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睡夢裏,他又聽見了那陣鼓噪的鳥鳴聲,有了前番的經驗,他在耳朵方一聽見這陣聲音的開始,随即迅速的翻身坐起,目光所及,無數的鷺鸶鳥在洞穴外低飛打轉。
倒不曾象上次那麽冒失的進來,寇英傑迅速的把外衣脫下來,提防着鳥群的侵襲,可是并不見有一只飛進來。
洞外豔陽高熾,烈日似火,陽光爆炙下的沙粒,一片金黃燦爛,其熱度,不亞于釜底柴薪。然而,一件怪事發生了!就在那片爆熱如炙的沙灘上,一個人正在奔馳跳躍着。
寇英傑只一眼就認出了是朱空翼。
鳥群就在他頭頂上盤旋着,随着他竄上落下的身軀,時高又低,迤逦而過,揮灑又來。
朱空翼其人就象星丸跳躍般的,在那片黃沙地上起落着。
寇英傑心中一驚,正想奔出去,即見朱空翼身軀再起已經投身躍入河面上,遙向對峰,一路踏波而去,大片的鳥群一直追随着他,人鳥在極為短暫的時刻裏,随即消失無蹤。
寇英傑驚訝的追出去。豈知,他的雙腳方自一踏上沙面,即被燙得跳了起來,勉強的跑出三數十步,即不得不轉身又跑回來,盡管如此,猶自大大的感覺到消受不住,再看一雙腳心被燙得血也似紅,許多地方都起了水泡。忽然,他體驗到,這也是在練習一種功力,朱空翼是否在暗示自己什麽?
他記得人體上每一處穴道,其中藏在足心的一雙穴道名喚“湧泉”,與頭頂的“百彙”
上下相通,均是人身重穴。此刻他顯然覺出這雙穴道裏蒸騰着陣陣熱氣,身上也就異常的舒坦。
一整天的時間,他都在練習吐納內功。
黃昏時分,他走到亂石參差的石礁隙間揀食了幾枚青蝦,靜候着子時的到來。
子時将是他前去會晤朱空翼那個奇人的時刻,也是他一天裏唯一不寂寞的時間。
朱空翼并沒有傳授他什麽特殊的武功,只教他站、立、坐三種奇怪的架式,每一種架式都須用很長的一段時間去完成。加上來回那一段漫長艱苦的路程,每一次寇英傑回到居住的地方之後,都會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疲累不堪的進入夢鄉。
這樣的練功方法,他持續了足足有兩個月之久。
兩個月幾乎和兩天沒有什麽區別,因為每一天的工作其實都是一樣的,再單純也不過。
他并沒有感覺到自己有什麽不同之處,如果一定要找出有什麽不同,那就是他發覺自己變得瘦了,身子比以前結實多了,較諸昔日比較不易感覺到疲累。
昔日,每當他由朱空翼處轉回來的時候,他都會覺得全身精疲力盡,如今,這種感覺居然沒了,反倒是覺得精力無窮,好象不再有累的感覺。過去,他每次視朱空翼處為畏途,如今他可以毫不費力的來回奔走,非但速度加快了一倍有餘,而且足下不再象以前那般輕飄飄的,而是每一步都有紮實的感覺。
朱空翼似乎從來也不過問他進展的情形,只是嚴格的要求依照着那三個奇怪的站坐姿态。
他雖有口不能言,然而由他外表的表情看來,顯然他對寇英傑的進展情形感到滿意。
寇英傑對他內心充滿了極度的好奇,二人雖然相處了兩月之久,但是寇英傑對他所了解的,依然是這麽少,和第一天所知道的一樣多,仍然只是他的名字——朱空翼,身分——皇族貴裔,其他的還是一概不知。
這一天,寇英傑象往日一樣的練習了第三個架式,卻見朱空翼面現微笑的站在他身前,向他點了一下頭,便走到桌前。
寇英傑跟過去,朱空翼由桌子上拿起筆來,在紙上寫道:“你的第一步功夫已經練成了,比我預期的時間,竟然快了一個月。從明天起,我要你開始練習第二步功夫——明天此時,我自會去找你。”
第二步功夫是“水濤功”。
