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譬如昨日死

世事如沙築之塔,只需要移動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接踵而來的,便是整座浮圖的轟然崩塌。

——《長生劄記·久懷仙》

她又做夢了。

夢中的她又看見了那團火,豔若獄火紅蓮,将三十六天都染成了一片汪洋肆意的血海。在那恣妄燎原的火上,卻又有梅花清幽飄舞,紅的似涸血,白的若霜雪。

練無瑕無聲的驚呼坐起,只覺得腦袋空空的,抱着被子發了半晌呆,突然推開房門撒腿就跑。跑得散了頭發,本來梳在頭發裏的紫琉璃法珠便掉了出來,墜在耳邊秋千般一晃一晃。她小心翼翼的溜進十裏蒲團,見練峨眉正在打坐,便屏住呼吸輕手輕腳的蜷縮在她身邊的寬大蒲團上,将自己卷成了一只冬日雪窩裏瑟縮的小鹿,嗅着練峨眉身上淡淡的青萍之香,方才安心的嘆了口氣,很快又沉入了夢鄉。

夢至半酣,小小的孩子似乎又看見了什麽,精致的眉頭緊緊地皺起,半張着口想要喚什麽,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左耳的紫琉璃似有淡淡光芒掙紮欲要脫出,只是下一刻便被另一道宏大紫氣碾滅。練無瑕的眉頭舒展開來,只是不知怎地,臉上卻浮出淡淡的茫然凄惶之色,小手無意識的四處摸索,似乎想要抓住什麽一般。

練峨眉早已從定境中脫出,看到睡在一旁的小女孩,倒也沒什麽驚訝的神情,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練無瑕小動物般滿是依戀的蹭了蹭她的手掌,胡亂揮動的手無意中抓住了練峨眉的衣角,神情便漸漸安定了下來,緋色的小嘴動了動,似乎在說什麽,看口型卻是“母親”二字。

練峨眉的目光微露柔意。

從廢墟裏撿回這個命懸一線的孩子時,練峨眉幾乎認定她已經必死無疑了。即使是道行通天的先天人,在被一劍斬斷喉管的時候也是救不回來的。可是,對上那個女童的眼睛,她卻突發奇想的想要試上一試。

那是練峨眉所見過的最純粹清澈的眼,明明已經是重傷垂死的境地,那雙褐色的孩子的眼中卻看不出絲毫的恐懼、不甘與怨恨,只是澹澹澈澈的,令練峨眉心中登時浮現出“無瑕”二字。

有着這樣一雙眼睛的女童五官是不輸于眼睛的精致玲珑,即使身上的皮裘因為吸飽了鮮血而呈現出黯淡的墨紅,紫色的長發被血漬在了一起,脖頸上的創口猙獰得可以看清楚殷紅的血肉,也依然可以看出未長開的面龐秀美得驚人。

她背靠着一面大大的鏡子,傷口中飛濺出的血将身後的文彩輝煌的鏡面染得斑駁不清,眼神已經有些渙散了,卻仍對着自己,這個彌留之際最後看見的模糊人影,露出了一個微笑。

在看到那個微笑之前,練峨眉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忘記殺敵,從廢墟裏抱回一個孩子。

她央請六弦之首蒼救治這個孩子,後者卻在治傷之際發現了女童左耳上以紫琉璃法珠為媒所下的共生法印。

世有奇術,取命格相合之人與施術者締結法印,則受印之人有一日壽命,施術者便可得一日不死。常有權重貴胄之家,采買命格相合面容姣好的男童女童締結此印,再從小教習歌舞媚術,替主人延壽之餘,長成之後也可供狎玩淫樂。

誰能想到有着那樣清澈雙眼的女童,注定的命運會是如此不堪?

“身世如此凄苦,偏又遭逢殺身之厄,可憐。”練峨眉道,卻看到蒼望向女童的目光,似有莫名迷霧湧動。

“此女根器不凡,堪為道友傳人。”紫衣的道者最終開口,武骨絕佳都是其次,難得的生就了罕見的玄雲清虛缥缈之體,這種體質在其他派門的修道之人看來或許雞肋,放在練峨眉這裏,卻簡直是上天賜給她的佳徒,“若能斬斷此法印的牽連,他日成就應不在你我之下,可惜……”

“道友可有法解開法印嗎?”

“無,此術無解,強行解除也只會傷及魂魄,到時縱然得救,也只是一個魂魄不全的廢人。不過若以術法壓制,也能截斷此女與施術者的聯系,只是施術之際難免會引起魂魄動蕩,落下一些無傷大雅的後遺之症。”

“既然道友已說了無傷大雅,便盡管放手一試。”

蒼的道術果然是已到了巅峰的玄妙,将共生之術反其道而行,在原有的法印上又加了一層封印。紫琉璃上原本隐隐透出的氣機被更宏大的道意牢牢包裹住,再也無法外洩一分。

在留下藥方後,蒼便離開了,只是臨行前記起一事,望了練峨眉道威清凜的臉一眼,終于決定說出來:“此子現下尚是肉體凡胎,不比修行之人吸風飲露即可,我記得萍山之上已千載未動煙火……不知道友如何打算?”

