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Chapter 46
大概在柳疏桐小學的時候,柳照和她那些志同道合的樂隊成員們跑去國外發展自己的音樂事業,抛下了這個家。
幼時柳疏桐和夏星辰不懂,總是問夏子生母親什麽時候回來,夏子生每每被問到這個問題,總是沉默的。柳疏桐永遠記得她最後一次問這個問題時,夏子生點了一根煙,轉過頭去壓抑地呼出一口氣,白色的煙霧模糊了他整張臉。
後來柳疏桐也不再問了,家裏只有一個夏星辰成天惦記着柳照,他年紀又小,一開始想念柳照便哭個不停,即使他漸漸長大,也從來不放棄詢問柳照的行蹤。
所以中途某一次柳照回了家,沒待幾天,便再次準備離開家到國外的時候,夏星辰死活哭鬧着要柳照帶他一起走。
沒人勸得動夏星辰,還是夏子生靠坐在椅子上,疲憊地捏了捏眉頭道:“你帶他走吧。”
于是辦完所有手續後,夏星辰真的被柳照接到了國外,和她一起生活。
柳疏桐雖然對柳照一向不滿,但既然夏星辰這麽想和柳照一起走,她也只能由着他去——柳照離家的時候,夏星辰畢竟還小,沒怎麽體會過母愛便失去了,他如此渴望接近了解母親,再正常不過。
但她怎麽也沒想到,原來這才是最錯的一步。
夏星辰剛被柳照接去國外的前期,一切還是好端端的,柳照也算基本盡到了一個母親的責任。
但好景不長,夏星辰因為身在國外,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語言不通,與同學很難交流,學習也暫時跟不上。再加上他所待的學校裏,某一群學生本身就戴着種族歧視的有色眼鏡,夏星辰在學校的日子過得愈發艱難。
最初只是小打小鬧,越到後面事态越嚴重。夏星辰小時候不是沒被欺負過,但他從來都是依靠着姐姐柳疏桐,因此相當長一段時間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反抗。
他起先不是沒想過告知柳照。但那段時間柳照和她的樂隊總算獲得了一個絕佳的表演機會,那是他們等了好些年才等到的機會,所以柳照每天都處于狂喜之中,一有時間不是去排練就是嘗試各種風格的編曲。
看着這樣的柳照,夏星辰心中很迷茫,他不清楚這時候是不是該用這樣的“小事”去打擾柳照,于是他嘗試性地、試探地打聽了一番柳照的态度。
柳照那時候完全沒意識到事态的嚴重性,只以為那只是同學間的玩笑,因此不甚在意。
至此以後夏星辰便再也沒用這件事去打擾過她。
夏星辰也想過向柳疏桐求救,可他知道,遠在國內的柳疏桐不可能再像小時候那樣保護他了。所以定時和夏星辰通話的柳疏桐只能察覺到,夏星辰的狀态似乎不太好,卻不明白究竟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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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夏星辰因為惡作劇被一個人關在教室,還是被巡邏保安發現才得以出去,出去時夜色已深,他沒帶手機,于是慌忙趕回家,就怕柳照擔心。
結果一回到家,發現整個屋子都是黑的——柳照沒回家。夏星辰開了燈,才看到桌子上放着張便條,是柳照寫的,說自己會在外面忙幾天,已經請房東太太幫忙照顧他。
——但柳照也是後來才知道,她自以為付了錢房東便會盡責盡力地照顧好夏星辰,可房東其實是個賭鬼,一有錢就拿去賭了,哪來的空閑照顧夏星辰?
也許就是那天讓夏星辰徹底心冷,或者還有之前柳照視而不見的原因,夏星辰逐漸變得暴躁、不服管教。柳照本身在教育孩子這方面就非常嚴苛,近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當她發現夏星辰這樣的轉變,自然是以暴制暴,母子倆的隔閡越來越大。
直到某次針對夏星辰的暴力更加猖狂,有人把他帶到泳池。去之前夏星辰心中就警鈴大作,悄悄發了條訊息給柳照。
果不其然,到了泳池便湧出一群人強行将他按壓入水中,夏星辰掙紮不得,那一刻他相信自己真實體會到了什麽是死亡,逐漸流失的意識裏還殘存着:媽媽怎麽還沒來救我啊?