在一個長短約可容人的石縫裏躺下身子來,任上潮的河水浪花洶湧的拍在身體上,每天沖擊約一千次。
寇英傑試行了三天之後,才發覺到這又是一項強烈消耗體力的新奇功力。一千次浪濤拍體之後,只覺得天昏地轉,眼前金星亂冒,尤其是全身上下有種說不出的感觸,仿佛每一塊肌肉都與組織脫離了關系,幾乎連站起來也是不能。
睡眠似乎是解決任何疲勞惟一的法門,每一次寇英傑都是神采栩栩的去,卻又精疲力盡的回來。他開始體會出朱空翼所以要自己練習這些功力的目的,主要是在為自己培養“無所不為”的內在功力,有了這種功力的基礎之後,才似乎能夠問鼎那些足以參天地造化的奇妙武功。
日子過得再單純不過了。轉瞬間,又是三個月過去了。
寇英傑在前二後三,五個月的漫長時間裏,自比為一部不停操作的器械,每天只是不停的勞累着,他并沒有放棄觀察魚躍的動作,事實上,抛開那卷魚龍百變圖畫的觀念,這種行為已成了屬于他每日取悅于自己的一種娛樂,一種永恒的啓示。
也正是這些魚躍的動作,支持鼓舞着他,使得他日複一日艱苦的向前邁進着。
他和朱空翼這個人,一直保持着奇怪的交往。
朱空翼似乎日子過得很快樂,從來不曾見他憂愁過,然而每當他安靜下來的時候,他那沉郁的目光,在在的顯示出他仍然有着內在的一面。
因為他是人——人都是有感情的。
所以寇英傑從而猜想着他必然也有痛苦,痛苦的根源必然是來自昔日,到底為什麽,他可就不知道了。
眼前已是隆冬的寒冷天氣,尖銳的寒風象刀子般的刺痛着他的肌膚,接近山窪子裏的那片靜水,已經結了薄薄的一層冰。
入夜時,朱空翼特地送來了一張大熊皮。
寇英傑在山洞邊生了一堆火,誠邀朱空翼留下一談,後者很爽快的留下了。
寇英傑發覺到他今日穿着的裝束略有不同,上身加了一襲豹皮背心,下身破例的穿了一條長褲子,光赤的雙腳上,也加了一雙薄底的京靴。這雙靴子質地華貴,靴面上刺繡着二龍奪珠的畫面,顯示出來自昔日的大內皇族!除此之外,他背後還多了一口劍。
五個月以來,這口形式古雅的長劍,一直懸在他所居住處的石壁上,從不曾見他摘下來取用過,這時忽然摘下來佩戴背後,使得寇英傑大感驚異,然而他依然保持着緘默。
他已把他的脾氣性情摸得十分清楚,深深知道,設非是對方自願出口,休想套問出他的片語只字。所以,寇英傑明見他疾裝勁服,身佩兵刃,卻不加追問,朱空翼也不自行道出。
略微沉默了片刻,朱空翼才拿起一截樹枝,在地上寫下“我要出去一趟,三五天之內約可轉回,特來向你道別!”
寇英傑道:“去哪裏?”
朱空翼在地下寫下“京城”二字。
寇英傑原想問他原因,可是朱空翼似乎不想多說,他繼續在地下寫道:“這裏即将落雪,天氣很冷,你元罡初成,只怕還挺受不往,夜裏入睡時切記不可受寒,我返回之後即可與你切磋劍法了。”
寇英傑怔了一下道:“什麽是元罡?”
朱空翼寫道:“也就是用以禦體的元始罡氣,這半年以來,你所培練的正是這種氣機,你此刻尚體會不出這門功力的用途,但是不久之後,你卻可感覺出它的妙用無窮,你的苦心絕不會白費的!”
寇英傑深為感動道:“朱兄對我如此厚愛,真不知何以為報,他日如有用到小弟之處,雖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
朱空翼臉上泛起了一片輕微笑容,未置可否。過了一會兒,他又用樹枝在地上寫道:“我從來也不曾問過你的家世,你可曾成過婚麽?”
寇英傑臉色微微一紅,搖搖頭道:“還不曾。”他想不到朱空翼竟然會有此一問,當下乘機反問道:“朱兄你呢?”
朱空翼神色一凝,略為遲猶了一下,才點了一下頭。
寇英傑登時呆了一呆,他吶吶的道:“那麽嫂夫人如今還健在麽?”
