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真難以想象,又會在這裏遇見了他。那個穿着一襲鵝黃色肥大長衣,留着一绺山羊胡須的孤獨老人,一只手拿着象是象牙雕空的長笛,側坐在駱駝背上,他一直都是那麽的悠閑。

如果寇英傑不健忘的話,他分明記得自己一入沙漠的時候,就看見了他,以後數日,幾乎每一天都隐約的發現到他的駝蹤,即使是看不到他的人,卻總是聽得見他斷斷續續的笛聲。他還記得昨日擒捉黑水仙的時候,也曾經發現過他,想不到自己快馬一日裏,來到了千裏以外,在這裏竟然又遇見了他。似乎不能再以“偶然”這兩個字來解釋了。

寇英傑顯然的吃了一驚,由于對方這個老人的突如其來,很可能他已經目睹了方才自己與二人搏殺的一節,盡管是出于自衛,寇英傑仍然感覺到面上讪讪,有些不自然。

風勢由沙丘拐彎處迂回的吹進來,把老人身上那襲鵝黃色的肥大長衣吹得獵獵起舞,尤其是颔下那山羊胡子,就象是白绫子般的飄着。

老人頭上戴着一頂紫色的便帽,包括他身上的那襲黃色長衣,看上去質料都很高貴,再襯以臉上那般雍容和諧的氣質,任何人都不會懷疑他不是富貴中人。

至于富貴中人,如何會出現在沙漠裏,尤其是孤零零一個人騎着駱駝出現在沙漠裏,可就着實令人有些想不透了。

寇英傑本來想出聲盤問,可是出門在外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了想,他就裝着無事的轉過身子,不再去打量那個老人。

不意,他的身子方自一轉過來,卻聽得對方老人沉着聲音道:“站住!”寇英傑回過身來,霍然發現到對方那個老人,已下了駝峰。

黃衣老人一聲不吭的走過去,一直走到那個瘦削漢子的屍身跟前,用腳尖把屍身挑得翻過來,看了一眼,冷笑着點了點頭。

寇英傑忍不住道:“你認識這個人?”“豈止我認識!”老人看着他、哼了一聲道:“年輕人,你闖大禍了!”然後他徐徐的走近到寇英傑身旁站定,寇英傑發覺到老人身材甚高,自己的個子已經不矮了,而面前這個老人,卻足足的更高出自己半個頭。

他皮膚白中透紅,盡管出沒在風沙漫天的沙漠裏,全身上下覺不着絲毫風塵之色。

一襲閃着光澤的絲質長衣,腰上紮着同色的一根絲縧,絲縧梢上垂着一顆核桃大小的明珠,俨然極其名貴!他背後斜背着一個同色的黃绫子包袱,由于色澤與他身上的衣服相似,如非近看還看不出來。

聽了他這句話,寇英傑怔了一下。

黃衣老人侃侃道:“這個人複姓歐陽,單名一個天字,連同你昨天所殺的那幾個人,合稱‘小五龍’,在這一帶沙漠裏橫行,已有多年歷史,想不到竟然會死在了你的手上。”頓了一下,他默默的點着頭,又道:“報應,這才叫報應!”寇英傑微微一驚道:“原來他們五個就是‘小五龍’?”冷笑一聲,接着道:“這五個人在‘五裏風’一帶,打劫來往行旅客商,罪跡昭彰,倒也是死有應得!”老人嘿嘿笑了幾聲,伸出一只留有晶瑩指甲的白手,輕輕順着那绺山羊胡子:“年輕人口氣不小,俗語說得好,打狗要看主人,你可知道這五個人的主子又是什麽人?”老人口音很雜,象是江南人卻又滲雜着北地燕趙的腔調,一時不易猜出。

寇英傑很看不順眼他這種倚老賣老的神态,當下搖搖頭不想再答理他。

老人上下看了他幾眼,由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既然你不願意知道,我也就不再告訴你。不過……年輕人!”寇英傑抱拳插口道:“在下寇英傑,老先生請以姓名見稱。”

黃衣老人嘻嘻一笑、面上不溫不怒的道:“寇小兄弟,看你樣子,大概處世不深,不知道江湖上的風險……”說到這裏那雙深邃的眼睛在對方臉上轉了轉,微微一笑道:“誠然,你這身武功是不錯的了……不過,請恕我說得托大一點,你也只不過比之‘小五龍’者流略高而已,要是恃以闖蕩江湖……”搖搖頭,他以極其不屑的語氣道:“那還差得遠……差得遠!”寇英傑冷笑一聲,說道:“老先生,你一路相随,莫非是等着看這個熱鬧?還是另有貴幹?”“好說!”老人擡手摸了一下胡子,顯出手指上那個老大的漢玉扳指。