看着夏星辰漸漸停止了掙紮,旁邊的人也漸漸感到害怕。沒人敢出來擔下這個罪責,于是都停了手,跑走了。
也是夏星辰運氣好,有懂醫的好心人路過,叫了救護車以後便進行了緊急處理措施。
夏星辰一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身邊并沒有柳照,就知道柳照肯定沒看到那條求救訊息,又去忙她的狗屁事業了——後來柳照看到訊息,打電話過來想問問夏星辰具體情況,也被夏星辰拒接了。
夏星辰快恨死柳照了。
他沒報警,不知從哪裏結識來一群無所事事的無業青年,把當時欺負過他的人一個個揍得媽都不認識,性格也徹底變得暴戾。
柳照一次次被學校找過去談夏星辰的情況,夏星辰根本不在意,只要求回國。
大概柳照真以為夏星辰回國就能學乖,便真的又把他送回國內。夏星辰回到國內,沒讀幾天學,就認識了又一群小混混,成天不幹正事,打架鬥毆。
終于閑下來的柳照也從學校、鄰居那兒了解到了發生在夏星辰身上的許多事,然後拼湊成了一個完整的校園暴力的故事。可能是出于愧疚,柳照就此放下了自己所謂的事業,回了國。
“如果她只是抛棄了這個家,我可以當做沒她這個人,不理會就好了。可是夏星辰……”柳疏桐咬咬唇,垂眸道:“假如不是她的忽視,夏星辰怎麽可能會變成這樣呢?你不知道吧,他還因為以前那事對水有了恐懼感。”
這是柳疏桐長期以來對柳照的心結,旁人幫不了她,蘇醉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安慰柳疏桐。
柳疏桐也明白誰也幫不了她,誰也沒法讓她迅速想通,她只是需要一名傾聽者罷了。
蘇醉只能安撫性地揉揉柳疏桐的頭。
柳疏桐擡頭看他:“可她這次傷得太重了,差點連性命都丢了,我不知道……不知道現在要怎樣面對她了,甚至不知道從何恨起。”
“我明白。”
柳疏桐頓了頓,眼裏一片迷茫:“夏星辰先不說,我呢?你說我該原諒她嗎?以前對她的所有恨意可以就這樣抵消嗎?”
這個問題對蘇醉來說的确太複雜了,他對人情世故的學習本就剛剛起步。但他沉思片刻,依然将本來的想法說出口:“為什麽要抵消?”
“什麽?”柳疏桐不解。
蘇醉耐心解釋:“她抛棄過你們是真的,救過你弟弟也是真的,怎麽抵消?”
感情是不可能抵消的。即使柳照為夏星辰擋刀,甚至差點丢了性命,在她離家抛棄他們的那些年,對他們所造成的傷害也是無法彌補的。
柳疏桐想了會兒便笑起來:“那你這不等于白說嗎?既要恨又要愛的,我都要分裂了。”
“西方有種說法叫‘折衷主義’,”蘇醉沉思片刻後說道:“這是一個整合了客觀主義和主觀主義的刑法流派……”
柳疏桐看看他,眨了眨眼:“說人話。”
蘇醉:“……”
柳疏桐又笑起來:“我雖然學過法英,但這塊我是真不太懂,對我來說相當于天書。不過……折衷主義?你的意思是,讓我把這兩種感情折中?”
蘇醉補充:“不能抵消,但能達到一個平衡點。”
這種說法太哲學太抽象了,柳疏桐隐隐明白他的意思,但一時無法完全理解。
柳疏桐嘆了口氣,說道:“算了,順其自然吧。”
——
這一周下來,都是柳疏桐和蘇醉以及夏子生換班,輪流照顧夏星辰的。
原本夏子生還挺不好意思的,這才見家長,不僅沒能好好招待蘇醉,還要這麽麻煩他——好些時候還是蘇醉做了飯菜,送到醫院來的。
也就夏星辰臉皮厚點,偷偷對他爸和他姐說,這都是蘇醉這個未來女婿該做的。
柳疏桐用牙簽叉了塊蘋果就往夏星辰嘴裏塞:“夏星辰,你怎麽那麽不要臉啊?”
