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蒼的請柬
練無瑕在半夢半醒之間,一陣苦中帶着澀、澀中帶着辣、辣中帶着怪甜的藥味率先驚醒了她的嗅覺。抽了抽小鼻子分辨了下成分,練無瑕昏昏沉沉的想,能将普通的療傷藥的氣味熬出這麽曠古爍今的創意的,大概只有……
她睜開了眼,果不其然的望見坐在床邊的練峨眉,對方正盯着不遠處炖在爐子上的藥鍋,清逸肅然的臉上有着一絲不易覺察的苦惱之色,若不是練無瑕對自己的義母的情緒變化已經很是了解,看到這幅表情一定會誤以為她此刻面對的不是藥鍋而是殺人如麻的妖魔,而她正思考的不是如何熬藥而是在苦苦壓抑降妖除魔的一腔正氣。
果然哪怕再過一萬年,母親看着炊具的表情都不會變的——就像望着十世結怨的仇人一樣。
要怎麽樣才能提醒母親,自己已經醒過來了呢?練無瑕想了想,輕輕咳嗽了幾聲,練峨眉立刻轉過頭,殺意未退的臉上登時露出一分欣喜:“醒了?”
練無瑕點頭,直覺的想要坐起來,剛一動便被練峨眉深有先見之明的按了回去:“你的傷尚未完全痊愈,三日內不必再起身。”
練無瑕乖乖的躺了回去,她的斷腿已被重新接骨包紮好,背上也不怎麽疼了,料想是上了傷藥的緣故。其實在道家諸多高人中,練峨眉的醫術只能算個中平,但道門重修煉肉身,對人體經絡構造的了解遠超其他門派,修煉到練峨眉的境界,醫術即便是中平,放在凡人裏也是難得的高明了。何況仙家高人所用的藥材豈是等閑,哪怕是再普通的藥方,動辄用那些長了千百年的靈藥靈草配制,折騰出來的藥效照樣靈妙。是以縱使練無瑕的傷勢不算輕,敷上了練峨眉以萍山靈草配成的傷藥後,也好了個七七八八,剩下的些許後遺症也至多需要将養三日即可痊愈。
只是卧床整整三日,還動都不能動一下,對于一個忙慣了的人來說,簡直是清閑得慘絕人寰。練無瑕不由微感郁悶。好在她從小跟随練峨眉修行,早已修煉成了喜怒不形顏色的涵養功夫,縱使心下翻江倒海,面上也是一片風輕雲淡,這一點小小的郁悶自然更算不了什麽了。但練峨眉撫養她多年,養女的情緒變化哪裏瞞得過她的眼睛?看着那張粉白的小臉上嫣紅的睫毛微微的顫了一下,便知道女兒心底有點兒郁悶到了。
練峨眉不動聲色的向一側挪了挪,一顆毛茸茸的鹿腦袋立刻逮空子伸了近前,黑瞳軟軟的湊過來,映出練無瑕嘴巴微張的樣子。後者看了看小鹿,又看了看練峨眉——母親果然把它一起帶回來了呢。練無瑕想笑,可她自幼視練峨眉如神,一言一行都要比着母親的樣子,這不茍言笑的習慣自然也學了個十成十,故而心中雖則歡喜,卻不知道該怎麽表露出來,隔了半天,也只是有些生硬的翹了翹嘴角。
練峨眉見養女歡喜,眼底也隐有暖意,又見小女孩向自己望啊望的,似乎在猶豫着什麽,粉團子似的小臉漸漸漲成了粉色,益發的嫩得柔膩可喜。練峨眉心中暗笑,索性肅着臉看她打算做什麽,過了一會兒,小女孩似是終于下定了決心,卻是同樣肅着臉,毅然決然的伸出小手——攥住了練峨眉的衣角。
練峨眉在心底微嘆一聲,揉了揉養女紫發流光的小腦袋。不知不覺間,她撫養練無瑕已逾四十載,兩人既是母女也是師徒,感情之深自是不言可知,然而兩人之間最親密的舉止也不過是現在一般,她揉揉女兒的腦袋,女兒怯怯的攥住她的衣角。練峨眉在山中獨自修行了不知多少歲月,早已忘記了世俗親愛之情,即使是對養女疼愛之極,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表達。而練無瑕,練峨眉看得出來她對自己亦是濡慕之極,卻不知為何,只敢像一只小獸般一步步小心翼翼的試探着接近,然而也至多敢拉一拉自己的衣角。自己只要稍有疏離的意思,她便會悄悄地退到一邊,默默地把自己窩成一團,是害怕拒絕,也是變相的自我保護。
這孩子從前到底經歷了什麽,竟然養成了這樣柔軟得近乎可憐的性子?練峨眉有些心疼,卻也無法可施。說句實在話,光看親弟弟狂龍一聲笑長成了什麽德行,就知道她是多麽的不會教孩子,何況是兒童心理健康這種小學科的難題?何況于練無瑕而言,性子軟一點,或許也不是什麽壞事。
她一壁想着,一壁有規律的撫着練無瑕的小腦袋,等到回神時,便聽到細細的鼾聲有規律的響着,一起一伏,像極了萍山山腰泉眼暈開的波光柔和的水面。不知道什麽時候,練無瑕已經緊抓着她的衣服睡着了。
望着養女粉嫩的睡臉,練峨眉替她掖好被腳。這孩子睡覺一向安靜,這回竟然打起了鼾,可見真是傷得累得狠了——不對,這鼾聲哪兒來的?
