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袖飄落,養真看見趙芳敬腰間束着的深紫色的宮縧,祥雲垂珠流蘇在緞袍上微微滑動,光芒閃爍。

十六王爺肩寬腰細,宮縧束在腰間略有些松松的,如此看着卻更多了一份懶懶散散的風流雅态。

養真情不自禁地閉了閉雙眼。

她的心底閃過的是他勒着獅子紋十六連環金鑲玉腰帶、身着王服的威嚴尊貴模樣,不是現在這般閑雲野鶴。

而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耳畔響起了趙芳敬一聲輕笑。

“聽人說你病了,卻不肯吃藥?”趙芳敬将外罩的大袖衫一撩,順勢在養真的床邊落座。

養真下意識地爬起身來。

她不敢再去打量趙芳敬,只老老實實地垂着眼皮:“不是大毛病,您……十三叔怎麽親自來了?”

“我自然要來看看你好不好,”趙芳敬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子,“告訴十三叔,哪裏不舒服?”

因為他在跟前,養真只覺着渾身都不舒服。

“沒、已經好多了。”嘴上卻還說着相反的話。

趙芳敬道:“小小年紀,可千萬別學那些諱疾忌醫的壞毛病。”

正在這時候,奶娘跟紅杏從外走了進來,紅杏手中端着個茶盤,裏頭放着一碗湯藥。

奶娘取了過來,畢恭畢敬地陪笑道:“王爺,藥來了。”

她上前一步躬身将藥獻上。

趙芳敬自然而然地擡手接了過來:“喝了這個能好的快些,來,十三叔喂你。”

養真愣愣地看着趙芳敬。

其實這并不是什麽值得驚訝的事情。

因為在養真給送出京城之前,留在趙芳敬身邊的時候,但凡她有個頭疼腦熱,趙芳敬都會着急的不得了,親自的端茶喂藥不過尋常。

那時候他真的很溫柔體貼,把她照料的無微不至。

給趙芳敬捧在掌心裏似的對待,甚至讓養真覺着……生病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自從她來到莊園後,一切就不一樣了。

每當生病很難受的時候,養真甚至有些懷恨趙芳敬。

為什麽啊!當初把她寵到了天上去,她都已經習慣了有他随時随地地陪在身邊兒。

如今卻又将她扔下來,不理不睬。

雖然老陸跟奶娘等也十分盡心,但對養真而言一切都已經不同了。

每當生病的時候就越發的想念昔日趙芳敬對自己的好,那病情就越發嚴重。

有好幾次,養真都覺着自己或許會病死在這裏。

只是後來……終于學會習慣,慢慢地緩過勁來。

此刻對上他久違的溫和眸色,養真心頭竟是一陣酸楚難當。

養真張了張口,終于道:“不、不敢勞煩十三叔,我自己來。”

趙芳敬看了一眼旁邊。

奶娘忙躬身退下。

“你真的跟我生疏了。”将藥碗放下,趙芳敬垂了眼皮,聲音淡淡的,好像還有些感傷。

養真一愣。

趙芳敬苦笑:“是……因為十三叔把你送出京?”

養真轉開頭去。

她畢竟已經不是當初那單純思念着他的小女孩兒了。

也知道他有許多不得已。

“不是的,”養真平複了一下心緒,微微笑了笑:“我畢竟,也不能跟着十三叔一輩子。”

趙芳敬沉默。

半晌,一只手摁落在養真的頭上。

“小丫頭。”大手在她的發端輕輕摩了摩,聲音裏有些許無奈笑意,“你的确是在怪罪我呢。”

養真歪頭躲過。

趙芳敬道:“對了,既然說到這裏,十三叔也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麽?”

“這次我回京,會帶着養真一起。”

“什麽?”養真大吃一驚。

她記得,自己回京的時候是在十四歲生日過後。

回京不多久,行了及笄禮,就跟趙曦知大婚了。

他怎麽要在這時候帶自己回京?

養真心慌,本能地想到了趙芳敬是想讓自己早嫁。

“我不回去!”養真脫口說道。

她的反應如此激烈,趙芳敬詫異:“為什麽?”

養真生生地咽了口唾沫:“我、在這裏好好的,不想這麽早回京。”

趙芳敬微笑:“哪裏好好的了,之前差點出事,如今那些人又都知道了你是誰……從此往後,只怕更加會多事,我豈會放心把你留在這裏?”

養真擡眸:“十三叔是怕我留在這裏出事?”

“不然呢?”

養真定了定神。

只要不是趕着讓她嫁給趙曦知,那就行。

她沒有說出自己的擔心,趙芳敬打量着女孩子變化的神情,卻微微一笑,将藥端起來:“好了,再耽擱一會兒就涼了。”

養真遲疑地接了過來,皺眉喝了口:“苦。”

趙芳敬嗤地一笑,擡手探入袖子裏,不多會兒竟摸出了一個小小地紙包。

養真的心亂跳了兩下,大睜雙眼:“十三叔,你……”

“還好,你這習慣還沒有改。”趙芳敬笑着将紙包打開,裏頭竟是些松子糖,才打開,就有一股甜香沁了出來。

趙芳敬拈了一塊送到養真嘴邊:“張嘴。”

養真身不由己地張開手,久違的甜意在舌尖上散開,方才的那股苦藥味兒便不複存在了。

品着松子糖的酥甜,過了好一會兒養真才問:“十三叔為什麽随身、帶着糖?”

