頭人手心遞過來一張小紙條。顧柔會意地找了個角落,躲到暗處拆開:

——冒充之人來自離花宮。

離花宮啊。顧柔歪過頭想了想,最近十年來的江湖殺手排行榜上,離花宮的人始終穩定地占據着前三,這麽龐大有勢力的刺客聯盟,這麽好的生意口碑——為什麽非要跟那些出來單幹混口飯吃的小朋友過不去呢?

真是個破世道!不抱個大腿都活不下去了,難怪韓豐那副臭嘴臉!

顧柔輕輕地哼了一聲。

看來她這個真正的“九尾”,是時候得親自出馬,正本清源了。

夜晚,銅駝大街。

早春寒氣侵人,街道上靜寂無聲,偶然響起隔壁街更夫的梆子:“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薛芙帶着一幫官兵埋伏在巷子的夾角裏秘密監視,被冷風凍得打了個噴嚏。

身邊的韓豐連忙脫下披風,裹在她肩膀上。薛芙回頭柔情蜜意地朝他送了送秋波,攪得韓豐心神蕩漾,差點沒昏過去。

裨将突然小聲報告:“目标出現了!”

一條黑影竄入了青盔巷。

兩人立刻停止眉來眼去,薛芙搖手一招,一行官兵全數出動,朝青盔巷子包抄而去。

青盔巷子乃是洛陽街道中有名的一條巷,因為臨近主幹道銅駝大街,又臨近皇城,成為許多達官國師之家開府建衙的首選,有權有勢的人搬進來,平頭百姓遷出去,幾百年變遷下來,就成為洛陽城中極為顯赫的一片富人區域——光富不行,還得身份尊貴。

那條黑影閃了兩閃,就攀上重檐,掠進了兵部尚書家的府院。

這刺客今夜原本接了一單私人買賣,要到毛尚書家取他的一個寵妾人頭。其實這樁買賣的委托人,不過就是毛尚書的夫人,毛夫人麥氏進門數年不得丈夫青眼,倒教一個小妾霸占郎君寵愛,這口氣郁結多年怎麽也咽不下去,于是麥氏聽從兩個親信管事的建議,通過武林人士搭橋牽線,打算找個殺手來把那賤人做掉。

毛麥氏畢竟是尚書正房夫人,一出手財大氣粗不含糊,就要找最靠譜的刺客,把這樁情殺做成看似官場尋仇的案子,于是牽線的武林人士果然不負所望,一找就找到了江湖中最大的刺客組織離花宮。

麥氏不懂什麽梨花宮杏花宮,只曉得兵不血刃地把丈夫身邊的狐媚做掉,她還精心給刺客編排了劇情:“趁着她侍寝老爺那一晚闖進去,一刀宰了那賤婦,然後本夫人帶人沖進來英勇護駕,寧死護住老爺,你就被本夫人的英勇不屈吓得撤退!”好一出刀口救夫的狗血劇本。

那刺客收了錢,果然準點按時地出現在毛宅。麥氏故意找借口在內宅說看見賊影,一下子把半院的家丁都喊了去,妾氏的院落便空出一片。

刺客在房梁上尋找,揭開一片瓦,果然看見毛尚書摟着他的小心肝哼哼唧唧在尋歡,那脫得精光白條的小美人跟水桶腰的毛尚書摟成一團,正親得口水吧唧,突然停下來問道:“老爺,怎麽外面那麽吵?”

“誰知道那個瘋婦又作妖!不管她,我的小親親……”

刺客取下腰間一把千機匣,扣上簧線,去瞄屋裏的小妾。

毛尚書跟小妾翻來滾去,你上我下換來換去好不熱鬧,一下子他的弩道軌跡對着毛尚書,一下子又對着那小妾,不怎麽好瞄準。

刺客覺得不行,萬一鬧個誤傷出來,小買賣就壞了大名聲。離花宮是江湖中一塊有信譽的金字招牌,如果這樣毀了,老大非把他削成孫子不可。

所以他又蓋上瓦片,把千機匣收起來,從靴筒裏摸出一把短匕,準備下房。

結果一轉身,就對上了後面站着的顧柔。

“兄臺,我看你身手不凡,裝備齊全,別說是離花宮的人,單幹也有一番大事業,何必頂着別人的名頭?”