朱空翼眸子裏立刻湧現出一片怒光,寇英傑心中一驚,半年以來,他還從來不曾見他發過怒,即使象眼前這般的表情,也是第一次見過,心裏不禁深為後悔有此一問。
卻見朱空翼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卻又點了一下頭。
有了剛才的表情,寇英傑不便再往下問。
朱空翼似乎很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他那雙內蘊神光的眸子,在寇英傑臉上轉着,微微颔首,随即在地上寫道:“這麽說,你目前尚是童身了?”
寇英傑想不到他會有此一問,怪不好意思的點了一下頭道:“正是。”
朱空翼臉上閃過一片希罕的表情,寫道:“怪不得你進展如此之速,你原有深厚的武功根基,經過這次強力築基功夫之後,必然得獲大成,未來進展不可限量,只是在未來百日之內,尚須謹慎,不使外魔分心才是上上之策!”書寫至此,擲下手上樹枝,站起來轉身向外步出。
寇英傑跟出來,月色之下,只見他步履輕巧的點踏着水面,已越過了眼前的這片河面,登上了彼岸高山,閃得幾閃,随即無蹤。
在燈下,他緩緩的展開了那卷魚龍百變圖畫,洞外寒風異常凜烈,真有飛沙走石之勢。
他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凄涼,盤膝跌坐在熊皮上,他的那雙眸子不經意的又落在了面前圖畫上。已經有過十幾次的經驗,自從那一次畫像歡騰之後,就再也沒有絲毫異狀,一百條魚,仍然是一百條魚,魚是死的,水是凝的,其間的意義至為單純。他幾乎感覺到灰心了。
這一次,他仍然未曾抱着多大的希望。
然而情形卻顯然有異,當他目光方自向畫上一落,即覺得目光已深深的被畫上的百條鯉魚所吸住,婆娑的燈光下,那畫上的一百條金鯉,顯然又變活了。
寇英傑內心由不住一陣大喜。然而,有了前番兩次的經驗,他再也不敢掉以輕心,頓時雙目下簾,輕輕閉上了眼睛,一時凝神運息,作了一番調息工作。
約半盞茶後,他再睜開眸子,重新向着面前那張畫上打量過去,這一次,似乎立刻收到了功效。在一片閃爍的水光鱗甲之間,那一百條戲波的金鯉果然複活了,由第一次開始,按着畫上所顯示的動作,一條條展示出來。
寇英傑警惕着這番靈思來得不易,當下意不旁骛,只是把目光注定在第一條魚身上。
他身上重複象以往的那兩次一樣,開始起了震動,漸漸的,這種震動越來越劇烈,給他感覺,有如萬馬奔騰,山崩海嘯那般的猛烈,耳鼓間的鳴叫聲,随之亦起。
然而,這一切卻不似以往的那兩次那般,給他無可忍耐的痛苦。
他盤坐的身子,也不再随着內在的震動而動搖,意志亦能專注而不分散,漸漸的他體內的震動愈來愈猛,耳鼓間的鳴聲亦愈來愈大。就在他開始感覺到難以挺受支持的一刻,忽然,他體會到由丹田內散布出一股奇熱氣機,這股熱流,很快的在他全身四肢間擴散開來,頓時心凝智爽,痛楚大減。
也就在這一刻,耳鼓間響起了一聲雷鳴,全身亦随之大大的震動了一下。
寇英傑未曾倒下去,他全身上下,早已為體內滲出的汗水弄得一片濕漉淋漓,但精神振奮,不曾感到有絲毫的怠倦,反之,注意力更為深入集中,在那聲震耳欲聾的雷鳴之後,內在的情緒,竟然突地安靜了下來。
安靜!無比的沉靜!一切的聲音,在極短的一剎那間,完全消逝無蹤。
他身上感覺到一陣異常的舒服,仿佛由奔騰駭浪的汪洋大海忽然來到了水波不興的靜湖裏。耳朵裏響起了一片水聲,水聲發自那卷金鯉躍波的圖畫,現在他才算真正領略到魚躍情趣。
耳朵再也沒有幹擾思維的任何噪音,歡騰活潑的魚躍場面繼續着,畫面的幻化,較諸真實的景象有過之而無不及。
驀地,他面前的這張畫,在他視覺裏一下子變得大了許多。
豈止大了許多,簡直變成了另外一番景象。
這張畫已不再是一張“畫”了。
橫擺在寇英傑面前的是一波浩蕩金波的河水,那百條鯉魚在紅色的陽光烘襯之下,各盡潑刺騰躍的能事,一時間蔚為奇觀。
寇英傑內心之喜悅可想而知,他知道這種靈智的湧現,不會太長久的,如不能即時把握,只怕又要枉費許多時才得再次顯現,是以,他意不旁屬,全神貫注。
這一陣金鯉翻躍的姿态實在是太微妙了,太複雜了,一百條金鯉各有姿态,各個生動,如果僅僅只是一條畫像,看上去只不過是一百種姿态而已,然而此刻,這一百條金鯉,所幻化的體态可就遠非一百種姿态所能限制得了的,所幻出的形象是一千種,一萬種,不由得寇英傑眼花缭亂。
如何能由這些缭亂的姿态裏,作一番有條理有系統的歸置與整理,選出适宜模仿的身法和招式來,那可是一門大學問了。寇英傑輕輕呼息着,這半年來他就培育元氣,苦練陽罡方面來說,已收到了極大的進展效果,無異已是這一行當裏的極流水平!