趙芳敬“嗯”了聲,一本正經地說道:“這本是要給那路邊上見了我就搖尾巴的狗兒吃的。”

養真嗤地笑了起來:“你說我是狗兒。”

趙芳敬含笑搖頭:“誰叫你只管明知故問,十三叔的糖,還能是給別人留的?”

養真吃了糖,心情也随之轉好了很多。

趙芳敬叫她把剩下的藥都喝了,她也言聽計從。

不知不覺,已經把一包糖吃進大半去,養真忙停下來,将剩下的仔細包好。

趙芳敬道:“怎麽不吃了?”

養真道:“我想給仲春哥哥跟麗月也嘗嘗。”

趙芳敬笑的眼波閃爍:“難為你有心。”

養真把糖放在枕邊兒,心裏仍有些忐忑:“十三叔,你真的要帶我回京嗎?”

趙芳敬道:“當然。”

養真咬了咬唇,試探着又問:“使得嗎?會不會、給十三叔帶來麻煩?”

趙芳敬見她唇邊上還帶着些許糖渣,便給她輕輕地抹去。

他一笑起身,轉身之時淡淡道:“你若不跟着我身邊兒,才真正是大麻煩。”

養真不是很懂他這句話。

但大概是吃了糖的緣故,原先心中的疑慮、猜忌、不安……逐漸消退不見了。

****

果然如趙芳敬所說,“未來的皇後娘娘”住在錢家莊的事情不胫而走。

加上十三王爺也在莊院內,一時之間,周圍但凡是有頭有臉的人家,紛紛趨之若鹜。

攀親的攀親,沒有親故關系的,也要絞盡腦汁跟錢家莊的村人搭上關系,削尖腦袋也想鑽到錢家莊,跟十三王爺或者未來的皇後娘娘搭上關系。

錢家莊的大門口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幸而有老陸在外頭擋着。

傍晚時候,錢仲春跟麗月被父母帶着來到莊子裏。

仲春還特意抱了阿黃,原來阿黃那日給葛三郎等踢傷了,這兩天漸漸好轉,仲春便特帶來給養真看看。

劫後餘生,養真見了他們兩人,也很是開心,忙把趙芳敬給的糖拿出來給他們吃。

窮苦人家的孩子,吃顆糖就如同過年了,兄妹兩人吃的津津有味,又特喂給阿黃一顆,阿黃也吃的眉開眼笑。

兩日後,天氣晴好,錢仲春跟錢麗月舉着個大燕子風筝來找養真。

原來上次那個風筝沒放成就給弄壞了,錢父便又做了個新的給他們。

養真這兩日不敢出門,生恐給人圍看着指指點點,見了這大風筝,卻喜歡的很。

正在猶豫,趙芳敬從外進來:“喲,這風筝哪裏來的?”

錢麗月忙道:“王爺,這是我爹親手做的,我們正要讓真真一塊兒去放風筝呢,上回都沒有放成。”

趙芳敬垂頭打量着,笑道:“看着好的很,不知放起來怎麽樣。”

“這個一定會飛得很高,”錢麗月很喜歡他,眼巴巴地問:“王爺要跟我們一塊兒嗎?”

養真以為趙芳敬一定會拒絕,卻沒想到,他竟興致勃勃地答應了。

卻叫她目瞪口地啊。

加上仲春在旁邊撺掇,養真只得跟着他們出了莊院。

趙芳敬并沒乘車,也不坐轎,在村民們驚疑畏懼的眼神中,同蹦蹦跳跳的錢家兄妹一塊兒來到村後。

寬闊的青草坡在陽光下如同一塊兒翠綠色的毛毯子,遠處的抱錢河波光粼粼,景色極為怡人。

趙芳敬立住腳,深邃的目光注視着前方的抱錢河,眼中閃過一抹暗色。

他深深呼吸,才含笑回頭看那三人。

養真三人忙着擺弄那風筝,出乎意料,這一次卻比先前那回順利多了。

也許是風正和順,仲春才将風筝舉高,一陣好風掠過,那大風筝飄飄蕩蕩,扶搖而起。

養真沒想到會這樣快,只覺着手中的線一直往外掙,像是冥冥中有一股力道牽扯着,要把自己也要拉着飛上天似的,不由地有些慌張。

錢麗月在旁邊拍手叫好,仲春見那風筝有些搖晃之勢頭,忙向着養真跳腳揮手地叫着:“小喬妹妹快跑,不然又要掉下來了!”

養真正不知所措,給他一句提醒,這才忙拉着風筝往後跑去,一邊跑一邊回頭看,果然見那風筝越來越高,越來越遠。

她愣愣地看着風筝飄搖勇上的樣子,一剎那,風從肋下穿過,吹的她的衣裙跟青絲也跟着亂舞。

養真給風簇擁着,竟覺着自己真的也随着風筝而飛了起來,渾然忘了正還在往前跑,也不知身後已經是個陡坡。

直到仲春大叫道:“妹妹小心,小心!”

養真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跌入一個溫暖而踏實的懷抱。

她懵懂地擡頭,正對上趙芳敬凝視的雙眸。

他頭上的蓮花冠顫巍巍地,眼神卻溫和而堅定。

養真的手不由一松,那大燕子擺脫了束縛似的,刷地便騰空飛遠,越來越小,好似已經升入雲端九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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