這刺客原本是來殺人的,結果被別人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娘的,誰?走路沒一點兒聲!

和這刺客一模一樣的狐貍面具下面,是顧柔清柔冷魅的女聲:

“兄弟,本來你做你的買賣,同我井水河水不相幹,可你頂着我的名頭沾血,我卻介意了。今日你這樁買賣,注定做不成。”

說罷和那人交手起來,兩人均是行內一等一的好手,嘩嘩嘩嘩幾十招行雲流水過将下來,竟然誰也不吃誰的虧。

“臭娘兒們!”刺客心浮氣躁罵道,“哈——噗喂呸!”朝下吐了一口老痰。

說巧也巧,剛好刮起夜風,那口老痰順風而飄,剛好飙濺在領着一大堆人沖進來的韓豐腦門上。

薛芙和韓豐接到線報,帶着兵和官差來抓九尾,一看也懵逼了——

清風徐來,冷月無邊,房頂上怎麽站着兩個九尾?

而且還你一拳我一腳地打了起來!

韓豐從俊帥的臉上抹下一把老痰,惱羞成怒地道:“放箭,兩個都給我射下來!”

雖然顧柔向來不覺得薛芙這人靠譜,但是屯騎營出自北軍,乃是京師兵精英中最會射箭的那一批,不由得心裏打了個突:“住手,兄弟,給我個面子!”

兄你~媽~的弟,神也是你鬼也是你,刺客煩得真想扔個暴雨梨花針把眼前這一片人全部放倒,但是行有行規,暴雨梨花針一發三百六十根針,用的還是市面上最先進的彈簧匣,制作工本極高,不收錢的事情幹不了,太不讨好。而且依照眼前局勢來看,自己的暴雨梨花針很可能快不過屯騎弓兵的穿雲箭。

一支穿雲箭,提着小腦袋來相見。刺客心裏也是虛的,他收住招式,人還對着顧柔,卻望了一眼院中黑壓壓的官兵:“他娘的,還打不打?”

打個屁啊,顧柔當機立斷,人艱不拆,得饒人處且饒人,該化敵為友的時候還是要放下屠刀:“滑!”

兩道黑影縱身而起,齊齊掠向北邊的屋脊。

“放箭,放箭!”

薛芙連發了三箭,全都不知道打到哪裏去了,她原本就不擅長弄弓箭,将官考試的時候還是靠着阿兄包庇才過了,當得這個軍侯,她還常常跟部兵吹噓自己如何箭法如神,這時候不由得惱羞成怒,一摸箭筒沒有箭了,當下提起寶劍,也跟着追上屋脊。

那刺客撩起衣擺就要發射千機匣,被顧柔阻止:“別傷害無謂性命!”

“神經病,女菩薩,你這也不殺那也不殺,來當刺客幹嗎?”刺客罵罵咧咧,只見薛芙和韓豐一左一後已經逼到身後,“老子不管你了,今兒個真倒黴!”

只見“噗噗”兩聲,惡臭襲來,他身上憑空冒出一堆煙霧,煙霧散去,人就沒了蹤影。

我去!這家夥的裝備真夠齊活的!離花宮真有錢!顧柔瞠目結舌。

“惡賊哪裏跑。”薛芙和韓豐一齊追上來,前後夾攻顧柔。兩個人現學現賣,把白天剛剛練好的鴛鴦劍法使了出來。

顧柔不忍心傷害韓豐,招招留情;薛芙這幾招撓癢癢般的花拳繡腿又讓她特別心累,她已經拼命放水,薛芙還是好幾回都差點從房梁上掉下去,要不是韓豐變幻着各種姿勢摟她抱她拉住她,她哪有這麽優美地在房梁上呆着,早跌下去狗吃屎了。