那一瞬間,蒼看到練峨眉即使泰山壓頂也能淡定的一掌将之拍飛的清逸面容,垂下了兩條黑線。

“不知可需我将翠山行暫調過來?”玄宗翠山行是道門中出了名的賢良淑德……哦不,多才多藝的全能型人才。其廚藝雖比不上某位華麗無雙無事不精的儒門龍首,但至少自他入門以來,玄宗的典造人選再沒能出自第二人之手。

練峨眉卻道:“無礙,吾可以自行處理。”

蒼再次望了望練峨眉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逸臉容,不需觀測天象,他似乎也能預見到女童的黑暗未來,只是仙家高人到底與衆不同,哪怕心裏已是翻江倒海,面上也仍是一派仙家光風霁月之姿:“那便告辭了。”

“請。”

“請。”

蒼的術法确實留下了一個小小後遺症——就像無數狗血言情劇裏演的那樣,女童失憶了。當然,鑒于本文的女主并非言情劇主角的緣故,什麽都沒忘單單忘記男主角的高精确度失憶并未發生在她身上,她忘記了自己從前的模樣,從前的名字,也忘記了怎麽走路、吃飯、寫字……簡而言之一句話,能忘的不能忘的,她都忘了。

所有東西都要從頭學起。養傷的半年裏,練峨眉教她重新說話、識字——之前的傷雖然處理及時,卻仍是毀掉了她的聲帶組織。練峨眉已經不指望她有生之年有說話的那一天了,然而即使發不了聲,要聽懂別人在說什麽也仍然是必要的。小小的孩子頗為聰明,又許是身體還帶了些從前的記憶,沒幾個月便可以以筆代口,與練峨眉交流。

“你是誰?”這是女童學會與人交流後寫的第一句話。練無瑕看着自己的手心,上面還殘留着小孩子稚嫩手指勾畫時細致軟糯的觸感。她本非多話之人,在這半年裏,她雖日日照顧女童,但除了教她讀書寫字時出聲外,其餘時間幾乎一語不發,直到現在被問起,她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從未告訴過女童自己的名字。

“萍山練峨眉。”練峨眉收回目光,淡淡道。

女童半合了眼睛,似乎在心底默默記誦着這個名字,片刻後又拉過她的手,在手心小心翼翼的寫道:“我是誰?”

我是誰?

很好的問題。自開辟以來,每代總有那麽幾個不凡人物,面對天地之浩大,時空之蒼莽,對着自己的心問出這句話。

究竟是什麽原因,讓我來到了這個世間?怎樣的行為與價值,才能證明我的存在?我的思考與努力,在浩瀚的宇宙洪流中,又到底算什麽?

誰是我?我又是誰?

不同的哲人會給予不同的回答。當然對于女童來說,她并不需要什麽高深莫測的哲理,說了她也聽不懂,她要的只是一個名字,一個屬于她的、證明她之存在的标記。

“你叫練無瑕。”練峨眉答道,她看到女童愣了一下,神情迷惘,卻仍是乖巧的點了點頭。迷茫是因為她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這是自然,因為練峨眉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真正的名字已随着蒼的封印而被她自己所遺忘,一起被遺忘與割舍的,還有過去的她。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想到這裏,練峨眉揉了揉女童的頭頂,孩童的發絲細細軟軟的,觸感是略帶點冰涼的柔軟。她從前并沒有養過孩子,救女童不過是順手,本打算待她養好身體便送去到合适的人家收養。然而這點柔軟落在心底,竟忽然激起了難以言喻的溫軟漣漪:“從今日起,你便是吾練峨眉的女兒。”

女童霍然擡頭,睜圓了清澈的眼睛望向練峨眉。後者參習無情仙道,慣是道威蕩蕩不茍言笑的,雖然容顏美麗,卻透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端嚴凜然。然而此刻雖然嚴肅如故,眼底的肅然卻如春日冰雪般淡淡化開,令人心中說不出的溫暖。

“母親。”女童嘴唇動了動,下意識的想要說出這兩個字,喉間隐約的疼痛滞澀感卻提醒了她自己已經失聲的事實。她埋頭想了很久,又牽過練峨眉的手,輕輕的寫道:“母親。”

練峨眉收回手,見小女孩已經微紅着臉垂下了頭,雪白的門牙微露,輕咬着淡紅的下嘴唇。那樣羞怯腼腆的樣子,像極了一只憨态可掬的軟軟的小鹿。

作者有話要說: 諸君,正文開始鳥,我會告訴你第一卷講的是幼年體女主的生活麽~~

總覺得以練峨眉的氣質和能力,很有可能是黑暗料理界的泰鬥人物。于是蒼與練峨眉的對話真實內容确實是這樣的——

蒼:确定不需要我贊助一個廚子過來?

練峨眉胸有成竹:不用!吾對美食沒什麽需求。

蒼:雲人多心了,吾是怕你養孩子不成把好好的孩子給毒死了,怎麽說那也是條命吶……

注釋:典造是宮觀大廚房的首領,也就是說翠山行是玄宗的食品部總負責人啦。

另附專欄:,求收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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