練峨眉目光微轉,落在另一邊不知何時已經睡得昏天黑地的雪白小鹿上,啞然。
練無瑕養傷的第一天,就這麽和小鹿一起稀裏糊塗的睡過去了。第二天,練峨眉就接到了一封信,更明确地來說,是一封請柬。
當是時,練無瑕和小鹿一起,微張着嘴望着一道流光穿門開戶的疾馳而來,勢若風雷,在練峨眉身前三尺處生生止住,化成了一只……肥嘟嘟的鴿子。
這形象,和威風八面的出場方式實在是太不搭了。
見小鴿子嘴巴一張,一封精美的紙箋便落在了練峨眉手裏,接着拍拍翅膀就走鴿了。練無瑕不免好奇,托靈藥的福,她已經可以坐起身,當下眼巴巴的湊了過去。練峨眉見狀側過身,調整角度好讓巴過來的小女孩能看得清楚。
字跡飛揚,墨色淋漓,揮灑自如,是極好的一筆書法。練無瑕看在眼裏,卻忽然覺得一股淩然道意撲面壓來,下意識的就縮到了練峨眉背後。練峨眉摸摸她的頭:“這是玄宗六弦之首蒼的手書,”感覺到掌下養女隐隐的顫抖随着自己的動作而平複,她又摸了摸練無瑕的小腦袋,“一甲子一遇的琅笈玄會快開始了。”
琅笈玄會又稱四境道門同修會,由四境最大的道門組織——道境玄宗承辦,諸境道門組織協助,每一甲子一屆。那是四境道門規格最高的盛會,非出類拔萃者不得參與,沒修到先天境界,都不好意思跨進那個門,是以在四境中是個修道人都想做先天人,到了同修會上則成了是個人都是先天人——那樣先天多如狗的盛況,簡直是喪心病狂。除此之外,各大門派的精英弟子也可随師長參加,對于這些修行不足的年青人,玄宗特地設立了少年組比賽,權當鍛煉新生代,每一屆倒也能湧出那麽幾個人才來。
練峨眉身為苦境道門的頂峰人物,自然是有參會資格的,不僅如此,按蒼的意思,練峨眉膝下已有一徒,根器資質不凡,雖然年歲尚幼,然以練峨眉的境界威望,自可破格帶一個人前往參加。
不要懷疑,即使練無瑕已經修行四十餘年,即使她因為長得太慢還是一張五六歲大的小蘿莉臉,但論實際年齡,她在人間被稱為人瑞都不為過。更不要懷疑,哪怕練無瑕已經活成了人瑞的年齡,在那班活成了千年王八萬年龜的先天高人眼裏,也不過是個牙牙學語的幼童。
是以,玄宗能破格允許練無瑕參會,當真是給了練峨眉天大的面子——雖然練峨眉不怎麽想買這個面子。
練峨眉少年時性情激烈不甘落人後,在玄宗修行時參加了數屆琅笈玄會,次次都闖出了偌大的名頭,萍山悟道後卻轉為威嚴持重,于同修相争上的心思也淡了。又兼時常一凝神打坐便是十數年過去,也不知因為這個緣故把琅笈玄會錯過了多少屆去。
既然不在乎在琅笈玄會上出多少風頭,那麽參不參加自然也無所謂了——只是那時,練峨眉身邊還沒養着女兒呢。有了女兒的女人,即便不是親生的,思考的角度也與從前大大的不同了——譬如現在的練峨眉看了請柬後的第一反應,是練無瑕自有記憶起便養在深山裏,也該适當的見識下外面的世界。
于是她道:“無瑕,養好傷後便收拾行裝,與吾同去道境。”
話音方落,她便見到養女的眼睛足足比往日睜圓了一圈有餘。到底還是孩子心性,哪怕掩藏情緒的功夫再深,聽到可以出去玩也是開心的。她正這樣想間,卻見練無瑕目光往旁邊一溜,兩道淡而精致的小眉毛為難的皺了起來。練峨眉順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見青崖正懶洋洋的卧在地上,仿佛感覺到了母女兩人的注視,擡起墨玉般的圓眼睛無辜的回望了過來。
青崖就是練無瑕給小鹿起的名字,練峨眉只道她化用了太白仙人“且放白鹿青崖間”的詩句,照應了小鹿的毛色之餘也頗有仙氣,在心底對養女的起名水平一時頗為肯定。卻不知練無瑕之所以給小鹿起這麽一個名字,只是因為她是背着一捆青柴在懸崖邊初次遇見的它……而已。
當然,真相就這麽在母女慣性的沉默中被遺忘了,此時此刻,兩人腦中只盤旋着一個問題——一去道境足有千山萬水,練峨眉習慣于騰雲駕霧,練無瑕自然是由練峨眉帶着,小鹿青崖卻只會個半吊子的禦空術,帶着一起上路顯然是不現實的,那麽她們走後,青崖怎麽辦?
作者有話要說: 在看劇的時候就覺得,哪怕是不以修仙做借口,練峨眉也不是個很會表達自己感情的人。另外琅笈玄會這個名字是自創,因為覺得霹靂裏的三境道門同修會的名字太弱氣了……
最後,終于要離開萍山地圖了,猜猜看她們會遇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