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見

冬日寒涼, 偶爾出大太陽不起風的時候, 倒也挺暖和。

對于大多數十七八歲的學生來說,如今的春節年味一夕比一夕淡,除了抓緊享受假期,其他都是虛的。

從象泉山莊回來開始, 虞星天天窩在家裏足不出戶。

算一算……已經躲了盛亦将近一個禮拜。

這一個禮拜內,但凡盛亦發消息, 她必定拖到實在不能拖的地步才回,不出三句立刻就找借口結束對話。

約她出門兩次, 兩次都被她拒絕。

不能不躲。

猶記得那天回家來, 晚上連覺都沒睡好。滿腦子想着“盛亦喜歡我”, 驚詫之餘,越發茫然。

她喜歡盛亦嗎?

扪心自問多次, 應該是不的。但又有種描述不清的感覺,朦朦胧胧, 一時教她犯傻, 像踩在雲端上, 第一次, 連自己心底的想法都看不真切。

她得不出确切答案,只能陷入更深更重的煩悶之中。

想來想去, 最後還是不想了。

比較比起那些遙遠的東西, 擺在眼前最直觀的現實就是, 他們之間有着無法跨越的差距, 這條鴻溝比銀河還寬, 在此之上想什麽都顯得好笑。

于是她幹脆用起最簡潔的方式解決——躲。

逃避盛亦的第一個禮拜零一天的下午,虞星陪小姨喝茶吃了會兒點心,困倦襲來,趿着拖鞋回房,進被窩睡了個美滋滋的晌午覺。

一到放假,懶洋洋的骨頭縫裏都透着乏勁,好夢綿長。

Advertisement

傍晚吃過晚飯,天黑的早,虞星還沒決定晚上看書的時候吃什麽水果比較好,突然收到童又靖十萬火急的消息:

【快來!我有急事找你!非常重要!趕緊趕緊趕緊!】

虞星看得一愣,不待她問,童又靖甩出地址,說:【我在這等你啊,馬上來!】

地點是個咖啡館,虞星暈頭轉向,懵然動身。和小姨說了聲就出門,路上給童又靖打電話,不通。

只收到消息:【信號不好,到了再說,我在樓上等你。】

虞星不疑有他,童又靖用的表情包和說話語氣都和往常無異。打車過去花了半小時,到咖啡廳,大概是因為消費不低的緣故,即使放假人也不多。

照着發來的卡座號詢問服務員,服務員将她領到二樓。

一上二樓,臨到座前,遠遠看過去,虞星腳步和表情俱是一僵。

那邊面對面坐着兩個人,其中童又靖一見她,起身飛快跑過來,雙臂一張将她緊緊擁住。

“……對不起!我也是被逼的!你不要生氣!!”

童又靖将她箍得死緊,生怕她會一氣之下甩手走人。

不至于。虞星扪心自問,再如何也沒到那個程度。只是……她無奈地瞪了眼松開她之後一臉歉疚的童又靖,恨鐵不成鋼——

好啊童又靖,沒想到你個濃眉大眼的,竟然也叛變了。

不遠處,盛亦老神在在端坐,臉上挂着淺淡的、胸有成竹的笑。

“對不起嘛。”童又靖小聲說,趁機偷偷抱怨,“哇,他真的好惡毒,跟我堂哥不知道說了什麽,我堂哥天天給我安排‘相親’,介紹他國外的朋友給我認識……我這個年怕是過不好了!”

頭疼的問題就在眼前,虞星哪顧得上同情這個推波助瀾的幫兇,啐道:“活該!這樣就把我賣了?”

“我錯了……”童又靖拽着她的手讨饒。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虞星老老實實走到盛亦面前。

“學長……”她嘿嘿笑,“好久不見,氣色不錯,新年快樂,喝咖啡呢,吃飯了沒?”

盛亦不理她的四字經,擡眸瞥向童又靖。

一個激靈反應過來,童又靖抓起卡座上的包:“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倆慢聊!”

“欸——”

回身抓了個空,虞星捏捏拳頭,無語。

是誰當初說盛亦要是打她主意,就替她撐腰的?

就這腳底抹油的速度,撐腰?虞星看童又靖不幫着盛亦親手把她的腰撅折,都已經算顧念姐妹情了。

這廂盛亦趕跑多餘的人,滿意挑眉:“坐下。”

已經來了,虞星只好安分落座。

“寒假過得挺好?”