“當然有事……”他吶吶道:“在商言商,我們先談上一筆交易如何?”“什麽交易?”“你的馬!”說到馬字時,他偏過頭來,瞟了那匹黑水仙一眼,臉上立刻泛起一片笑容。

寇英傑頓時面上一冷。

老人立刻擺了擺手道:“你先用不着不高興,我可是講理的人,說起來你只不過比我運氣好,如果我早你一天先發現了這匹黑水仙,那麽它現在萬萬不會落在了你的手上。”

寇英傑道:“但是現在它是我的!”“所以我想與你談上一筆交易。”寇英傑搖搖頭道:“我不想賣它!”“我可以出高價!”“對不起!”寇英傑苦笑着搖搖頭,轉過身子來。

老人怒聲道:“站住!”他轉了個圈子,站在寇英傑正面:“也許你還沒有聽清楚!我的代價是一箱黃金!”說着他就口在笛子上吹了一聲,不過是高吭的一個單調音階,遂見站在遠處的那匹駱駝,立刻撒開四蹄,飛也似的奔馳到近前。

也許那是一種錯覺,寇英傑一直以為駱駝是一種行動很遲緩慢速的動物,這剎那間,他的觀念顯然有了改變。

頓時他也就明白了何以在間關千裏之後,仍然會被他追上來,他不免好奇的打量着眼前這匹駱駝——是很平凡的那一種雙峰駱駝,只是皮毛很幹淨,在頸峰之間,特別設計了一個很舒服的坐墊,後峰與尾脊之間,另設有一個放置東西的皮架,上面捆着一個藤箱。

這匹駱駝顯然是只供老人為坐騎用的。

這時那匹駱駝一直來到了老人跟前停下了腳步,黃衣老人随即動手解開了緊系在藤箱上的皮繩,掀開了箱蓋,赫然是滿滿一箱黃光燦然的金元寶!

“怎麽樣?”老人打量着他道:“小兄弟!只要你點下頭,這滿箱金子就是你的了!”誠然,這是寇英傑半世以來,所見過最多的一次金錢,而且對方話說得很明白,只要點點頭,這滿箱的金子也就是他的了。

他還是搖了一下頭。

“怎麽?你以為這些金子是假的?”老人面現不悅的接下去道:“這些金子是我雇人花了整整一年時間,由‘錫林郭勒河’掏來的砂金,然後送到熱河鑄成的十足赤金錠子,你還信不過麽?”說着,信手拿起一個,抛了過來道:“你看看!”寇英傑一伸手接住,入手沉實,上面還有熱河“大元樓”的印記,果然是十足的上好赤金。他把這錠金子在手中把玩了一下“怎麽樣?”老人眼巴巴的道:“我說的是真話,不要以為我是開玩笑,老實說,金子我有的是,這點數目在我來說不算什麽!”

寇英傑苦笑了一下,走過去,雙手把這錠金子送回。

老人接在手裏,臉上顯然帶出了失望的顏色:“你是嫌數目太……少?”

“不,數目太多了!”

“你的意思是不賣?”

“老先生!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對你說……”他回過頭來看了那匹黑水仙一眼,臉上現出了一種仁者慈愛的微笑。那是一種不愧不怍,高風亮節的情操,使得一直用冷峻目光逼視着他的雍容老者,打從心底生出了敬崇的意念。

對于眼前這個年輕人,他似乎作了一番新的估價。

寇英傑含着感激的眼光迎看着他道:“這些黃金,是你雇了許多人,花費了一年的時間才淘來的,而這匹馬……”他回頭看了那匹馬一眼,微微一笑接道:“卻也同樣花費了我一年的時間,它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愛它有多麽深。”

老人內心肅然起敬。

“老先生,”寇英傑溫和的接着又說道:“為了珍惜我過去的一年,我實在不忍心割愛!”

“你說什麽?”黃衣老人大聲的咆哮着。

“我說不忍心賣這匹馬!而且,我也同樣希望你能夠珍惜你一年的收獲——這一箱金子!”

