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金戰戰

又過了些年,宮樓雪及笄,在宮紫蕊不舍的眼淚裏被送下了萍山。宮樓雪雖未修習道術,但宮紫蕊私下有教她長春術和一些外家功夫,得以青春常駐、延年益壽,倒也非尋常凡人可比。她帶着練峨眉師徒贈的盤纏回了西漠,在靠近家鄉的附近尋了處地方住着,因生得清麗貌美,又身手頗好,沒多久,便在當地有了不小的名頭,這是後話。

且說送走宮樓雪後,宮紫蕊的情緒在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從低落中擡頭。她與妹妹相依為命多年,不把她放在眼皮底下看着實在不放心,然而也知道仙凡有別,自己的心境不穩,不宜牽惹凡塵過深,妹妹也該擁有自己的生活。她明白師父與大師姊的決定是為自己與樓雪好,卻也克制不住思念之情。好在沒多久,練峨眉的好友金八珍便帶着自己十歲的女兒金戰戰上了萍山。

“這孩子我實在是降不住了!”一身珠光寶氣的金八珍拉着練峨眉的手好一頓訴苦,“她爹去得早,我老覺得她既然人倫上缺了一半,就得在另一半上好好的補補。誰知三慣兩慣,就慣出來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活猴來!想罵想打吧,一看她對我笑,就怎麽也動不了口、下不了手了,氣得我心口疼!眉姐,你說我前世到底欠了這祖宗多少債啊,這輩子要這麽折磨我!早知道當年還不如一咬牙,跟着姐姐一起出家修道算了!”

練峨眉微微一笑:“俗世自有俗世的好處。”

“再好,有了這個祖宗,也好不到哪兒去!你瞧瞧這幅歪歪扭扭的樣子,将來可怎麽嫁的出去哦!”金八珍一副牙疼狀,“我思前想後,只有眉姐這等人物才壓得住這死孩子。妹妹真的不求她能學到眉姐的十分本事,因為我知道她連半分都學不上。我只求能把她這身歪骨頭正一正,好歹看起來有個女孩子的樣兒!眉姐家的無瑕多懂事,還有這紫蕊出落得多标致,再看看我家這活猴子,簡直是寒碜到家了!”

“放心,交給吾吧。”練峨眉輕松道,轉頭胸有成竹的對宮紫蕊道,“帶戰戰去見你大師姊吧。戰戰,你要聽無瑕的話。”

饒是宮紫蕊已經看慣了練峨眉的甩手掌櫃狀,聞言也不禁對自家大師姊略有同情。

練無瑕正踮着腳用玉瓶收集花露,聽到身後不同往日的腳步聲,回頭,便看見了跟在宮紫蕊背後的女孩子。

宮紫蕊早已不是初上萍山時的小丫頭模樣,道袍下的胴體修長,雖然氣韻端莊沉靜,但畢竟正當摽梅之年,全身上下都流動着少女獨有的青春之美。手執一枝楊柳,更襯得容顏清豔脫俗,論姿容之美,宮紫蕊比她的妹妹宮樓雪是勝出一籌的:“這是師父剛收的小師妹,珍姨的女兒金戰戰。戰戰,這是大師姊練無瑕。”

尚是個半大孩子的金戰戰還未長成日後剽悍幹練的玉獅子,長而濃黑的眉,直直挺挺的鼻梁,頗有幾分稚氣的俏麗,叉着腰居高臨下的把練無瑕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扁了扁嘴:“二師姐騙人!她這樣兒撐死了也就六七歲,比我還小呢,怎麽可能是跟了師父二百多年的大師姊,你哄我!你把我當小孩哄!!你覺得我不懂事!!!你看不起我!!!!”

