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真相
魏四娘當年剛進戲班時,是給正當紅的小飛燕當使喚丫頭,她猶記得第一回走進小飛燕的屋子,推開門,窗下一張雕花漆金的妝臺,翻開的妝奁裏躺着幾串明晃晃的珠鏈,一半垂挂在外面,耀得人雙眼生疼。金燦燦鑲紅寶頭面,頂簪、掩鬓、小簪、璎珞、耳墜子,臂環,一字排開,跟灑了半盒的香粉、口脂盒子、象牙梳子混在一起,那是她連夢裏都不曾見過的奢華。
她告訴自己,要過那樣的好日子,因此忍着打罵,受着折磨,硬扛到了自己長大成人、開張會客那一天。穿着此生第一件絲緞衣裳,走進某位富貴閑人的別莊,一場堂會下來,魏四娘的名頭響徹半座城。
後來她穿絲緞穿得厭了,滿池嬌的累絲镂金頭面嫌墜得頭皮疼。後來她又嫌閨房空曠,前來邀她飲酒賞月的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俗人,偶有幾個清貴公子,風流太過,難以交心。
那時不是不能從良的,想買她回家的人從院外排到院內,只是總不甘心,不願蹉跎了這大好年華,跟這一身冰肌玉骨。她等了許多年,辜負過人,也被辜負過。眼看十九歲年紀,再等下去,許是珠殘玉碎,恰遇着新婚宴客的這位良人。
他笑着飲酒,任由人拿他跟新婚妻子的風流事打趣,一杯接一杯地被灌烈酒,半句怨言也無,揮金如土,請她唱一場,出手便是幾百兩銀錢打賞。
他醉酒,東倒西歪的一片醉客,唯他坐得仍直,攀她的袖子,笑着問她:“伊人何故嬌似玉,半卷蓮舌婉如啼?”
明明是一句極輕佻的戲言,她聽過多少比這句話更優美華麗的詞句,許是那天酒太濃,月色太美,她驀地紅了臉,起身避開,錯踩了裙角,一跤跌進他懷裏去。
那晚蓮池畔,他的暖閣間,他身旁不是新婚的妻。剎那芳華,萬種風情,她用盡手段,纏了他整晚。
自此人影相偎,琴瑟和鳴,她打定主意,今生所歸,非他不可。
半年多往來,才終于求得班主肯放人,又半年,方打動他得了那句許諾。從此她不再是人皆可妻的賤伎,是終于有了歸屬之所的、他的屋裏人。
那時她還不知,多年虎狼藥,早傷了根本。
魏四娘雙眼通紅,別過臉去,避過了孟大夫的盯視。
“奴不知大夫說什麽,奴向來好得很……”
一旁,龐少游急了,“哪裏好得很?孟大夫,不瞞你說,前幾天她才昏死過,鎮日眩暈無力,吃也吃不下,只是吐,瞞着人不許我知道,怕我憂心!孟大夫,你實話對我說,她這胎,是不是不大好”
孟大夫覺得事大,稍作猶豫。魏四娘只想逃離,哀求道:“爺,咱們回去吧!叫牛郎中瞧瞧,他素來知奴的底細。”只差沒直言,信不過眼前的孟大夫。
龐少游哪裏等得,一把扯住孟大夫的手臂,“大夫,你只管說,要補要治,全憑您調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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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大夫回頭,容渺微不可見地朝他颔首,孟大夫只得嘆道:“或補或治,全無用處了……”
“為何?”不容龐少游不緊張,這是他第一個孩子!容華先報喜訊,有孕兩月不足,魏四娘的胎後知後覺,一診脈,卻是近三個月了!
因一心愛寵,盼着她腹中是個如她般玲珑剔透的長女,待容華懷着的嫡子出生,姐姐帶着弟弟,多養眼又令人歡喜的一對!
便顧不上正妻的臉面,考慮不及岳家是否着惱,一心盼着她生下那孩兒,連去接有孕的妻子回家這件事,亦耽擱下來。
孟大夫沉吟良久,“此地不宜詳述,公子不如……”想先将人帶進侯府,關上門再細說。圍觀人衆多,龐公子若是聽說,難保顏面盡失。
龐少游失态地推了他一把,“你猶豫什麽?快請說吧!四娘,你住口,咱們現在不走!我要知道孩兒到底如何!”
孟大夫搖頭,将聲音壓到最低,“公子見諒,你既見問,老朽不得不答。這位娘子……”接觸到魏四娘乞求的淚眼,這回是孟大夫扭頭避開,“久服涼藥,本就體弱宮寒,不宜成孕,如若老朽未診錯,娘子近兩個月應該還曾服用過馬錢子一類的方子……此藥散血熱、消腫毒,腹中胎只怕……早已……早已……”
龐少游愕然半晌,才明白孟大夫所言何意。涼藥,不是“良藥”,他心尖上那人從前是做什麽營生的,他清清楚楚!
“可是……可是孕後……”孕後尚服用馬錢子!算來三個月前,她還沒進門……班主說,他包了她,她就只接見他一人。
期間她請過那牛郎中問診,被他恰巧撞見,她推說嗓子腫痛,當時不曾懷疑過,現在一想,很可能是他被當成傻子般戲耍!