老人呆了一下。

寇英傑點了一下頭,苦笑道:“無論如何,你的慷慨以及對我這匹馬的重視,使得我衷心的敬佩和感激,還沒有請教大名!”

“我姓郭,名字你就不要問了,這一帶人家都叫我‘采金人’,你要是高興,也可以這麽稱呼我!”

“郭老先生是住在……”“我當然不會住在這裏!老實說我最讨厭這個地方,天氣、人、風沙,我都讨厭!”他把那一錠黃金重重的扔到箱子裏,重新把箱蓋系好,似乎他心裏包藏着一團火,随時都将要爆發出來的樣子。

寇英傑反而感到了一些歉然。拒絕別人的本身,原本就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郭老先生,”他輕喚了一聲道:“我實在很抱歉!”

“抱歉!嘿嘿……”老人回過頭來,用着灼灼有光的一雙眼睛逼着他,又道:“象你這樣的年輕人,倔強,固執,自以為有兩手功夫,就什麽人都看不在眼睛裏!”

寇英傑怔了一下,剎那間,他忽然覺出眼前這個老人變了另外一副嘴臉,變得蠻不講理的樣子。

老人鼻子裏哼了一聲,伸出手指,指着寇英傑的鼻子道:“我是看得起你,才會出這麽多錢來買這匹馬,要不然……哼哼!”

寇英傑道:“要不然怎麽樣?”“要不然,我真要想硬留下來,也不會是一件難事!”說完這句話,他負着兩只手,冷着臉向寇英傑,顯出一副冷酷無情,高不可攀的樣子。

而這,正巧也是寇英傑最不能忍受的一副姿态:“很好!你老人家既然這麽說,我倒要請教了!”他冷笑道:“我要看看你老人家要怎麽留下我這匹馬!”

老人家發出了象是山羊鳴叫般的一聲長笑,他的神态益加的高傲,氣焰逼人:“小夥子,要講打,你差遠了!不信你就來試試!”說完他把手裏的洞蕭向頸子後面一插,擡了一下雙手,道:“來吧!我有一個打法,叫做‘三步跌’,你可以嘗嘗味道如何?”

寇英傑冷冷一笑,他是知道自己身手虛實的,由于昔年随同鐘先生練武時,鐘先生極為看重徒手相搏技擊功夫,是以在這一門功夫上,他曾經下過苦功,他最大的長處是在一個“粘”字,換句話說只要和對方一接近了,敵人就很難脫得開身。他實在不敢相信,面前這個老人,能有什麽了不起的武功。

他再次的打量面前這個老人。霍然間,老人的氣勢,神态,卻又是那般的不可輕視,誠然是虛實莫測的一個人啊。“倒看不出來你老也是練家子!寇某請教了。”

“好說,你就上吧。只是小朋友,我的話先說在頭裏,我這‘三步跌’的打法,很有點靈驗,你必然大吃苦頭,年輕人,火氣旺……”他又發出了山羊般的一聲長笑,帶着調侃的,語氣也十分托大的道:“我就算殺一殺你的威風吧!”

“我看未必。”說了這句話,寇英傑已挺身上步,叱一聲:“看打!”右足貼着地面出去,直向老人一雙足踝上勾了過去。

黃衣老人鼻子裏“哼”了一聲,身軀岸然不動。

只聽見“叭”一聲,寇英傑的那只腳,結結實實的掃在了對方的足踝上。

出乎意外的是對方并沒有倒下去,甚至于連痛也不曾呼一聲。

反倒是寇英傑神色大變,一連後退了三步,只覺得這一腳不象是踢在對方的腿腳上,而是掃在了一堵石壁上,老人身軀稱得上“固若磐石”,所幸寇英傑這一腳只用了五成力勁,否則只怕吃的苦頭更大了。

老人果然是言出有信,就在寇英傑身子方自退出第三步的當口,倏見老者左足一分,已勾在了寇英傑胯下,向上一彈,一股力道發自其足尖上。

寇英傑想收勢穩身已是不及,一個後仰的勢子,摔出了丈許以外,“噗通!”一下子倒在了沙地裏。

摔是沒有摔着,可是卻激起了他的一腔怒火。

在沙地裏打了個轉兒,寇英傑如同餓虎也似的撲了上去,可是說不出是怎麽一回事,總之,就在他的兩只手方一沾在老人衣邊上的當兒,猛然就感覺出,由對方身上反彈出一股莫名的勁道。老人那只看來白淨的瘦手,更不知是如何遞出來的,只向外一伸一托,已拿在了寇英傑的腰眼上。那裏,藏伏着人身的一處大穴——章門穴。