柳照也順利從重症監護室轉到了普通病房。
夏星辰腿腳不便,誰也沒準備帶着他去。反而是夏星辰吵着非要去見柳照,夏子生只好租了個輪椅,把他推過去。
只是等見到柳照,柳疏桐和夏星辰卻不知該說些什麽了。柳照是身子還很虛弱,而柳疏桐和夏星辰則是真的不知道如何開口。
柳照臉色依然很蒼白,似乎瘦弱了很多,以往那種“不容置疑”的氣勢都消失無蹤。也就是這個時候,柳疏桐才發現,柳照頭上已經長出許多白發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直到夏星辰坐在輪椅上,突然哭出了聲,邊抹淚邊喊:“媽……”這是這幾年來他第一次開口叫柳照“媽”。
柳照穿着病號服,躺在病床上,聽夏星辰這麽一喊,整個人愣了很久,才艱難地轉過頭去對着夏星辰回應:“嗯。”
柳疏桐看着母子倆這模樣,自己眼眶也紅了。
等夏星辰整理好情緒,柳疏桐才想起自己身邊還帶着個蘇醉,這才慌忙向柳照介紹:“這是我男朋友,這幾天他怕我爸累着,總來照顧夏星辰。”
蘇醉朝柳照彎了彎腰:“阿姨您好,我叫蘇醉。”
柳照早就注意到這個顯眼的年輕人了,就等着柳疏桐介紹。她難得溫柔道:“是嗎……不好意思,第一次見面,也沒辦法招待你,麻煩你了。下次等阿姨出院了,你再來我們家做客。”
柳疏桐發誓自己從沒見過這麽溫柔的柳照。或許真是因為現在的她看起來太虛弱,整個人的氣質都柔和了不少。
後面的談話柳疏桐都沒有再聽,一個人兀自走神了好一會兒。
還是因為夏星辰傷口又在疼,夏子生把他推回去,蘇醉則去找主治醫生,才留下了柳疏桐和柳照兩個人。
見柳疏桐一直不說話,柳照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開口:“我在ICU的時候,狀态不好,一直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态,一度覺得自己大概是沒救了。可能人在快要離世之前真會出現走馬燈吧,我開始一遍一遍回想以前自己所做出的每一個抉擇,
“我年輕的時候一直在和朋友搞音樂,把這件事當成我人生的重中之重。後來遇到了你爸,我放棄了這些,以為自己可以專注自己的家庭。直到生下星辰,我經常問自己,這樣的生活是我想要的嗎?”
柳疏桐忍不住插嘴:“可一開始是你選擇了這樣的生活。”
“是啊,”柳照笑笑:“可我後悔了,我不甘心我的生活裏只充斥着柴米油鹽,我要去追夢,這點上我對不起你爸、你和星辰,沒盡到做妻子和母親的責任。但如果你要我再選一次,我好像還是沒辦法輕易放棄這個夢。
“關于星辰那次意外,那是我第一次對自己作出的抉擇産生疑問。我為了一個夢寐以求的機會,竟然差點失去了自己的兒子。後來我也不斷地回想這件事,成日成日地做噩夢,最後還是決定回國,那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我沒辦法、也沒有能力将家庭和夢想完全割裂開。”
柳疏桐眼神定在其它地方,安靜地聽柳照講了很多,柳照在她面前好像從未說過這麽多話。
等柳照講完,柳疏桐垂着眼睫突然道:“我不可能原諒你。”
柳照并不意外,她沒有指望過柳疏桐或者夏星辰會原諒她。
“不過應該也沒法恨你了吧。”柳疏桐将頭扭向一邊,看着窗外。
陽光細碎地打在柳疏桐臉上,閃得刺眼。柳照怔怔地看着她,柳疏桐的模樣非常平靜。不知不覺中,柳照印象中的那個小女孩,原來已經是個足夠成熟理智的大人了。
柳照忽然就後悔了,她開始想,自己究竟錯過了柳疏桐多少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