過了幾招,打也打出了個樣子,他們如此賣力,回到府衙應該也好交差了。顧柔想着,準備收招撤退,突然身後一道閃光,一支長槍破空而來,毒蛇般鑽入了她的背心。

顧柔身子劇顫,一下子挺起胸來,韓豐趁機躍上前,在她胸口拍了一掌。

這一掌又兇又狠,可算使盡了韓豐畢生的那點修為,顧柔從胸肺到喉嚨都一腥,口中鮮血彤雲般地噴濺出來。

“抓住她,別讓她跑了!”

帶着九尾狐面具的顧柔,捂着血流汩汩的傷口,縱身向下一躍,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遠處的街道,一座黑暗無光的高樓上,方才的刺客心疼地擦拭着千機匣,剛剛射出去的那一發強弩,是他匣子裏所剩下的最後一發。

身邊的人還在朝亂哄哄的青盔巷方向眺望,口中埋怨他:“小謝,你怎麽殺人呢?”

“廢話,老子是殺手,如果我殺豬,那叫豬肉檔檔頭!”

“殺她又不拿錢。”

“蕭先生,她壞了我生意,我就想宰她!”

“是你先冒充人家九尾的名號。這事情你辦得不道義,回去若教主上知曉了,也會責備你的。”

那血氣方剛的年輕刺客聽到“主上”兩個字,立馬低下頭去不言語了。

那被稱作蕭先生的人身材颀長,笑容一展,便顯得溫文爾雅:“主上一直關心你的境遇,他素知你喜愛鑽研機關,便到皇宮武庫中搜羅了這些物件給你,上個月你還亂撥這個有蠱毒的千機匣,不慎發箭誤傷了他,他都沒有責備你半個字;他對你這般寬容愛護,你怎好辜負他的一片苦心?”

“知道了……蕭先生。我回去跟主上請罪。”

……

床板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顧柔翻來覆去,冷汗和血跡沁濕了床被,離花宮的毒果然厲害,雖然她已經運功把毒逼出不少,但是還是疼得錐心刺骨。

她行走江湖也好幾年,除了沒見過苗疆的蠱毒,也算吃過不少毒了,這特麽什麽毒這麽厲害啊!死又死不了,疼又疼不消。

牙齒直打架,而且腦子開始嗡嗡發出響聲來了:

【愚蠢!本座已經說過多次,不得利不為事,小畜生們竟将它當耳旁風?】

什麽聲音?

顧柔一下子坐起來,四顧周圍,後半夜靜悄悄。

【明日還要早朝,關一關這幫兔崽子,再秋後算賬不遲。】

剛躺下去的顧柔一個激靈又挺起來,這回她聽得很分明,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這個聲音太奇怪了,不曉得從哪裏傳來,沒有确切的方向,但是卻非常清晰地到達了她的耳朵。

甚至,像是從她的心底深處傳來。

【我都已經虛弱得開始出現幻覺了嗎?】顧柔縮在被窩裏,痛徹心扉,瑟瑟發抖。

京城某個隐蔽豪華的宅邸——

燭火跳躍了一下,國師修長白皙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批閱公文的狼毫筆從手中滑落,他微微吃驚地四周環顧一番,除了衛士,沒有其他人。

怎麽是個女人的聲音。

剛剛他明明很清晰地聽到:【我都已經虛弱得開始出現幻覺了嗎?】

這個聲音太奇怪了,不曉得從哪裏傳來,沒有确切的方向,但是卻非常清晰地到達了他的耳朵。

國師的側臉俊美無俦,眉毛好看地皺起:

【難道說,本座已經忙得開始出現幻覺了嗎?】

【——是因為本座縱欲過度,還是操勞過度,還是生氣過度啊?】

【不管了,先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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