寇英傑方自覺出身上一麻。對方顯然是手下留情,沒有在他的穴道上下手。

盡管如此,寇英傑也不好受。

老人只在履行他的諾言,他算計着寇英傑撲上來的步法,正好在第三步上,心生意,意着形,形乃生力。

就這般寇英傑不明不白的又摔了出去。

這一次似乎比前一次要重了許多,寇英傑在地上咕嚕嚕打了一陣子滾兒,只摔得兩眼發黑,金星四射。

“怎麽樣?我的話不錯吧?”老人插着一雙手,臉上彌散着從容不迫的笑意。

寇英傑霍地躍身而起,他已經不敢再輕視這個老人了,內裏運了一口氣,穩着步伐,向前邁了兩步。

老人揮手道:“夠了,再進一步你可是又要挨摔了!”寇英傑大吼一聲,騰身而起,直向着老人身上撲了過去,他連番失手挨摔,內心早已積了一腔怒火,這時再也不肯手下留情。

這一式“虎撲”勢裏,其實暗藏着“摩雲手”的手法,只要指尖一沾着對方身子,必能将對方狠狠的摔個半死。

想象似乎永遠與事實有一段距離,這一段距離,卻又太大了一點。

老人站着的身子,顯然如同鳝鯉般的滑溜,寇英傑的雙手固然是搭上了,可是在他感覺裏,那絕非象是人的身子,象是一條蛇,一條魚。不知怎麽一來,他的手可就滑開了。

更妙的是,老人彎曲着伸出的那只手,卻又莫名其妙的托在了他的背上。

只聽他低叱了一聲:“去!”意到力行,一股罡勁,猝然由他綿軟白皙的手掌裏吐出來。

寇英傑的身子,就象是一枚球般的高高的抛了起來,“噗!”一下子,又摔在了沙子裏。

三次重摔都沒有使他受傷,那是因為地上是厚厚的沙地,然而這一次老人卻是有意要他吃點苦頭,只見他身子一連在地上翻滾着,雖百十轉亦不自停。等到完全靜下來的時候,寇英傑已成了個沙人。喘息了半天,他才踉跄着由地上站了起來。

看起來這種摔法似乎有悖常理,可是當事人卻心裏明白得很。原來就在方才老人一拍之下,那股子力道已由對方手掌心裏進入到了寇英傑的身內,圓滾滾,熱烘烘的一團,在那團力道的催使之下,他才會身子滾個不休,直到那團內勁完全消散之後,他才能保住自己身軀的平衡。

由沙地裏狼狽的站起來,他先前的一股銳氣已打消了一半。老實說,他還是有點想不明白,對方這個老人的身手簡直太神妙了,說得更洩氣一點,剛才那一連三摔,摔得他還是糊裏糊塗的。然而無論如何,他不得不佩服人家的身手高明。自己這身功夫跟他比起來,簡直判若雲泥,說得實在一點,簡直是連人家的身邊也沾不上。

老人背負着雙手,只是微笑的看着他,在寇英傑來說,這是一種莫大的侮辱,他萬萬難以忍受。

“小老弟!我知道你心裏還是不服氣……好吧!”老人揚了一下雙手,冷冷的道:“你不是有把刀嗎!來吧,我管保你還是連我身邊都沾不上!”

“這可是你說的?”

“當然是我說的,你就撤家夥吧!”

寇英傑咬了咬牙,道:“好!”手掌向腰裏一探,流光一顫,铮然作響聲中,那一把外形甚為別致的如意軟刀已經攢在了掌心裏。一心想着要洩忿雪恥,可就顧不得刀下難免傷人的這個問題:“老先生,兵刃無眼……”

才說了半句,對面姓郭的老人已擺手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要你這麽做的,你大可放心,真要是我死在了你的刀下,那怪我不自量力,絕對怨不得你。不過,這一陣你要是再輸了……”

寇英傑說:“這匹黑水仙寶馬,聽憑你任意牽走!”

郭老人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小小年紀,說話不加深思,你放刀過來吧!”