冷靜的頭腦,敏銳的思慮,細審的目光,幫助他很快的在這些錦鱗互映之中,作重點的記憶與捕捉。
倏地眼前一亮,一道銀色的長線,在魚波之中顯現出來,這道銀線象是一條細長的蛇,穿行于金波衆魚之間,線過之處,群鯉止波,頓為靜止神态。
一時,一百條金鯉,活生生的襯展出一百種奇異詭奇的姿态。
寇英傑立刻就認定出這百式身法,正是适宜于人身模仿的最佳姿态。
整個畫面上,閃爍着一片紅光,這種智光因靈性的突現,很可能在極短暫的一瞬即全消失,只看你的悟性到底如何,是否能悟出來。
因為有了前次的經驗,寇英傑認定這道銀色的光線正是人智與靈性結合的指标,是以,在這條銀色的光線方一出現之時,他就全神貫注。
這道銀色線條慢了下來。在他的注視之下,眼看着這道細長的銀線,緩緩的游現于群鯉之間,其速度甚為緩慢。
寇英傑注視着,見它起自第十三條鯉魚,然後每隔一條作線的連串,待串到末尾時再回過頭來由第一條開始。
立刻,寇英傑體會出這是一種不平凡的顯示,随着這條銀色光線的指示,他默默的記下了銀線所顯示的前後秩序,這番工作,方自過目一度,那條銀色的光線,随即消失于無形之間。
寇英傑心中一怔,方待再次運神細看,眼前畫面忽的一暗,紅光猝失,寇英傑只覺得心頭一震,一切智靈所顯示的官覺,完全喪失。這時他耳中,才又聽到外面的風聲、飛沙聲,還有淅瀝不絕于耳的雨聲。
油脂燈閃閃欲熄,洞穴的光顯得異常的昏暗。
寇英傑再向畫面注視時,才發現到那幅魚龍百變的圖畫又恢複到了原有的形樣,依然是那般固定的一百招姿态,只是對于他來說,已經不再陌生。
寇英傑腦子裏還記得,方才那道智靈幻化而成的銀色指标所顯示的順序,他默默的記着先後的順序,重新在圖畫上安排了一次,留下深刻的記憶。
這番工作完成之後,他感覺到很累了。無異的,這是一種內在智力靈性的透支。內功、定力、智慧、靈性,四者缺一不可。他僥幸的是具有這種功力的境界,達成了他衷心所期盼的願望,而不負恩師郭白雲臨死相托。
今夜,他已不再有聰明的智慧,懷着一顆激動而興奮的心,緩緩地收起了那卷魚龍百變圖。
他內心真有說不出的愉快,日思夜想,魂牽夢系的雜題,一旦解開,這番喜悅之情,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深深體會出來。
洞穴外苦雨凄風,加深了夜的恐怖,澎湃的浪潮,緊緊叩着孤獨者的心鼓。
風聲、雨聲、浪花聲,交織着一天的不寧靜。有始以來,再也沒有什麽聲音,能與這所謂的自然天籁抗衡,再也沒有任何聲音,能夠奏出這般的節奏。
在一度激動興奮之後,寇英傑再次保持了冷靜,又回到了眼前的現實。自從來到這裏,半年以來,還不曾下過雨,這番驟雨來得好突然。寇英傑緩緩地繞出彎曲的穴徑,來到了洞前,一件足以使他驚吓的事情發生了。
他身子急速的向後退了一步,借着洞穴口的一方巨石影遮住了身子,然後才向外面打量着,他眼睛所看見的是一極不平凡的景象。驟雨中,有一艘官舟泊在岸邊。風狂雨大,那艘官舟被吹得前颠後伏,兩名力夫用手牽着繩索,把官舟系向一方凸起的礁石上。
那是一艘十分講究的官船,看起來船艙十分寬大,懸在船艙前的兩列青紗罩的宮燈,想是由于風雨之故,早已熄滅,倒是挂在內艙的兩盞竹絲罩氣死風燈,依然照亮如故。這兩盞氣死風燈上,每只上面都有紅漆寫着一個“內”字。
寇英傑立時內心一懔,據他知悉,這附近府縣,絕無以內字冠名者,很可能舟中人物是來自當今大內皇族,如果自己猜測不錯的話,那麽此時此刻這些來自大內的舟中人物,他們的動機與意圖可就值得警惕與懷疑了。
寇英傑感覺到一陣心驚,打量着眼前那一片浩蕩的河水,真不知道這艘官舟是怎麽進來的。事實上這處水面,乃是黃河主道岔流分出來的一脈支流,由于分出來的岔流,所經之處,皆是急彎駭流,且曲折狹窄,又多礁石,簡直是不能行舟,象眼前這等官舟,它是怎麽進來的?