“還行。”

“脖子癢癢嗎?”

她一愣:“啊?”

“我看你是過得太舒服,很想我把你的頭擰下來?”盛亦眯着眼,只勾一邊唇角,笑得有點危險。

虞星往後靠,貼着座椅靠墊:“別這樣學長。”

盛亦似笑非笑打量她,卻沒有發難。叫來服務員,吩咐兩句,沒多久,送來一杯熱飲,端到虞星面前。

“這是?”

“給你點的,這裏的咖啡比較苦。”盛亦自己喝的是白開水,悠悠道,“你不是不喜歡苦的。”

虞星瞥他一眼,沒說話。手搭在玻璃杯邊緣,溫溫熱熱,正正好。

稍作沉默,盛亦這才開始發難。

“讓你別躲我,你偏要躲,我的話你當成耳邊風?”

來了來了。虞星眼神閃躲:“我……”

“給你發的消息不止二十條,你回我幾個字?沒記錯的話,不超過三十?”

“……”怎麽連這都數。

“兩次找你,你都說沒空。我倒是很好奇,你忙什麽這麽沒時間?”

“……”

虞星低頭看着桌面,裝死。

盛亦眉頭微蹙:“說話。”

飛快擡眸,立刻又斂下,虞星微微別開腦袋,聲音低而輕:“學長你明明懂的……”

他是懂她的意思,但不表示他接受。

“合着我那天跟你說那麽多,你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她不吭聲,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看來是打定主意要和他這個追求者劃清界限。

盛亦氣得腦仁疼,狠狠盯着她,有些躁,端起杯子喝了口白水。

“……”

她看着桌面,思緒飄忽,用手摳着桌沿,根本不在意他。

太陽穴突突跳,盛亦端起水杯,又喝一口。

“……”

她偷偷瞄他,随後假裝無事發生,看向別處。

盛亦看着那張臉,直想掐死她,再度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恨得牙癢癢。

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一等一的會看眼色。她現在就是篤定了他不會動她,拿準了他下不去手。

“喜歡”兩個字都已經說出口,他還有什麽叫嚣的資本?

感情上弱她一頭,她再不需要像以前一樣戰戰兢兢地害怕,底氣十足。

他真能把她腦袋擰下來?就算再氣她陽奉陰違,怕是擰斷自己的手指,也不可能擰她的腦袋。

盛亦越想越胸悶。

氣氛僵滞,虞星靜等着他發作,半天不見動靜。

等得都累了,卻見對面氣勢終究是弱下來。

盛亦沉沉抒出一氣:“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你是不是也該理解我?”

虞星不明所以,“啊?”

“這種事如果自己控制得住,人活着能少多少麻煩。”盛亦睨她,道,“你不願意接受,OK,但是一味地躲沒有用,給個緩沖時間,你好調整,我也好調整。”

她愣愣地,不是很明白。

“你越躲,我越是想你無處可躲,這不是在激起我的逆反心理?”他有理有據道,“倒不如順其自然,正常一點,說不定時間久了,我的感覺也就變淡了。”他的聲音極具誘惑力,“到時候看你跟看其他人沒什麽兩樣,不過是水靈一點的白菜而已。”

好像……有點道理?

走到今天這一步,前期問題很大。虞星覺得最開始和他鬥智鬥勇屬實是個錯誤的決定,也怪盛亦,逆反心這麽強幹什麽?

她又是個外軟內硬的性格,兩人硬碰硬,針鋒相對碰着碰着,誰都沒把誰幹掉,反而闖進對方的生活,彼此互相入侵。

虞星一邊考慮一邊打量他,想一會兒瞄他一眼,許久,勉為其難地點頭:“……你說的也對。但是學長!”她立刻道,“你喜歡誰是你的權利,我尊重你這個權利,不過既然要正常相處,話我得說在前面。我這個人最怕搞那些膩膩歪歪的,你喜歡你的可以,不能對我……”

話沒說盡,她留有餘地。

深吸一口氣,盛亦臉黑得像鍋底。她防賊一樣的表情,就差把“不要騷擾我”這幾個字寫在臉上。

——又想把她腦袋擰下來了!怎麽辦?

“學妹說的,我都懂。”

笑着咬牙說出這幾個字,盛亦端起杯子,将水一飲而盡。

……

八點多,時間還早。

盛亦開車送虞星回家,開到一半突然反悔。

“上次你請我吃飯好像還有兩家店沒吃完?”