在他說話的當兒,寇英傑早已蓄好了勢子,對方話聲一落,他身子已電也似的湊了過去。

掌中刀“飕!飕!飕!”一連三刀,三刀連成一氣,無異是經過他一番深思熟慮之後的安排,真當得上是快、準、狠三者兼具。

在姓郭的老人面前,似乎他早已注定了失敗的命運,拳腳固是不敵,兵刃亦複如此。

郭老人只是适當的變幻着他站立的位置,甚至于他站在沙地裏的一雙腳,連動也不曾動一下,然而誠然如此,他足踝以上的身軀,卻是曲扭變得那般靈活,以至于寇英傑如此快迅的三刀俱都落了空。

寇英傑驚心之下,剛想再施殺手的當兒,郭老人冷笑一聲道:“算了吧!”

一只軟綿綿的手掌已經拍在了他左脅之下,微微向外一送道:“去!”

寇英傑偌大的身子,球也似的,又彈了起來。同時間,老人一只右手趁勢翻起,蝴蝶穿花般的靈巧,向外一搭,已經貼在了寇英傑的刀身之上,頓時間就象有一股電流般的罡氣突地通人刀身。寇英傑只覺得那只持刀的右手上一陣子發麻,同時掌心一陣子炙熱,那口如意軟刀已脫手而出。

他落下的身子是一個前跄之勢,一頭紮在沙堆裏,弄了一頭滿臉的沙粒。等他回過身來時,卻發覺到對方仍然站在原處不動,自己那口如意軟刀正捏在對方右手“拇”、“食”、“中”三根指頭上,銀蛇般的顫動着。寇英傑只覺得頭上一陣子發熱,身軀一晃,坐倒在沙地裏,驚、愧、羞、懼,一剎那萬念交集。活了這麽大,江湖裏會見過的高人着實不少了,然而翻遍了記憶深處,簡直就沒有一個人的身手,能夠與眼前這個老人相颉颃。

對方這身功夫,足可當得上“神乎其技”四個字,寇英傑一向都以為自己這身本事蠻不錯了,今天拿來與對方這個郭姓老人比較之下,簡直是一天一地,其間距離不足以道裏相計。什麽話也不須要多說,也再沒臉跟對方動手了!

只是這麽大的人,要當面向對方出口讨饒,那可是無論如何也難以辦到,死也辦不到的事情。長長嘆息了一聲,他深深的垂下了頭,什麽話也用不着說,也沒什麽好說的,事實擺在眼前,不容你不服氣,眼前老人誠然當得上是一個風塵中俠隐類的人物,應該是屬于“異人”的那一種人。忽然,他內心潛生出一番敬意。一種“心悅誠服”的由衷敬仰。

面前銀光一閃,那口如意軟刀正好插在了腳前。“小夥子,你可服氣了?”郭老人仍然是那種調侃的口吻,然而他眼神裏卻隐約的現出一種智光,這種眼光足可看穿一切,洞悉寇英傑內心的思維。

“老前輩神技驚人,小可心悅誠服!”一面說,寇英傑由地上爬起來,把刀插入腰套裏,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畢恭畢敬的向着郭姓老人深深一拜。

老人湛湛目神兀自逼視着他,擡起一只手,他輕輕捋着颔下那绺子山羊胡子,倒不折不扣的受了他的大禮。

一剎那,他那紅潤的面頰上,變幻出一片異彩,同于頭頂上呼嘯的長空,波谲雲詭,令人難以猜透!

寇英傑直起腰來,正色朗聲道:“小可不知自量,自取其辱,老前輩不要見笑,”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無限遺憾的扭過頭來看了一眼那匹他所深愛的坐騎,“這匹黑水仙已經是老前輩你的了,你老人家牽它去吧!”

郭姓老人微微點了一下頭,道:“你這麽說就對了。”說完拍打了一下身子,緩緩走過去。

寇英傑用無限依依的目光跟着他,內心浮起失去的痛苦,他幾乎不忍心再看下去,不忍看着老人牽走他的愛馬。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出于他意外的,老人并沒有走向那匹黑水仙,卻是到了他自己的那匹雙峰駱駝跟前去,伸出一只手輕輕一按駝背,他身子已縱起來,四平八穩的坐在了駝背上。寇英傑怔了一下,趕上一步道:“老先生,這匹馬……”

郭老人冷冷一笑道:“孩子,你又錯了!”他一面解着系在駱駝頭上的絲縧,一面打量着寇英傑道:“我并沒有說白要你的馬,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

“可是,你老人家剛才還要用整箱金子來買這匹馬。”

“那是剛才的事,小兄弟!天底下每一件事都會變的!現在我忽然又改了主意了。”說完他抖了一下絲縧,駱駝就起步前行。

寇英傑呆了一下,趕上一步,道:“老前輩!”那老人沒有再回頭。

漠地裏大風狂飙着,漫天風沙裏,疊入老人踽踽的孤獨背影。

寇英傑一剎那間內心翻起了無比的感受與激動,就在這時他耳邊響起了老人如斷如續的口音,那是一首詩——“我今南行七裏橋,為踐故人走天郊;三日之後黃昏渡,再圖西風馬上交!”

