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見

盛亦的生日在四月中旬。

這一點, 秦懷發給虞星的資料文檔裏有寫,但她沒留心, 看過就忘, 還是童又靖提起, 才想起這回事。

午餐她倆在校外單獨吃的, 飯後到常去的咖啡館休息。

“盛亦過生日你會去嗎?”童又靖攪着杯裏的奶茶, 問。

虞星皺眉:“我去幹什麽?”

“你說你去幹什麽?他肯定會喊你啊, 你去不去嘛?”

“十九歲又不是十八歲。”

“那也是一年只一次的日子。你去我們倆就可以一起作伴了!”

虞星用小叉戳破點心最上層的面皮:“不去。”

童又靖很希望有個伴,游說道:“別啊!盛亦每年生日, 他家裏都會給他辦的很隆重,有好多好吃的,好多人都會去!”

本來只是猶豫, 童又靖這麽一說, 虞星越發不感興趣。

“人多有什麽好玩的,菜市場人更多,你跟我去嗎?”她笑道, “而且你都說了,他家裏辦的隆重,請很多客人,我非親非故的腆着個臉湊什麽熱鬧?”

“同學啊!大家是關系好的朋友, 怎麽不能去?拜托, 更沾不上邊的人多得是擠着去的!”

“不了。”虞星堅持, “我不喜歡湊熱鬧。”

童又靖說不動她,盯着她看了數秒, 作罷:“算了,反正盛亦肯定會找你的,你跟他說去吧!”

這是篤定她拒絕不了盛亦。虞星失笑,搖搖頭,不再多聊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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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完咖啡回班上,上課前,盛亦突然打來電話。

虞星到走廊角落接聽。

他卻不為生日的事,開口而是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有飯沒吃完。”

能不記得嗎?虞星服了他催債的本事:“放心,忘不了。”

“既然這樣,不如下午放學後的晚飯……”

拖長的尾音仿佛姜太公的魚鈎,就等着她上鈎。虞星懶得浪費時間,幹脆地應下,“好,放學見。”

“放學我來找你?”

“行。”

盛亦滿意了,沒閑扯太久,上課鈴響前半分鐘,“體貼”地将她“放生”。

……

下午最後一節是班主任的課,虞星向來不看人下菜,哪個老師的課都上得認真。是以,除了被點名回答問題的時候,從來沒有被老師長時間注視過。

今天卻破例。

離下課還有七分鐘,教室外突然多出一個身影。

——盛亦。

他慢悠悠踱着步子出現的剎那,虞星還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下一秒定睛看仔細,不是假的,真的是他。

高二三班的大半數人——甚至可以說是全部——不約而同朝外行了注目禮。

盛亦仿若未覺,站在第一扇窗戶正對的位置,往後一靠,倚住走廊闌幹,透過玻璃窗看向虞星。

班上其他人的視線不時瞟來,連講臺上的老師都頻頻看她,虞星僵着身子,頭皮發麻,在心裏狠狠将盛亦痛罵一千八百遍。

神經病啊!!

她說的是放學見,不是還沒下課的時候!她同意他來“找她”,也不是這麽個找法!大剌剌地杵在她班門口,盛亦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虞星捏筆捏得死緊,強迫自己忽略窗外那個人,集中聽講。

不知該不該說是托他的福,下課後總會拖兩分鐘的班主任,這回一秒都沒多待,鈴聲一響就走人。

只不過臨走前,留給虞星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一邊收拾東西,虞星長抒一口氣。

班上的學生今天走得飛快,明明注意力高度集中在門外的盛亦和教室裏的她身上,偏要裝作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不知道,求生欲強到極致。

當然了。背地裏議論是一回事,誰敢當着盛亦的面八卦他?又不是不要命!

平時收東西速度不慢的虞星,難得成了最後出教室的那個。

走出去,就見靠着闌幹的盛亦面帶笑意,提步迎上來。

“學——”

不等他說完狠狠在他鞋側踢一腳,虞星壓低聲斥道:“學你個頭!”

盛亦“嘶”了聲,挑眉:“你脾氣越來越大了。”

“少裝。我根本沒用力,你嘶什麽嘶?”

他一臉做作:“真的疼。”

虞星氣得想翻白眼,“你幹嘛到我班上來?你沒看到老師在?我好好上一節課,全被你攪和了!”

“看到就看到呗,老師又不是不認識……”

虞星瞪他,盛亦一頓,話音立時拐了個彎:“學妹說得是。下次我不上來了,就在樓下等。”

還有沒有下次再說吧。虞星腹诽,板着臉朝樓梯口走。

盛亦和她并排。

這個人“惡名在外”,在走廊和樓梯上碰見的所有學生,看見他全都下意識往旁邊讓出幾寸。

順帶連虞星也不敢直視。

通行無阻行至停車場,虞星氣鼓鼓坐進盛亦的副駕駛,從側門出了學校,半路才消氣。

那兩家小店開在一塊,生意不錯,到的時候人差一點坐滿。

虞星劃算過,點的東西,分量正好夠飽,又不會浪費。兩家店一前一後吃完,不到四十分鐘。

見時間還早,盛亦提議:“上次那個商場在街對面?去逛逛?”