然而這些都不是寇英傑所關心的,因為他看見舟內已有人向外步出。
先是兩名高撐着油傘的漢子左右站立在艙門兩側,随着艙簾揭處,由艙內步出了兩名身着黃色緞質長衣的老者,二老者由年歲上看去,大約均在六旬上下,均是一樣的高個頭,白面皮。
左面的一個生得長眉細目,鼻挺口方,颔下留着三绺羊須,右面的一個看上去卻要奸滑得多,一對八字形的老鼠眉,三角眼,頭上長發多已皤皤,卻在前額上系紮着一條藍色的緞帶,緞帶正中,配着一塊閃燒着奇光異彩的寶石結子。
兩個人有一點共同的特點——瘦。
夜雨凄燈之下,那兩張白皙瘦削的臉,看上去确是夠恐怖的。
兩個老者似乎都具有相當的身分,神采之間說不出的一股子傲慢勁兒。
站在船頭上,向着岸上打量着,二老低聲的在說些什麽,因為距離頗遠,寇英傑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麽,只能夠看見二人嘴裏散出來的白氣。
這時,雨已經停了,但是風勢很大,那艘官舟被浪頭掀起來又落下去,颠颠撞撞極不安穩,只是船頭上的兩個老人,卻并不慌亂,站立着身子,就象是打進地裏的石樁一樣穩固,倒是那兩個一旁持傘的漢子,身子跌跌撞撞,現出東倒西歪的樣子。
這時即見由艙內步出一個藍衣漢子,手上拿着兩件油綢子雨披,羊須老者向他擺了一下手,說道:“用不着。”這三個字可能是順風的關系,寇英傑聽見了。遂見兩個老人各自在整理着身上的衣服。
那個鼠眉老者回頭說了幾句,即見他右手在長衣下擺上微微一抄,瘦長的身軀已經騰空而起,直向岸邊上落去。緊接着那個羊須老人也自騰身掠起。
官舟雖已泊岸,但是岸邊與沙灘中間還間隔着許多凸礁,這些犬齒交錯的岸礁,各具形象,散布開來足有七八丈的距離。
然而這兩個由官舟上騰起的漢子,卻是由舟上直達沙岸,象是兩道搭空而過的彩虹,随着一片衣袂蕩起的風聲,雙雙落在沙岸上。
寇英傑只由二老上岸的身法看來,已知二人身上懷有罕世的武功。
此刻由于雙方距離不遠,寇英傑非但可以清晰的看清了二老的面影,甚至于對他們說話的聲音也聽得很清楚。
只見那個鼠眉老者冷冷一笑道:“我不相信他會住在這個地方,這裏簡直無處容身!”
羊須老者一雙細長的眸子緩緩的在附近搜索着,聆聽之下,冷冷的道:“這可不一定,寧王少年時就有很奇怪的出世念頭,越是人間罕至之處,越是有可能容他藏身,你我既然已來,總要找上一找才好。”
鼠眉老者冷笑道:“天下之大,哪裏不能藏身,我就不信海胡子他算的這麽靈,偏偏聖上就是聽他的鬼話,可就苦了我們老哥兒倆了!”