郭老人順口吟出的這首詩句,雖是出聲不大,但是吐字清楚,每一個音階,都清楚的送進了寇英傑的耳膜之內,顯系內功中“千裏傳音”之術。

寇英傑心裏驚得一驚,在回味對方這首詩句涵意的當兒,老人的“沙漠之舟”可就去遠了。

詩句的涵意至為淺顯,就連文學造詣并不深厚的寇英傑也能會意。那個郭姓老人,明顯的告訴他說,他此行将要往七裏橋去會晤一個故人,三天以後返回,那時候希望寇英傑能在一處渡口等,二人再定深交。

等到寇英傑把這四句詩的意思悟解之後,內心不禁湧起了一陣狂喜,再向老人去處看去,但見大風呼嘯的沙漠已成混沌一片,哪裏再有老人的身影,原本的一腔悵恨自愧。現在卻改變為無限的懷念了。憧憬着老人的風采,以及他那出神入化的身手,真使他內心興起了不能休止的激動與遐想。

郭老人誠然是芸芸衆生中一個不可多得的奇人,一個風塵裏的異人俠隐,果然要是能得其垂青指點,必将受益不淺。這一次邂逅實在算得上離奇,對于郭姓老人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力,他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然而郭老人那種不恃強淩人的風範,卻更屬難能可貴。

他分明鐘愛着寇英傑的那匹寶馬黑水仙,也曾甘心出重金以購,然而當他獲知寇英傑也同自己一般的深愛着這匹馬時,他竟然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甚至于寇英傑自願雙手送上,他也不再思染指,這就是一種難得的俠士風範。

坐在沙地上背倚着沙丘,寇英傑憧憬着老人的高風亮節,禁不住再次油然生了敬意。

這片沙漠,在以往的日子,他也曾來過許多次,卻不曾見過老人的影子,甚至于從來也不曾聽人說起過這樣的一個人,一個具有如此武功,如此神出鬼沒,雍容器度的人,似乎不應該這般默默無聞,這一點是寇英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

他實在很累了!

外面雖是漫天風沙,幾乎有天搖地動的傾勢,然而這方寸之地的沙丘背後,卻獨能享受一片寧靜。由死者那個瘦削的身子上,揭下了那塊完整的熊皮大氅蓋在身上,他興了濃濃的睡意。

然而,就在他眼睛将閉還不曾閉起的剎那,目光掠處,卻發現一件奇怪的物件。那是一盞閃着瑩瑩白光的水晶瓶,似乎瓶頸部分還連系着一條細細的銀鏈子,象是女孩子家懸挂在肉身的一件小玩飾,卻是十分珍貴可愛。

它靜靜的擱置在沙地裏,映着天色閃閃放光。寇英傑彎身站起,走過去揀了起來,只覺得入手猶有餘溫,象是剛才脫離人身。他心裏一動,忖道:“一定是那個郭姓老人走得匆忙,遺落下來的東西!”

是一個大小相同拇指,比拇指稍大一點的小小水晶瓶,細軟精致的一條銀鏈子,巧妙的洞穿過瓶頸部分,果然是供為佩戴裝飾用的。寇英傑好奇的在手裏把玩着,只見那晶瓶雕磨得珠圓玉潤,十分可愛,瓶側有四個凸出的陽文,刻寫着“明豔動人”四個小篆,另有一行更小的蠅頭小字雕刻着“千裏父相思”等字樣。寇英傑不經意的把晶瓶傾倒過來,頓時他發現到一件新奇而有趣的事情。

只見小小的水晶瓶面上,象是浮現出一片蒙蒙的霧光,似有某種乳白色的液體,由瓶內漫過。就在這層白蒙蒙的霧氣完全澄清之後,瓶面上頓時現出了一個女子的全身形象。那是一個長發,帶有幾分稚氣的明豔少女形象。