“啊?”他突然提起這個,虞星一愣,“那、那下次……”

“改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盛亦淡淡一笑,扭頭睇她,不容拒絕地拍板,“學妹,請我吃飯。”

“……”真不要臉。

虞星想回家,想念溫暖的被窩,想念香噴噴的小姨,想念那一堆還沒做完的習題。

“今天就算了吧,這麽突然。”她實在不想再繞遠路,這都快到家了,“我們現在過去,人家估計都關門了,要不然……哎,我家附近有條小吃街,特別好吃,過年這段時間非常熱鬧,學長我帶你去逛一下?!”

“小吃街?”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她這是在敷衍他。

“真的很好吃,不騙你。”大忽悠虞星上線,表情偏生做的比珍珠還真,“哇塞,你不知道,那些攤子的老板都是做了很多年的,手藝特別好,別的地方根本吃不到!”

“……”

“上次我吃那個什麽,差點把舌頭都吞了!學長你一定要試一下,我跟你說……”

盛亦不說話,虞星便不停嘴,一個勁地游說。不光說,她還往他這邊靠,怕是自己都沒察覺。要不是安全帶綁着,她說不定能把他擠到窗外。

安全起見,伸出一只手将她推回去,盛亦受不了她的聒噪,皺眉:“知道了,去就是了,你閉嘴。”

虞星趕緊噤聲,喜笑顏開。

車停在小吃街附近,一進去,盛亦就知道自己沒猜錯。

虞星為了速戰速決敷衍他,随便挑了一條家附近的街,就敢吹成明珠蒙塵不來會後悔的絕世美食隐藏地。

盛亦倒不在意這些,原本就是想和她多待會。好不容易把這個沒心肝的诓出來,還不留久一點?

沒想到他也有今天,熟人看見了不定得笑話成什麽樣。

巴黎香榭麗舍大街,紐約第五大道,放着好去處懶得走,在這逛一條破破爛爛的小吃街,他這盛氏集團太子爺,跌份可真是跌到了極致。

盛亦腹诽之餘,沒有手軟,買了兩串糖葫蘆塞給她。

虞星拿在手裏,一臉為難:“這?”

他道:“不能白來。什麽都不買,不是顯得我小氣?”

說着往下走,又給她買了一份麥芽糖。

虞星怕他購物興起,連忙轉移注意力,拉他看些小物件。

沒什麽稀奇的,這裏有的東西,景點街都有,商場外也有,見過路邊就都見過。

盛亦耐着性子由她糊弄,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着話,氣氛也算不錯。

邊走邊聊,糖葫蘆拿在手裏久了,聞着挺香,虞星沒忍住,“吧唧”在糖葫蘆上咬了一口。

恰時,盛亦忽地說:“這麽久來,我做了不少你讨厭的事。你應該挺讨厭我?”

她一口糖碴子差點嗆到,連忙咽下去:“嗯?呃……還,還好吧。”

客氣話說的自己都不太信。

盛亦更不信,微微一笑:“不用哄我,我心裏有數。”

她抿了抿唇,不說話。

“你是不是一直很想弄死我?”

“那倒沒有那麽嚴重……”半死就行。她笑了下,低頭咬糖葫蘆。

盛亦邁着步,眸子黑而沉,半晌沒出聲。

這條街破舊,但有點老城的味道。

陳舊、腐朽,古樸、自然。

小時候,爺爺的助手閑下來,時常帶着他坐車在西區和東區游覽。那時候的四九城,就像現在的這條街一樣,有着相同的氣味。

其實以前的事,他已經不太去想。這些年,幾乎沒有幾天真正開心。

自從被接回爺爺身邊,生活就被無窮無盡的嚴苛填滿,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樣,不停循環往複。哪怕是作為孩童的他,也從來沒有得到過一絲憐惜,爺爺甚至将對父親的失望和憤恨,全部加在他身上。

那時他才幾歲?剛剛失去雙親,好不容易通過治療将心理問題的苗頭壓了下去,爺爺卻連喘息機會都不給,立刻要求他走上成材之路。

強壓之下,他過得壓抑又痛苦。總是一個人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時常暴怒,時常沒來由地感覺躁郁,想要毀滅事物的那股戾氣,在身體裏橫沖直撞。

他不能說,只能靠自己忍耐,壓制。久而久之,開始學會用笑容面對一切,直至終于成為了一個溫文儒雅,外表溫柔無害的存在。

這麽多年,孤獨感始終不曾消失。

他習慣了獨自在房間裏學習、玩耍、靜靜與自己相處。後來的這些朋友遠遠不夠填補,在真正需要陪伴的那些年裏,他沒有過玩伴,沒有過可以一同分享的另一個人。

為什麽喜歡虞星?