虞星想了想,正好消食,點頭同意。

兩人一路有一搭沒一搭聊着閑話。

邁進商場大門,盛亦忽地開口:“我生日快到了,那天童又靖他們都會去,你也來?我去接你。”

事先已經得知,虞星很淡定:“不了,我就不去了。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盛亦側眸睨她,面色不如先前明朗,“為什麽不去?”

“你過生日不是很多人麽?我去幹什麽,我又不認識。”

“童又靖他們幾個不是在?”

“他們幾個我是認識,但是別人我不認識啊。”虞星道,“朋友之間的聚會無所謂,那種正式場合就算了,我去不合适。”

盛亦沒說話,沉默地走了一會兒。虞星和他聊起別的事情,仿佛沒察覺他興致變低,又或者是故意岔開話題。

在商場裏逛了二十多分鐘,逛回一樓,虞星看看露天小噴泉處休息的人,時間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他沒反應。

她以為他沒聽清:“回去了吧,嗯?”

盛亦轉身走了幾步,在噴泉前一處石凳坐下。

虞星一愣,跟過去:“你怎麽坐下了?我們該回學校了!”

“我累了。”他長腿一伸,姿态懶散。

“這裏回去不遠,要不然你等回學校慢慢休息?”

盛亦擡眸盯着她,薄唇吐出兩個字:“我不。”眼睫輕眨,他說,“我過生日你都不來,我不想走了。”

……還帶耍賴??

虞星勸道:“學長你別鬧了,等下回去要遲到的,快走啦!”

“不走。”

她着急,上前拉他,盛亦坐着巋然不動。

虞星急了,松開他的胳膊:“走不走?”

“不走。”盛亦誓将無賴耍到底,“除非你答應陪我過生日。”

“我們當時說好的。”虞星板起臉,“我尊重你的喜歡,你也要尊重我。現在這樣又開始威脅我了?”

她轉身要走,盛亦長臂一伸,拉住她的手腕。

“我沒有威脅你。”

虞星被拽住,站着回頭,“沒有?”

盛亦默了默,眉頭蹙起,好幾秒才放平:“就當我求你,行不行。”

無言許久,虞星深呼吸幾回合,而後,掙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人。

憋着一口氣,虞星心裏不痛快。給他幾天好臉色,他又開始得寸進尺!越想越不爽,腳下匆匆,往公交車站走。

過馬路等紅燈時,突然接到童又靖的電話。

摁下接聽。

“喂?”

“喂,星星你回來沒?回來幫我帶杯喝的。”

虞星道好:“我在回來路上,等會坐公交車。你要喝什麽?”

童又靖詫異:“公交車?你不是跟盛亦一起出去的嗎,怎麽坐公交車?”

“別提了。”虞星不悅道,“他說過生日那天要我去,我不去,他就開始耍賴坐下不肯走。我怕遲到就自己一個人先走了。”

“你先走啦?”

“嗯。”

“……把盛亦一個人扔在那?!”

“嗯,他不肯走。”

紅燈快要跳轉成綠色,虞星想挂電話:“我要過馬路了,你發消息……”

“先等等。”

“怎麽了?”

只聽那邊童又靖長長抒了口氣:“那個,我跟你說。”

“嗯?”

“你別告訴盛亦啊。這種事,按理來說我不應該多嘴的……”

……

沿路返回商場,到露天休息處一看,盛亦還在那沒走。他依舊是先前的姿勢,背影散漫,周身圍繞着一股淡淡的、好像誰都融不進去的氣息。

他看着噴泉,不知在想什麽。

虞星想過去,猶豫停下腳步。

站了站,瞥見不遠處的冰淇淋店,她快步過去,要了兩小桶冰淇淋。

虞星捧着冰淇淋回到他面前。

盛亦看見她,眼裏閃過明顯的詫異。

“……你怎麽回來了?”

虞星抿緊唇,不答,遞給他一桶冰淇淋。

盛亦接過:“為什麽給我買這個?”

虞星在他身旁坐下,撇嘴:“你上次不是想吃嘛。”

他們第一次來這個商場的時候,他看見什麽都想去試試,那天這家冰淇淋店門口大排場龍,他看着眼熱,覺得一定好吃,開口要她買。

其實她心裏知道的,他什麽沒吃過什麽沒見過,那些好奇和熱情,不過只是想和她多待一會兒。

但當時,她只想着早點帶他吃完那幾家店,早點完事。

“你不是走了嚒。”盛亦拿起插在冰淇淋上的勺子,慢悠悠問。

虞星捏着勺子挖起滿滿一勺,板着臉道:“怕保潔阿姨把你當成垃圾清走了。”

他勾唇,沒說話。

虞星吃下一口,實在不得勁,用力把勺子叉回綿綿的奶油冰上:“我真是欠了你的!這樣吧好不好,你過生日我真的不方便去,我給你準備禮物,你生日那天抽個空出來拿,行不行?”

她肯回來就是有得商量,盛亦哪會不知,故意拿起喬來:“可是生日最重要的切蛋糕環節……”

“我給你買一個小蛋糕!送禮物的時候吃,就當切蛋糕的時候我在場吃過了成不?”