寇英傑的目光,頓時就被瓶上佳人那股絕色的風華深深的吸引住了。

的确是世所罕見的一個美女。長身玉足,明眸皓齒,朱唇厚薄适度,尤現出少女的風情萬種,那是人見人愛的一個年輕姑娘。

雖說僅僅是出自匠工細心雕鑿,而塗以顏色的圖像,可是足足可以稱得上“精心傑作”四個字。

畫中少女穿着一襲大紅的緊身衣褲,近胸以上卻披着一件百雀彩羽的小坎肩,長發随風,與肩後的劍穗共同飄浮着,說不出的一種嬌野不羁,我行我素的任性姿态。

太美了,美得有點使他愛不釋手。

當他再把晶瓶倒過來時,瓶面上又自浮現出一片茫茫的霧氣之後,瓶內佳人随即消失,看上依然透剔晶瑩,不着絲毫痕跡。

這般巧妙設計的一件飾物,即不以該水晶瓶本身價值,僅就晶瓶內那番雕刻,着色,已足可抵萬金之數;主人如果抛開市俗金錢價值觀念,作為随身攜帶以慰相思的一件物件,那誠然更是“無價之寶”了。

瓶上“千裏父相思”那五個小字,不啻說明了瓶內所雕刻的那個絕色少女,與老人之間,大概是父女的關系。從而推想,這個郭姓老人該是如何疼愛着他這個女兒,以至于浪跡天涯之時,猶不忘攜帶着以慰對愛女的思戀之情。這番父女的真情,雖只是一種推想,卻極合情理。

寇英傑自幼失怙,缺乏親情關愛,此刻睹物思情,憧憬着老人的愛女深情,一時深有感觸。他暗自責怪着老人的疏忽,竟然将這樣不該失落的一件物件失落了。不過他轉念一想,好在三日後對方尚約了自己見面,那時正可親手交還,為恐遺失,他就将這個晶瓶系在頸項上,貼肉藏好。

悵看了一天風勢,一半時還不會停下來,他實在疲了。

那匹黑水仙徐徐走過來,唇間不住的打着噗嚕,卻也有些倦了。

寇英傑拉過了馬缰,以之系纏在手腕上,随即擁着那襲熊皮大氅,沉沉的睡了過去。

不知道什麽時候,風勢好象早已停了,寇英傑只覺得一只手被用力的搖動着,耳邊且響起了馬鳴的聲音。寇英傑驀地睜開眼睛,才發覺到天已經黑了。這一覺睡的時間可真夠長,他張惶的站起來,四下看了看,天空是一片暗灰色,無數繁星點綴在初夜的穹蒼裏,且月色亦顯得分外明媚。陣陣的冷風襲過來,使他覺得遍體如冰,冷飕飕的,幸虧還有這一襲熊皮大氅,否則還真有點挺受不住。他勿匆由馬鞍革囊內找出了一份幹糧,胡亂的吃了一些,便翻身上馬。

那匹黑水仙似乎早已養足了精神,渴望着放蹄一奔,以解除身上的寒冷。寇英傑方一翻身上馬,它已迫不及待的放蹄奔馳起來,此番奔馳較之先前又是不同,誠所謂“人有精神馬又歡”,這匹黑水仙一經放開了四蹄,真好比脫弦之箭,速度之快,幾令騎在它背上的寇英傑亦不禁為之駭然,當真有“日月千裏”之速。

月上中天時分,寇英傑發覺到已出了這片沙漠,橫在他面前的,是一處長長的溪水。夜月之下,水質清碧,明晃晃的水面,象閃爍着鱗甲蜿蜒前游的一條巨蟒。

這條河是錫林郭勒河的一道支流,其源頭發源處,正是頗負盛名的薩爾湖,溪流的兩岸,沃野寬闊,是有名的牲畜放逐牧野。

寇英傑翻身下馬,在溪內掬了些清水飲用,聽令座馬嚼食着溪岸的野草。就在這時,他耳中聽到了一些異聲,在淙淙流水聲以外,他聽見了一些串鈴的聲音,乍聽時很象走方郎中手裏的那玩意兒,其實卻是扣結在牲口颔頸上的響鈴。原先只不過是很模糊的一種聲音的意識,不過轉瞬的當兒,那種聲音已變得十分清楚,顯着而錯綜。

所謂“錯綜”那是因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