當下金戰戰一陣撒潑跺腳,怎麽也不肯叫一聲大師姊都罷了,還一個勁的嚷嚷着二師姊欺負小孩子不在這裏呆了要跟着娘親回家雲雲。

宮紫蕊也是千金小姐出身,打生下來便從未見過人這樣撒潑,一時有些目瞪口呆。練無瑕則頗感有趣的看了幾眼,待玉瓶裏收滿了花露,當即蓋住瓶塞,管也不管把地面當仇人踩的三師妹,徑自轉身走了。宮紫蕊看着已經被飛濺的露水打了一身的金戰戰,再看看背影已經消失在樹木之後的大師姊,為難的皺了皺眉,最終還是快步跟了上去。

金戰戰是金八珍的獨生女,打小便被捧在手心裏疼,平時只要打個噴嚏,立刻便有一堆人圍上來噓寒問暖,哪像是現在,自己都已經屈尊嚎了半天了,竟然還沒一個人賠禮道歉,兩個無良的師姐甚至抛下她不管徑直走人,心裏一時無比委屈。偌大的山林只剩下她一個人,周圍山風呼嘯,樹木婆娑,或遠或近的地方回蕩着猿啼虎吼之聲,原先趁着一股怒氣撒潑時還罷了,此刻頭腦冷靜下來,看清楚了周遭的場景,金戰戰頓時汗毛都豎了起來。

那位被她稱作師父的女先天,雖然是阿娘的好姐妹,但是看起來很嚴厲的樣子。阿娘讓她聽師父的話,而師父則說要她聽大師姊的話。可現在,大師姊不管她,連二師姐也不管她了。

這不是任自己為所欲為的笑蓬萊,而是萍山……

眼見得太陽從東邊滑到中天,又從中天滑到西邊,天色越來越黑,山間的傍晚甚冷,金戰戰又冷又餓又怕,只能爬到一根高高的樹枝上,拼命的抱緊身子取暖。

都這麽晚了,發現我不在,師父一定會出來找人的吧?金戰戰這樣想着,然而随着最後一絲日晖西沉,她這一點希望也咯噔一聲碎掉了。獸吼聲此起彼伏,時遠時近,不時可以看到幽綠色的獸瞳從下方緩緩經過,金戰戰吓得瑟縮在樹葉間,唯恐一個不小心便成了這些扁毛畜生的腹中餐。

正當她餓得頭暈眼花的時候,忽然嗅到了一陣溫暖的食物香氣。她小心翼翼的從樹葉間張望過去,看見下方兩點明光一閃,又一閃。

“鬼啊!”金戰戰一聲慘叫,從樹上栽了下來,被人輕輕巧巧的接住,正是練無瑕。金戰戰看着她清淡湛澈的眼,這才發現之前看到的兩點清洌的光竟然是她的眼睛,心驚膽戰的問:“大、大師姊?”

練無瑕點頭。

“你、你你你的眼睛會發光?”金戰戰抖如篩糠。

練無瑕點頭,她自修行了玄宗宗主傳的天目咒後,雙目便能暗夜生輝。奇怪的是,同樣修行天目通的玄宗宗主反而沒有這等異象,想來是因為她本身修習萍山道法,兩相作用之下變異了的緣故。她知道這些事解釋了小師妹也聽不懂,便揚了揚手中的食盒,寫道:“我做了三菇面,你吃嗎?”

柔軟的雲氣煥着清泠的光輝,凝成了文字擺在了金戰戰眼前。食物的香氣已經濃郁到了她無法忽略的程度,金戰戰咽了口口水,兀自顧忌着随時都可能跑來的野獸:“有、有野獸,會吃人的!”

