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香噴噴的龍宿
龍宿有言,世間閑趣,無非焚香、點茶、挂畫、插花,而焚香居首。
龍宿有言,合香首先要将香料的用途、品味考慮周全,再按五運六氣、五行生克、天幹地支推演而确定君、臣、佐、使。如靈虛香等特殊功用之香,還需依照節氣、日期、時辰進行,方得盡其效。再煉蜜、煅炭、炒香、搗香、收香、窨藏,才算完成了整個過程。
龍宿又有言,焚香之時需身心清潔、衣冠雅潔、雙手尤其不得沾染半點污穢。要盡量不說話,即使非得開口也需輕聲細語。動作應沉靜穩重,優雅內斂,忌輕浮張揚狂浪之态。心态則要謙遜平和、寧靜如水。
練無瑕唯唯諾諾的聽着,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疏樓前輩在說到“衣冠雅潔”時掃了她的衣服一眼,眼神頗奇異。然而還沒等她細細琢磨個中意味,他已然轉回,搖着紫晶玉骨扇徐徐歷數着:“三教之人皆愛香。儒門之人晴窗拓貼、篝燈夜讀之時,焚香可以辟睡魔;四更殘月,興味蕭騷之時,焚香可以暢懷舒嘯;而在坐雨閉窗,午睡初足,就案學書,啜茗味淡之際,燃起一爐香,但見香霭馥馥,隐隐繞簾栊,與羲皇上人何異!故而儒者不可一日無此君。”
“釋迦佛子喜以香論淨土莊嚴。相傳那佛陀說法之時,有妙香從周身毫毛孔竅中散發而出,普薰三界十方,衆生盡得歡喜。而精心修持的佛者居士,其心自生寶香。再說供養佛菩薩需用香,誦經修法前也需焚香。雖無儒門那般精細繁缛的規矩,卻也另有一番妙空的境界。”龍宿一晃一晃的搖着扇子,瞟向練無瑕,“至于道門之香……”
練無瑕洗淨了耳朵的等着聽。
龍宿略略一笑,收回目光:“道門也用香,齋醮科儀用香,清淨身心用香,供養諸神也用香——可惜精工不如儒門,莊嚴不比佛門,常常空有奇香而不知修飾運用,空浪費了絕好的材料,比如長生丫頭你!”
我?我哪裏有什麽奇香?練無瑕聞言愕然。見她神色茫然,龍宿恨恨道:“汝等這些空有麗質卻不知打理、不知打理卻偏偏仍是麗質奪人的道門中人最讨厭了。”
練無瑕側頭略思考了一下,恍然大悟,取過一只青銅藻綠的長頸銅壺,注了水,取出尺素丹青往裏面一插,一點靈氣點入,四色梅花在枝頭輕輕顫曳,幽冷清豔精微的花香頓時盈滿了所有空間。她手捧瓶花回眸,以目傳問:“是這樣嗎?”
龍宿搖扇的動作微微一滞:“此乃其中之二。”
原來還有個其中之一?練無瑕這回是真被考住了。她将自己的家當一一想遍,除了尺素丹青異香奪人之外,剩下的也只有幾種藥草算得上氣味芬芳,可連尺素丹青都被淘汰到了第二,這幾味藥草難道還能比它更強不成?
抱着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态,她把藥草一一的擺了出來。龍宿掃了一眼:“看不出來汝倒是搜羅了不少藥材。”說着便以扇子指點,将它們的品相、藥性、功用點評了一遍,末了問了一句,“汝拿它們出來做什麽?”
練無瑕又默默的把藥草收了回去:“究竟何者才是那‘之一’,請前輩明示。”
“汝還真是愚鈍。”龍宿嘆道,“那‘之一’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汝。”
我?練無瑕滿眼的震驚。
龍宿見狀一笑:“汝啊,明明身懷奇香卻偏偏不自知,可見那句‘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是真的,古人誠不我欺啊!”
練無瑕聞了聞尺素丹青,嗅了嗅青崖的脖子,走進龍宿身邊聞了聞,末了擡手嗅了嗅自己腕上的肌膚。尺素丹青是疏冷的梅花香,青崖是清爽的青草之香,疏樓前輩是華烈的昙花之香,而自己……似乎真的別有一種不同的氣味,似雪而更疏,似梅而實幽,飄飄淡淡,盡是清微宛妙之意。
疏樓前輩說的身懷奇香,指的便是這個味道嗎?練無瑕正想間,忽然明白了一樁舊案——當年玉泉村的老大娘說她“花兒朵兒胭脂水粉的往身上堆”,指的是不是她身上的味道呢?