羊須老人逍:“海胡子确實有一套,別的不說,只他那一手三陰絕戶掌,只怕普天之下,再也是找不出有第二個人能夠當受得了!”那鼠眉老人似乎心裏對那個姓海的充滿了不服,聆聽之下,只是冷笑着不吭聲。
那個留有山羊胡須的老人,遂即由袖內取出了一個羊皮卷兒,慢慢的拉開來,鼠眉老者拿出一個火熠子,迎風一晃,呼的一聲,已把火亮着了。
兩個人就着火光,在那羊皮卷上端詳了片刻。
寇英傑雖然不曾看見他們在看些什麽,卻可以猜知他們必然是在看一張地圖。
果然即見那羊須老人收起了羊皮卷兒,眼睛在四下觀望了一轉,道:“不錯,這個地方,實在很象,我們往下面搜!”說完身形略閃,已撲出丈許以外。鼠眉老人緊緊跟在他身子後面,也向前襲來。
寇英傑心中一驚,本能的退入洞內。現在他已經知道,這兩個人是為朱空翼而來,而且毫無疑問的是來自大內。
這個消息太突然,太令人震驚了!
寇英傑右掌輕揮,用掌風把洞內的一盞油燈熄滅,黑暗裏他悄悄的盤膝坐定。他的思維,已因為這件事的突然介入而複雜淩亂。
朱空翼雖然不曾把他的出身來歷詳盡說明,可是只由他嘴裏的那截斷舌,以及他所表露的神采,已可明顯的判斷出,他身上必然背負着難以昭雪的奇辱大仇。那麽,眼前這兩個來自大內的詭異人物,他們的意圖宗旨,也就不難想知了。這麽一想,寇英傑真有點坐不住了。
眼前朱空翼出門未歸,只是他所居住之處如果一旦為他們發現,日後勢必會留下無窮後患。這麽一想,他實難再保持緘默,當下自地上站起,正想向洞外奔出,霍地面前疾風襲體,緊跟着是火熠子晃動。
哧的一聲,亮出了一道火光,兩個老人已并立面前。
寇英傑吃了一驚,向後退了一步,只見二老臉上閃煥着無比驚異的表情。
羊須老人沉聲道:“你是誰?”
寇英傑道:“在下姓寇,二位是……”
鼠眉老者一雙鋒芒畢露的三角眼在洞室內一轉,遂即上前,用千裏的火熠子,把面前的一盞抽燈點燃,然後把火熠子又收到懷內。他緩緩轉過身來,那雙三角眼,緊緊的逼視着寇英傑,這才冷冰冰的說道:“我們是幹什麽的,你先別問,先回答我們的問題再說!”
由神态上看來,這個人比那個羊須老人要難說話的多,寇英傑對于這個人一見面即無好感。
那個留着山羊胡須的老人鼻子裏冷冷哼了一聲,在一方大石上坐下來,閃爍着精光的一雙長長細目,在石洞內四下看着:“這裏只有你一個人住?”
“不錯,就是我一個人。”
“你為什麽住在這裏?”說話的是那個鼠須老人,在他說這句話時,身子不禁向前逼近了幾步。可是他立刻就覺出不對了。
須知今日的寇英傑已非當日那般身手,半年以來他身受朱空冀悉心指導,由大自然裏鍛煉出大無畏的蓋世神功,已于不自覺裏養成了護體之罡。
眼前兩個老人,皆為當今維護皇族安危的大內侍衛,自然身手不凡。是以,就在那個鼠眉老人身子向前方一逼近時,立刻就感覺出來。
寇英傑也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接觸,只覺得全身大震了一下,那是一種同性相斥的顯明現象,他微微一驚,霍地站起。就在他身子方一站起的當兒,那個鼠眉老人的身子卻禁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鼠眉老人臉色頓時為之一變,一旁的那個留有山羊胡須的老者也禁不住面色一驚。
鼠眉老人似乎有了此番見地,對于面前的這個年輕人頓時提高了警惕,神色上也不似先前那般狂傲了。
“原來足下是個練家子。失敬,失敬!”邊說,他邊自抱起一雙瘦拳,那張青皮少肌的瘦臉上現出了一種暴戾:“寇朋友,有幾句話我們要問問你,你卻要實話實說,不得虛言搪塞,否則只怕對你不利!”