“長壽面……”

“我請你吃碗長壽面!”

“生日祝福……”

“學長,你不要得寸進尺!”她忍不住咬牙。

盛亦倏爾一笑,朗眉星目燦若桃花:“好吧,我勉強接受。”

明明她退讓這麽多,搞得像是他多委屈似得。虞星深吸一口氣,沒好氣:“祝你生日快樂啊!”

“謝謝。”他倒似真的十分快樂,彎着眉眼,喜意仿佛要順着眸光溢出來。

虞星狠狠瓦一勺冰淇淋,忍不住在心裏嘆氣。

千算萬算也沒有想到,盛亦竟然會有在她面前賣慘的一天。

上次在公寓門前就被他得逞了一回,這次……

但也并不全是因為同情。

虞星斂眸,垂下眼。

剛剛在馬路邊,童又靖在電話裏和她說:“我知道你不高興,我也不是道德綁架你,但是……你要不還是和盛亦好好說一下,別扔他一個人在那。可能要廢點嘴皮子,但他會聽的。”

她不明所以:“為什麽?”

童又靖躊躇半天,結結巴巴告訴她——

盛亦小的時候,經常被他爸爸單獨扔下。

尤其是童年。

他的母親生下他一年多,就因産後抑郁複發自殺了。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父親盛國懷,便一直處于大受打擊的狀态中。

盛亦的父母愛得深,當時知道的,都說盛國懷是個情種。這本是好事,後來卻不了。

母親離世時盛亦才不到兩歲,平日由盛國懷和家裏的幫傭照看他。說是這麽說,但盛國懷大多時候不願意讓別人插手。

比如,陪兒子玩着玩着就将他獨自扔在別墅院子裏時;比如,陰天突然将兒子關在大門外時;比如,教兒子騎兒童自行車,騎到一半毫無征兆松手任他摔倒大哭時……

這樣的時候,盛國懷不允許任何人上前。

當時照料的幫傭,多少都感覺出盛國懷不穩定的心理狀況,然而沒人敢說,更不敢違背主家意思多管閑事。

那幾年,盛老爺子和盛亦的姑姑一同在國外忙着集團的事務,無暇顧及。

于是盛亦一邊長大,一邊習慣了很多不該習慣的事情。

用餐禮儀不标準會被父親突然一餐叉紮在手背上;

能走路以後,坐車回家有時在快到山頂別墅會突然被父親扔下,要自己走上去;

經常被父親關在房間裏,不能外出,只有無數的書,翻不盡的書可以看;

有時睡到半夜,父親毫無征兆出現在床邊,會狠狠打他,過後又會把他緊緊抱在懷裏……

盛亦快到七歲,才被察覺異狀的盛老爺子接到身邊。那會兒盛國懷的精神狀況已經很嚴重,他離開那個“家”,半年不到,盛國懷就去世了。

對外說是病死,但實際上是自殺。

愛妻離世,痛苦轉嫁到兒子身上,撐了幾年以後,也自我了斷追随而去。

盛國懷是不折不扣的情種,他愛妻子愛到甚至對兒子産生了恨。

可憐嗎?可憐。

……但盛亦呢?

這些事情只有當年和他們關系親近的一些人家才知道,童家、沈家和盛家素來走得近,知情不奇怪。

一樁舊事,童又靖說起它的語氣,和虞星聽過後的心情,一樣沉重。

她找不到可以準确形容的詞。

同情或是可憐?都不是。

就是突然一瞬間,心酸酸的。

想到盛亦的張狂,散漫,無所謂,想到他目空一切的眼睛,想到他溫和儒雅的笑……

還有,抓着她手腕說的那一聲,求你。

她沿路返回的時候,心跳的有點快,怕回去他已經走了。

虞星不想再往他心上插一把刀,不管是出于什麽原因,她懶得去細想,但她知道,這時候應該回去。

他的嚣張,過分,惹人厭,全都消散不見。

一瞬間想起的只有他道歉的樣子、認錯的樣子、還有低頭求全賣乖讨好的樣子。

此刻坐在石凳上,坐在這裏,虞星心裏終于松了一口氣。

她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按捺下多餘的紛雜念頭。

“學妹。”盛亦忽然叫她。

她忙回神,轉頭:“嗯?”

他揚唇一笑:“這個冰淇淋真好吃。”他吃得差不多空了,視線下落,停在她手裏那一桶上。

虞星沒辦法:“知道啦,我這杯也分你……”

将面上吃過的部分扒拉到一旁,一連挖了幾大勺到他的紙桶中。

明明他眼裏寫着這個意思,卻還裝模作樣啧聲:“學妹,你好不講究。”

“那你還我!”虞星眉頭倒豎,伸手要挖回來。

盛亦側身躲她,“給了我的就是我的,哪能要回去……”

“還我……!”

不遠處,噴泉水柱升起,變幻着各種形狀。

以後會怎麽樣,不知道。

但現在很好。

多餘的事不需要想,他們誰都不去想。

就這個當下,這一瞬間。

雪糕分你一半。

這一刻,酸甜苦辣一起分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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