她收回思緒:“晚輩自辟谷後,一直服食雲流梅影玄丹。”
“聞所未聞的名字。”龍宿難得來了興趣,以他之博學竟還有沒聽過的名字,也是難得之事。
他沒聽說過才是正常,因為這是練無瑕修煉至辟谷後,練峨眉參照義女的體質和萍山絕情道的特點,專為練無瑕拟的丹方:“此丹是将那雪色雲母以幽溪水玉點化為瓊漿,收集姣好紅梅自然風幹,以雲母漿浸漬,點以萍山雲果之蜜,凝練而成。丹成後氣味尤為清冽,服之十年不饑不餓而顏色姣好,晚輩身上的氣息當是由此而來。”練無瑕一壁寫着,一壁已經取出了一粒托在掌上。
龍宿定睛一看,只見那丹大如龍眼,色淡紅,融融暈暈,剔透似冰雪,清冽芬芳的氣息透腦而來。龍宿收回目光:“長生丫頭,吾若約你在東海碣石相會,汝偏走去了南海蒼梧,汝覺得有生之年吾二人還能碰面嗎?”見練無瑕一滞,他磨着牙問,“汝的丹藥香得異樣是不假,可汝得跟我解說一下,它和汝身上的味道像在了哪裏?”
儒門龍首的氣勢何其之華盛,目光鋒芒之所及,練無瑕側開了臉,餘威所及之處,青崖心怯的縮了縮腦袋。
“汝少再跟吾争辯,汝這就是天生異香,無可辯駁。”龍宿定了結論,忽然一笑,“心無塵念,惟講究一個自然而然,興許這便是汝道門之香吧。”
練無瑕想了想,幽麗的眼眸裏也暈出了滟滟的笑意。然而沒隔上一會兒,她就換了話題:“疏樓前輩的醫術應是十分高明。”
“自是當然。”龍宿理所當然的答道。江湖風波險惡,這險惡程度于那勾心鬥角傾軋成風的儒門之中更增十倍,為保人又兼自保,哪個儒門高層沒那麽幾本壓箱底的醫術秘籍?龍宿能于老舊的儒門格局中令開儒門天下這一生機勃勃的新生體系,其醫術之高明,在天下儒者之中至少能排入前三甲。只是他身居高位已久,能勞得了他的大駕去親手醫治的角色是少之又少,而能勞得了他大駕的同時又能讓他心甘情願的去親手醫治的角色更是鳳毛麟角,近千年之中也只得一個傲笑紅塵而已。
在他苦心孤詣的精心治療之下,傲笑紅塵果然殘廢了。
若非此君運氣實在太好,恰恰就機緣巧合得到了得療治半身不遂之症的楟竹,又在功體複原後又好巧不巧的得到了辟商仇敵鐵十三傾盡心血鑄成的十三名劍,他疏樓龍宿又豈會被手下敗将反将一軍?
傲笑紅塵啊……龍宿在心底冷笑了一聲。汝贈吾的這一劍,吾若是不加倍奉還,豈不是太不華麗了?
眼看着某尾紫龍就要沿着心機陰謀大boss的終極目标一路黑化下去,卻被某個小姑娘毫無自覺的打斷,因為練無瑕又寫道:“晚輩有一師妹,斷臂多年,疏樓前輩是否有法可醫?”宮紫玄的斷臂之傷一直是練無瑕的心病,為此她請過多少名醫大夫給宮紫玄看胳膊,均是徒勞無功。她無奈之下甚至自學了醫術,指望有朝一日能解除師妹的痛苦,誰成想越學越覺得希望渺茫。不過識見高明如龍宿,與那些民間醫者應是不同的吧?
乍一發現希望,練無瑕的眼神立刻又是忐忑又是期待。被這樣的眼光注視着,饒是龍宿自問心腸比嚴冬寒天的石頭還要冷,也不由得軟上那麽一軟。
一個人若是太好,總會讓人生不出傷害的興趣。尤其對方還是個冰雪墨梅般無瑕無缺的小姑娘的時候,她但凡一絲半點的失落傷心,在旁觀者眼裏都是一種罪過。
“醫者診斷需望、聞、問、切,汝準備就讓吾這麽憑自己華麗的想象診斷病情不成?”龍宿輕笑道。
練無瑕瑩褐的眼眸一亮,旋即想到了什麽,又黯淡了下來:“師妹現居漠北,可疏樓前輩的住處所在不便洩露……”不是她信不過自家師妹的人品,但以疏樓前輩如今的身份處境,血龍湖的地點一旦洩露于第三人之口,總是免不了麻煩,她又豈能為前輩招惹事端?是以讓宮紫玄自己趕過來自然是不行的。然而不讓宮紫玄過來,難不成勞動疏樓前輩的大駕過去?未免又太強人所難。可目前為止這是師妹傷愈的唯一希望,難道就要這麽錯過去嗎……
她一層一層的往深裏想着,不覺将兩道婉轉的眉快要糾結成了一團。
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難得好心體恤晚輩一回,索性就做到家。就當他疏樓龍宿陰謀家當膩了,也想向愛管閑事的劍子老道學習一回吧。
龍宿痛苦的掃了眼自己還沒來得及坐暖和的極北雪罴毯,往椅背上依靠,化出只燒到了一半的煙鬥叼在了嘴裏,一吸一吐,便是一個徐徐擴散的标準圓:“待吾抽完這鬥煙。”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寫龍宿大人論香,作者菌專門買了一部《中國香學》還翻完了,方知吾大中華的香學之博大精深。
前段時間的那個《活色生香》演的……欺負廣大人民群衆不懂香嗎?那什麽精油,中國古人調香哪來的精油,從法國偷來的嗎?那什麽魔香,這名字起的,你敢再沒文化一點嗎?
在此推薦中華書局出版的《中國香學》,香,也是一種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