寇英傑見對方鼠眉老人說話時,那雙三角眼裏不時閃爍着兇光,大有一言不合即時出手之意。在經過一連串不平凡的遭遇之後,寇英傑對于任何事理人物都不能随便掉以輕心,同時也能遇事沉着,不再沖動。聆聽之下,他微微點了一下頭道:“二位老人家既不以身分姓名見示,寇某人又何必非要回答你們所提出的問題不可?顯然不合人情事理!”
鼠眉老者一挑那兩道老鼠眉,正待發作,一旁的那個羊須老人卻冷笑了一聲。他一只手捋着颔下的山羊胡子,點了一下頭,道:“小兄弟你這句話說得也不無道理,我二人的名字告訴你無妨,但是問你的話,你卻要實話實說!”
寇英傑道:“那也要看當言與否。”
鼠眉老者怒叱一聲道:“大膽。”圓睜着一雙三角眼正待發作,他身邊的那個留有山羊胡須的老人卻橫身而前,作出一副笑臉來打圓場:“小兄弟,你不要介意!”這人手捋着那绺子山羊胡子道:“老夫姓農,農泰,這是我拜弟商也平,來到這裏實非游山玩水,乃是在找尋一個多年故舊!”
寇英傑點頭道:“這也是了,只是尊友又與在下有什麽關連不成?”
羊須老人冷冷笑道:“老夫并不曾說與足下有什麽關連,只是向足下打聽此人罷了!”
寇英傑心裏早已有數,卻故意作出一番姿态,當下他微微點頭道:“原來如此,在下願聞其詳。”
自稱農泰的人一笑道:“寇朋友,我們所要找的這個人,是個魁偉的漢子,足有八尺開外,你可曾見過這樣的一個人麽?”
寇英傑心中益加的證明對方所要找的人是誰了,當下不動聲色的搖了一下頭道:“我沒有看見!”
那個叫商也平的鼠眉老人低聲叱道:“胡說,他明明藏身此處,怎地會沒有看見?”
寇英傑道:“既然你們認定他藏身在此,又何必問我?請便吧!”說罷遂把身子轉向一邊。
鼠眉老人商也平,一聲怒叱,說道:“放肆!”只見他右臂倏地擡起,淩空直向寇英傑一掌拍來。
這種手法看來很怪,似拍又抓,五根細瘦的手指微微彎曲着,即有一股尖銳的風力,直向寇英傑身上襲來。
寇英傑頓時就覺出當胸一陣刺痛的感覺,仿佛為五根銳利的鋼針深深刺中,他本能的向外一掙,立刻,那種中掌的刺疼感覺,頓時為之消失。
反之,向他出手的那個鼠須老人卻似忽然為重力一擊,身子倏地後退了兩步,才拿樁站穩。
寇英傑對于這種奇怪的現象感到莫名其妙,其實他哪知道他如今內煞罡力已具形象,只須真力貫注,舉手投足即可置人于死地,加以他半年來日夕推敲郭白雲所傳授的內功十一字真訣,早已融會貫通,由是內外兼修互為因果,功力之精進,非昔日之他所能望其項背。
眼前他雖然未曾想到與對方動手過招,只是想擺脫對方抓拍間所加與的刺痛感覺,卻不知轉動間觸發了力道,內煞罡力倏地發出,才會使得那鼠眉老者商也平當場相形見绌。
原來,這二個人,正是當今大內的傑出衛士。
那名留有山羊胡須的老人農泰,外號人稱閃電客,鼠眉老人商也平,外號是鷹爪手,二人昔日原是黑道出身,在江湖上成名立萬,橫行于川陝一帶,後來為當今大內神武統領平江一叟海大空所收羅,搖身一變而為效力皇族的大內侍衛,自是平步青雲,狐假虎威而目空四海。
平江一叟海大空此人,傳說乃是當今海內的一個奇人,有關此人種種行徑,以及近乎神話的傳說,武林中風聞已久。據說此人發跡于青康邊地,幼負奇能,得異人傳授,練成一身鋼筋鐵骨,父母故後,只身入山林狩獵為生,能擒飛鳥,獵虎豹,但卻因面有青記,貌相奇醜而見惡于鄉裏,有一次與人沖突,連殺十七人而亡命外鄉。
據說海大空亡命外鄉,在西川地面上幹起了黑道的買賣,以其生具特異奇學,不數年間,已闖下了萬兒,匪號青面閻王,川貴康滇一帶,黑道中人,無不聞風而從,奉為神明,而遙遙受其差遣節制。
這個海大空頓時在黑道中得享大名,聲名之盛,在黑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