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229
夜裏,風聲漸漸止息。
顧柔坐在一棵楊樹下養神,感覺到身邊的人有一絲異動,她睜開眼睛,拔開刀鞘,将匕首抵至他的咽喉:“別動。”
國師被顧柔點過酸穴,銀發披散在肩頭,面貌清雅清秀,眼神明亮,他安靜地看着顧柔。
“你現在發誓,把手舉起來!”顧柔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你發誓,出去以後絕不會報複我,找我和我弟弟的麻煩。”
國師眨了眨眼睛,清澈優美的眼神好似無害,顧柔不許他裝傻充楞,把匕首向上一翻,雪亮的鋒刃貼着他的臉龐——“快!”
“好,本座發誓,”他被她緊緊握着右手腕,微笑不作一絲反抗。
“你說,不會報複我。”
“本座不會報複。”
“和我的家人。”
國師秀眉微蹙:“謀反是重罪,本座身為國觀宗師,不能因私廢公。”
“可是我弟弟還小,他什麽都不知情,你不能傷害他。”
“好,本座保證,若查明實證你兄弟的清白,不會株連。”
顧柔稍稍點頭:“否則你就七孔流血,腳底生瘡,生個兒子沒屁~眼。快說!”
國師斯文儒雅的面孔中流露出一絲為難:“你的措辭太粗俗了,本座難以啓齒。”
“……你快發誓!不然我把你捅死了扔河溝裏去。”
國師薄唇輕抿,此刻他已經恢複半數元氣,自己只要稍稍用力,即可沖破穴道。
不過,他還是舉起了手:
“三清聖祖在上,北宗道脈列位仙師在上,慕容氏列祖列宗在上,本座慕容情發誓,不再為難顧柔,否則果報加身,天誅地滅,神明共鑒。”國師說罷,揚眉睨一眼顧柔,“可以了麽。”
雖然他沒有按照原話說,但是這個報應還算讓顧柔滿意,顧柔沒作聲,緩緩放下匕首。
國師支起身,旋着酸脹的手腕:“姑娘……”
顧柔冷睨過來:“我警告你!我現在要去那邊坐一會,你呆在這裏,如果敢打什麽歪腦筋,我饒不了你。”
說着沖他晃了晃匕首,走了開去。
樹影搖晃,風吹得樹葉發出沙沙的細響,國師靠着河邊的樹幹而坐,看着顧柔挽起褲腿,涉水走過溪澗,坐到澗水低窪處的一塊凸石上,流水從她腳邊潺潺流過,淙淙有聲。
他從她的行為裏看得出來,她肯定受過一定的江湖歷練,雖然算不上老辣狠毒,但是言語粗野,思維敏捷倒是真的。有姿色,能忍耐,會一點僞裝,涉世未深,情急之下也易沖動。
加上她寒門的出身……
國師覺得,理想和現實終究還是有一些差距,只有聲音的小姑娘溫柔堅強、善解人意;可是顧柔就有點冷若冰霜了,而且她的腦袋很有可能跟她現在屁股底下坐着的那塊石頭一樣堅硬。
國師覺得缺點再多他的胸襟都能包容,就是沒有品味這一點很難容,而不能夠欣賞他的優秀,則屬于沒品位當中,最沒有品味的一種。
他身為國觀宗師,出身簪纓世家清流名宿;才華、品貌、資歷、身家、乃至武功,無一可挑,就算她理解不到他的內涵,外表總懂得欣賞吧?但凡是擁有正常一點審美的女人看到他這般淵渟岳峙之姿,又加孤男寡女在這山谷中獨處,就算不動凡心,至少基本的敬重該有吧?
可是每次她看向自己的表情,都讓國師懷疑自己是不是毀容了。
而且她撇下自己,寧肯一個人去蹲什麽大石頭,也不願意跟自己坐在一起!比起洛陽城裏變着法兒倒貼他的各種美人,她的審美有問題。
國師看顧柔抱膝坐在那塊凸石頭上,仰起脖頸,不由得也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天空繁星密布,預示着明朝又是一個大好晴天。
嘁!原來只是看星星而已。她的審美絕對有問題!
一絲不爽掠過國師的俊臉,此刻沒有別人,他斜睨星空,任由思緒在其間徜徉起來。
忽然聽到一聲呼喚:【老妖怪。】
國師微怔,轉頭看向水心的顧柔。只見她斜跪而坐,一只手輕輕地劃着澗水,長長地秀發垂到了水面,月光下的面容竟然十分地溫柔。
顧柔繼續呼喚他:【老妖怪,我活下來了!】
原來她在跟自己“對話”時,是這副樣子的,他微一出神,也集中心念道:
【哦是麽,恭喜你。】
兩個人本來可以面對面,卻似隔着一層在對話,連見多識廣的國師也不禁覺得,這種感覺,有點奇妙。他一邊在心裏“回答”,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不遠處的顧柔。
顧柔又劃了一下,“嘩啦”一聲水響,她的指尖像開出一朵透明的花。
【老妖怪,你……有妻室麽。】
國師重傷未愈,被夜風吹得暈了一下:【關你什麽事?】說罷又放緩聲音:【本座沒有,難道你還幫本座說媒相親不成。】
【那我就放心了。】
【???】
【我……我想我對你,我對你可能……】
國師微訝,眸色深深眺向顧柔。
她說這話的時候,一直緊緊地攥着她的左胸口,那是心髒的位置,她的俏臉憋得通紅鼓脹,頭埋得很低很低,風吹晃着她的頭發絲,在水面上起伏飄蕩,她像一支含露滴水的花朵。
【我對你……我,我,我……】
顧柔整個身子都抖顫起來了,臉憋得滾燙——怎麽辦,說不出口,說不出口啊!