“所以,胎死腹中,你仍拿孩兒騙我?”龐公子看向魏四娘,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冰冷。
這多情良人,翩翩公子,何曾對她說過一句狠話?此刻他目龇欲裂,恨不能将她拆骨剝皮,挖開那玲珑心兒瞧瞧,是不是化作了黑色!
她怎忍心如此玩弄他,欺騙他?虧他冷落了結發妻子,一心護着她。虧他忽略了嫡孩兒,單盼着她的骨肉!
魏四娘抖如糠篩,不相信自己籌謀許久,忍耐不發,扛下這死一般的折磨,竟空忙一場,全無所獲。
“爺,你休要信他,奶奶惱了奴,容家自容不下奴,他家的郎中,言語怎可信?爺……”明明痛得說話都困難,卻強忍着将語句說得流暢而迅速,只求他能扭轉心思,再信她一回。
容渺在旁,适時開口,“難怪适才姨娘說,有些事要污了人的耳朵,早知是這等事,我豈會多留半片時刻?”
說得龐少游又愧又痛,擡不起頭來,将手中環抱的魏四娘重重擲在地上,痛罵,“我錯信了你!”
“還是……先将死胎打下來……保住母體要緊……”
孟大夫滿頭細汗,多年來他行走各家後宅,全靠醫術高明、裝聾作啞,如今當朝最得勢之侯府與最富貴之大戶間的辛秘事,竟從他口中宣揚開來,多年來清名,就此蒙了一層細塵。
回望容渺,見她搖着手帕,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想到她說服自己相助之時那決然狠厲的态度,不由低嘆。
損他一人清名,全一樁姻緣,救容華母子、和胎死腹中不肯流掉的魏四娘三人性命,也還算值得。
幾人言語音量不大,圍觀人衆察言觀色、從只言片語間拼湊出了事情的完整面貌,皆是又笑又嘆。笑的是出門一趟,得遇如此好戲,不虛此行。嘆的是美人蛇蠍心腸,胎兒早亡,卻妄圖将禍端栽于無辜人身上。
幸好容渺手疾眼快,沒着了她的道,萬一孟大夫不在此處,魏四娘胎死一事,不全成了她的罪過?
這時也有心思活絡的人想明白了前因後果,“難怪她一開始哭着喊着要見奶奶,怕是原本想将罪過栽給那正頭娘子,好回頭向夫郎哭訴,說大婦不能容人,傷她骨肉。好毒的心思!”
“可不是?上天保佑,這位大夫剛好就在容家看診,說不定就是來給那大婦請脈的,也是糟心,家裏有這等妖孽禍害,難怪大婦要避回娘家來養胎!”
“瞧那公子也是糊塗,好好的侯門貴女嫁他為妻,他卻不識好歹,獨寵偏房,得此下場,真是活該!”
刻薄的言語傳入龐少游耳中,只羞得他擡不起頭來,垂眼見那魏四娘又撲上來抱住他雙腿哀求,怒火攻心擡腳踏在她腹上。
往日恩愛點滴在她依舊美好的淚眸中流轉,那些笑語溫言,那些纏綿缱绻,那些化骨溫柔,原來都是假的麽?
是他被美色蒙了眼,戲子無情,伎子無義,他竟如入了魔障,全然信了她!
容渺冷聲笑道:“想來這等大事,孟大夫一人說與你聽,你不肯信的。畢竟姨娘是姐夫心尖上的人,一見她行禮,上來劈頭蓋臉便将我這小姨一番痛罵。為令姐夫寬心,莫怪錯了姨娘,小妹不才,特遣人去将街面上大藥鋪的坐診郎中全請了來!姐夫稍待,只怕這會兒就陸續到了!”
龐少游昨日就見識了容渺的不留情面,此刻更被她驚得目瞪口呆,鬧将開來,他龐少游自然丢人現眼,可她姐姐是他的發妻,容家就能置輿論流言之外麽?
“你……不必……”孟大夫的醫術人品,他是信得過的。魏四娘的前後言行再一一對照,稍一推敲,就能明白真僞,還有什麽好說?
“喲,來了!”當先一人,縮頭縮腦,被高大的護衛押着前來,正是專給花柳街教坊道看診的牛郎中。
龐少游面上露出乞求神色,踢開不住哭求他相信自己的魏四娘,朝容渺連連作揖拱手,“姨妹,還請給鄙人留些顏面……”
容渺冷笑出聲:“我姐姐的顏面呢?你可曾顧及過?昨日是奴仆來鬧,今天又是這不入流的東西上門,你态度如何?可有半分顧及我容家榮辱?姐夫咄咄逼人,責罵容家教養時,可不是這個态度!”
“你!”朝那畏縮的牛郎中一指,喝道“”将此事原原本本,說給龐公子知道,有一句謊言,你身上那件官司,就別想善了!”
“我說!我說!龐爺,小人有罪哇,全是魏四姐兒她……”
作者有話要說:
完虐……當當當當,男主即将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