“別怕,它們不會傷你。”

威脅解除,金戰戰毫不猶豫的撲向食盒。蓋子打開,裏面是一碗熱騰騰的面條,裏面的冬菇、蘑菇和草菇都是從萍山上采摘的山珍,味極清香,又加了幾滴香油,滋味十分嘉美。對于此刻冷極了又餓極了的金戰戰來說,簡直是人間絕味。

她向着飯碗狼撲過去,卻被練無瑕拉住了手,用一方幹淨的手帕仔細的擦掉上面因為打滾爬樹而留下的泥污。金戰戰呆呆的任由這位看着只有六七歲大的孩子為自己打理着這一切,直到手裏被塞了一雙筷子,才回過了神。

直到很久以後,金戰戰依然堅持認為,十歲那年初上萍山時大師姊端給她的那碗三菇面,是她吃過的最美味的佳肴。

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吃完了所有的面條和菜,還喝光了所有的湯,金戰戰這才覺得身體暖和了過來,猶豫了半天,方才憋紅了臉對正收拾碗筷的練無瑕道:“大師姊,對不起。”

練無瑕停下動作,看向她。金戰戰臉更紅了,磕磕巴巴的道:“我沒覺得你不像大師姊,但阿娘說我的大師姊已經七百多歲了,你、你看起來實在太小了。”

練無瑕點點頭,拉過她的手,用手指在她掌心寫道:“我長得慢。”

金戰戰呆了呆,片刻後會意過來,看向傳聞中已經活了好幾百歲實際身高卻還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大師姊的目光登時飽含同情:“沒關系啦,就算你長得再慢也是我的大姊頭,金戰戰認準你了!”

“那你以後會聽我的話嗎?”練無瑕寫道,歪着頭,神情嚴肅,但因為年貌小,又生得美,那模樣便有說不出的天真可愛。金戰戰被萌得心肝都快化了,重重點頭:“大師姊說一,我絕不喊二,誰敢說半個不字我就抽死誰!”

這句話說得相當的豪邁感人,甚至連金戰戰自己都不由得不自己給感動到了,只是當她跟在練無瑕身後走回十裏蒲團時,卻恨不得時光倒流,将這句丢人現眼到極致的話給收回去。

因為練峨眉說:“回來了?今天天色已晚,讓無瑕帶你去休息吧。今後由無瑕指導你,所有事情聽她安排。”好吧這句話很正常。

宮紫蕊卻是欲言又止,最終在随着練無瑕向弟子所住的屋子走去的時候在金戰戰耳邊悄悄的說:“晚飯時候見你沒回來,本想去找你的,但大師姊說你餓了就知道回來了。”

金戰戰呆住,片刻後怒發沖冠:“練無瑕你!”

走在最前面的練無瑕轉過頭,一行大字浮在頭頂:“母親說,要你聽我的。”

金戰戰的氣焰頓時滅了一半。

又是一行大字排空:“你也說過,我說一,你絕不喊二的。”

金戰戰瞬間蔫了下來。

于是練無瑕将她領到一座嶄新的木屋前:“之前不知道會多一個師妹,山上唯一的一間空屋子是樓雪的,下午現搭了一間,缺什麽記得告訴我。”

金戰戰走了進去,看着尚散發着樹木清香的桌椅床鋪與平整修潔的牆壁屋椽,一時驚呆了:“這、這些,都是你一下午做好的?”

練無瑕理所當然的點頭:“師父不理俗務,所以雜務都是由我來做的。”

你能想象超級先天人練峨眉卷起袖子做飯、裁衣、洗衣服乃至蓋房子、帶孩子的場景嗎?反正金戰戰不能,所以對于這種将所有雜務推給樣貌只有七歲的女兒的做法,金戰戰好像可以理解一點了。

然而……一個下午就搭好一座屋子外加一張大床一座櫃子兩張桌子八張椅子的效率,也有點太高了吧?

見金戰戰一副呆呆愣愣的樣子,練無瑕善解人意的決定放她早些睡覺:“是累了嗎?早點兒休息吧,明天卯時一刻起床,我帶你做功課——現在還生氣嗎?”

金戰戰愣愣搖頭,直到練無瑕走後很久,她才回過神:“什麽?卯時一刻起床!”

作者有話要說: 練無瑕:小師妹,明天早上五點十五分起床練功。

金戰戰:你殺了我算了!

練無瑕:遲了沒飯吃。

金戰戰:……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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