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這一路走得太安靜,太沉悶。

虞星意闖進來,是個意外,也是一個驚喜。

他們可以為一封情書暗暗較勁。

彼此間的一個稱呼,就能你來我往地賦予無數種意味。

今天你非要摁着我低頭,明天我偏要梗着脖子接招。

一個眼神,一句話,一道菜,一個表情……所有的所有,細微到常常被忽視的東西,突然都變得有趣至極。

很幼稚,像兩個不服輸的小學生在過招。

可就是因為有虞星,因為她,他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能被掰碎填滿,日子不再是枯燥壓抑的黑白色。

見過那麽多人,形形色色,只有虞星一個。因為她太過要強,所以才會在被他整被他戲耍的時候,死不低頭。

也幸好她要強。

如果不是她,不是這樣不服輸的虞星,或許他們不會有後來這些。

思緒走得有點遠,不知不覺一條街過半。

盛亦吸一口氣,寒涼的空氣吸進肺裏。側頭看向她,她手裏那串糖葫蘆,吃了三分之二。

“……虞星。”

“嗯?”她吃得起勁,神游天外,根本不知道他心裏起了怎樣一番波瀾。

他看着她,眸色如夜般濃重,擋住了那些潛藏的柔和情緒。

早在那天就想說的。她問他為什麽喜歡她,一直沒有說出口。

很感謝。

謝謝你來陪我玩。

不懂他此刻想法的虞星,一臉單純,眼巴巴等着他的下文。

盛亦忽地一笑:“你好像個白癡啊。”

“???”

虞星咬着糖葫蘆一臉莫名。好好的怎麽罵人呢??

他爽朗地笑起來,虞星不高興,擡手用胳膊肘用力頂他。盛亦拔腿開跑,虞星氣得在後面追。

一步一步,空氣中的冷意似乎正在消散。

第一次擺脫孤獨感,是在初次賽車的時候。就像是找到宣洩的途徑,盛亦喜歡那種感覺,在疾馳前進中,時間一秒一秒流逝地那麽清晰,只有那樣,冗長的時間加速消失,他才覺得自己活着。

現在不用了。

終于不需要賽車替他将貧乏的時間殺死,虞星的存在,讓時間變得有趣,每分鐘都豐富充盈,甚至舍不得它走太快。

可能虞星就是上天送來陪他的玩伴。

遲了很多年,不過沒關系。

謝謝她能來。

這一次,他願意讓車開慢點。

……

雖說小吃街離虞星家近,盛亦還是堅持送她回去。

這段距離不遠,兩人一起步行。

或許是氣氛使然,又或許是冬夜原本就适合感慨。快到家樓下時,虞星嘆了口氣,對盛亦坦白:“前面你不是問我是不是讨厭你嗎。”

盛亦扭頭看她。

“那時候,讨厭是有一點。”虞星說,“我就是不喜歡別人強迫還有威脅我,不管是誰都會讓我很難受。說出來可能有點好笑吧……”她低頭看了看腳下,“我就是希望,相處的時候能夠互相尊重一點。只要願意尊重我,我就覺得還好。”

許久沒說話,幾步路過去,他颔首:“嗯。”

樓道就在不遠。

虞星瞥他,說了這麽多已經夠了,沒必要再繼續。沖他擺擺手,“學長你回吧,開車注意點哦,路上小心!”

言畢小跑往前。

“虞星——”

盛亦忽然叫住她。

虞星停下,回頭:“嗯?”

盛亦邁開大步走過去,行至她面前,沒等她反應過來,忽然伸手抱住她。

她吓得一僵。

卻感覺虛虛攬着她的那只手,在她背上輕拍了一下。

“沒有要非禮你。”他說,“別緊張。”

沒法不緊張,這都被抱住了!

虞星僵着身子,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在他懷裏,全都是他的味道,清淡好聞的香味一點點将她包圍。

“以前的事是我不對。”

“學妹大人有大量,別和我計較。”

盛亦單手攬着她,這是個禮貌的擁抱。

聲音浸潤了冬日潮氣,他擡起另一只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

“……對不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