劫後餘生,她想跟老妖怪說一句話,可是她張開嘴,怎麽都憋不出那個字眼來,太羞澀了。
這頭,國師有些懵。這算是——
表、白、麽!
吞吐的空隙,早已暴露了少女心思。國師身為男人豈會毫無察覺,論他被表白和拒絕表白的經歷,如果完全摘錄下來簡直可以在太學裏面開個館藏書系列。可是沒見過面的被表白,這對他還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你對本座什麽。】
【我,我……我……呼!】顧柔難受得直呼吸不過來,怎麽就是說不出口啊!
【?】
勇氣這東西,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顧柔憋了半天,終于怯下陣仗來:【我對你很在意。】
【豈有此理!】國師沖口而出,挑了挑眉。這不是口是心非,中道棄捐麽!
顧柔被吓懵了:【啊,對不起,我是否太唐突了。】
【你倒底想說什麽。】
清朗的夜色裏,水聲潺潺。顧柔按着心口,輕輕地道:
【在我彌留一線的時候,我最想要見的人是你。我後悔沒告訴你我是誰,在哪裏;你別誤會,我并不是要為難你……我只是想說,我可以放心地說出來,我很在乎你這個朋友,即便見不到你,但是你一直在我的心裏。】
【……】
她說,你一直在我心裏。
縱然沒有那個字,但一切已然明了無疑,他不需要再作确認了。
他從樹下立起來,站在顧柔看不見的陰影裏望着她,她在那頭很緊張,不時地看看天,又低下頭望望水面,聲音發抖:【我說的是不是吓到你了?】
國師薄唇輕抿,浮起一絲微笑:【沒有。】如果他要說出真相,恐怕更吓人。
【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你會記住它嗎?】顧柔不好意思問他喜不喜歡自己,就道。
【你說。】
【我姓顧,單名一個柔字。親近的人都喚我小柔,你……你也可以這樣叫。】
【……哦。】
她害羞了:【什麽叫哦啊!你記住了沒。】
【大概吧。】徐徐夜風中,國師的白發輕飏,他伸出手,托住一片輕如羽翼的樹葉。螢火蟲點點地環繞他飛舞着,手中浮光片羽的嫩葉尚餘溫潤的露水,宛若少女純情的夢想。
【什麽啊!】這麽冷淡的口吻,顧柔有一絲失望,又有一絲擔心。【你是是不是覺得……我輕浮了。】
他微笑答道:【是略有一點輕浮了。】觀看她的表情。
顧柔受到了狠狠一擊。對了,他之前還誤會自己是青樓女子,她想起來,趕緊解釋:【其實,我真的是正經人家的女孩子……我,我也不知為何,今夜如此唐突,對不起。你惱我了麽?】
為什麽,因為你喜歡我。國師站在暗處:【有一點。】
水心,顧柔垂下了頭,她的手不再劃水了,她抱住了膝蓋,清媚的小臉顯出惶惑無助的表情:【……你,你為何又不作聲了。】
【我想冷靜會。】他現在有點亂。
【抱抱抱抱抱歉!】她已經對他的異樣口吻有所察覺,果然!他不喜歡太主動的女子,他确實把她當做一個輕浮的人了!
【無妨。再會。】他結束了對談。
今夜國師的沉默寡言,徹底讓他的小姑娘沉浸在失戀的痛苦當中了,他站在螢火蟲飛舞的樹下,朝她的方向眺望;只見月光把顧柔的的身影照得輕盈剔透,懷着純潔愛戀的少女臉頰微紅,無須胭脂水粉,她的臉龐朝霞般地暈染,美不勝收。
她低下頭,眼淚滑落清澗,那滴淚入水的瞬間,閃爍着冰晶般璀璨的光芒。
這圖景讓國師想起東觀藏珍館裏的數千卷館藏,他審閱過無數國手名家的真跡,沒有一幅畫能像此情此景打動他的心,他有種把她畫下來的沖動,這一刻就深深地烙印在腦海裏。
這或許……正是他生命裏唯一的缺憾?
完美的人生裏,一切只是游戲,但當他遇上了這個女孩,一段無懈可擊的人生開始出現了缺憾,讓他發現自己看似完美的生命裏,實則有着一段亟待填補的愁緒和寂寞。
一縷寒風寄清愁,一顆素心奈何囚;一季花開風擾夢,一寸相思到白頭!
星空下,山澗裏,國師跟着顧柔輕輕按住了心口,同樣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