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開戰

原本只停有零星幾座大船的海面上,不知從哪裏鑽出無數條大大小小的船只。水兵一面小跑一面披甲整冠,各自登船。眼見人來得差不多了,周軒便下令行船,不少小兵腳步稍慢,只得涉水追趕,攀上船舷。

周潼正幫忙清點人數,集合船上各将領向部下訓話。

容渺匆匆踏上甲板,寬衣廣袖裙角飄飄,在重甲成列的人群中極為醒目,周潼下意識地蹙眉,疾步走向她,“姨妹,你怎麽來了?快下去,我們臨時受命,要去打仗!來人,送容小姐……”

“姐夫!”容渺打斷他,“周伯父何在?上谕中可有提及我父親?我放心不下,想親自過來問問。”

周潼低垂了眼簾,避開她急切的目光,“岳父大人……被下了大獄,據說,罪名是通敵……”

戰功赫赫滅掉無數北國人的鎮北侯通敵?實在是匪夷所思。可上谕中清清楚楚這般寫着,辯駁無力。

容渺倒退一步,失望地看向周潼,“姐夫,我願意聽父親的話,前來餘姚,全因一心信你,覺得只有你跟周伯父方能救我父親!”

周潼擡眼,眸中何嘗未有痛色?

“姨妹,我自是希望岳父大人無事,為岳父大人,亦甘願拼盡所有。可是……軍令緊急,我……總不能違抗皇命。伯父已經往京裏遞了折子,待我這回立下些許軍功,再跟皇上求情……”

容渺唇角挂上幾許譏诮,待仗打完了,父親多半已被折磨致死了吧?立下軍功再去求情?

即便父親等得,可母親又如何?上一世,母親被拿去審訊,迫她指認父親,母親不願成為敵人用來對付父親的籌碼,自盡而死。

容渺整個身子都在發顫。那種悲劇,難道又将重來?她什麽都做不到,解脫了自己,卻眼睜睜看着最重視的親人走上前一世的舊路!

“姑娘!”唐興文自船舷走向她,臉色黑如鍋底,“船開遠了!”

周潼和容渺同時朝岸邊望去,入眼皆是大大小小的船,她所在的樓船,已距海岸甚遠。跟随她一同上來的唐興文、淮山還好說,最多泅水游回岸去,而她一個女子,難道也不顧形象地一頭紮進水裏?

唐興文嘆息:“還請周公子贈一條小舟,送小姐回岸上去。”大船之上的确有些救急用的小舟、皮筏等。

周潼為難,拿這個姨妹毫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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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妹,現在艦船紛紛起航,你縱乘了小舟,只怕也回不到岸上。”那樓船甚巨,排開的海浪足以令小舟傾覆。若舟上皆是男子,入水後再将小舟扶正繼續行進即可,可偏她是個女子,一切就都變得困難重重。

“委屈姨妹随我等耽些時辰,到了前一個渡頭,補取糧草之時,姨妹再趁機下船去,前往餘姚與容嘉彙合。”周潼話未說完,就聽到重重的腳步聲傳來,幾個将領模樣的人停在他們面前,其中一人皺眉道,“文和,行軍艦上怎有女子?胡鬧!”

周潼大為尴尬,揖拜道:“此乃屬下姨妹,行船急切,不及上岸,待到了下一個渡口,便送她去了。實為屬下失誤,不過姨妹上船卻不是為着私事,那水匪王四便是屬下這姨妹所捕,聽說王四被劫走,特來詢問情況,請恕其擅闖之罪。”

眼前正要打仗,情況緊急,鎮北侯已背了通敵的嫌疑,萬一容渺再被當成細作拿住,這些慣行軍法的将領們可沒有憐香惜玉之心。因此周潼連忙将容渺擋在身後,并直言她有抓捕王四之功。

那帶頭的将領橫了容渺一眼,哼道:“妥善安置了!行軍船上,像什麽話!”其後另一個将領稍顯和氣些,笑道,“文和,郭副将召我們一同參議軍情,你快些過來。”

周潼連忙應下,回身望向容渺,一臉歉意,“抱歉,姨妹,陪你不得了,還請唐副将将姨妹護好,有什麽需要,着人來尋我。”

周潼匆匆而去,淮山撇了嘴,“小姐,現在怎麽辦?”剛才他沒聽錯吧?侯爺通敵?還是上谕中提及的,只怕這罪名是已經定下了。可這怎麽可能?侯爺殺了多少北人,替南國搶回多少被侵占的土地?若這樣的人也會通敵,只怕南國早就完了。

政治游戲,從來不管道理站在哪一方。誰握有權柄,誰說的話就是真理。指鹿為馬,以黑混白,自古如此。容渺沒時間去傷懷,她需想個辦法,救父親出來。一心來向周軒求助,這條路卻走不通了,白白浪費路上這許多時間,她現在真想狠狠甩自己幾個耳光。

避在船尾置放箭矢的艙中,容渺一面心急如焚地盼着着陸,一面想着下一步的對策。唐興文走來,手裏提着一個小包袱,丢在她身邊,“換上吧!”

兩天時間,她總不能以一身紮眼的女裝混在軍中,那幾個将領已對周潼頗為不滿,容渺也不願再給他添亂。他伯父的立場還不明确,他也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容渺已原諒了他的猶疑跟妥協,畢竟周潼只是個尋常的世家子弟,從小被教誨最多的便是顧念家族榮辱。

岳家,錦上添花固然好,可要雪中送炭,也要先掂量自家得失。必要時,別說岳丈生死,就是犧牲掉嫡妻保全自己家族的榮譽,只怕周家也不是做不出來。

容渺換上唐興文帶來的男裝,将頭發紮起,走出來時,淮山愣了愣,“小、小姐?”

他家小姐身量高挑,較瘦,從前不覺着有什麽,此刻穿上水兵的铠甲,竟也透出幾分英氣來。若是梅公子見到這樣的小姐,肯定會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小姐在梅公子面前,嬌羞柔弱,與眼前這模樣天差地別。

适才急着來找周軒問清楚情況,一時惶急,沒能将援助鎮北侯的事考慮清楚,此刻她已有了打算,喚過淮山、唐興文,道,“我父親的情況你們都清楚了,我要救他,你們可有辦法?”

二人語塞,面面相觑,憑他們,如何救得鎮北侯?再說,小姐孤身一人混在軍中,沒将小姐安穩地送到餘姚,如何放得下心?

容渺也就不再繞彎子:“我有個辦法,但憑我一人之力,怕是做不到。所以……”她目光炯炯地望向二人,“你們肯助我,也許還有一線希望。”

淮山道:“小姐請直言,侯爺待小人恩重如山,小人豁出命去,也要救出侯爺!願随小姐驅使!”

容渺看向唐興文,“你呢?”唐興文亦瞧着她,眉目不展,“小姐不若先說說計劃,屬下再表忠心不遲。”

恨此人總不肯依從于她,容渺壓住心內怒火,放緩了聲音道,“誰會動我父親,誰敢動我父親,想來唐領衛已有頭緒。如今那人請旨親征,想以軍功為自己正名,可此人從未帶過兵打過仗,在戰場上失利是極有可能的,屆時,只要他肯上書皇上,請我父親出山伐北,什麽通敵,什麽罪名,就全都不成立了……”

唐興文瞪大了眼睛:“小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你是想……怎麽可能?就憑我三人之力?”

小姐的意思是,活捉廣陵王,逼迫他上書替鎮北侯平反?這怎麽可能?

“小姐莫要說笑了!”唐興文覺得自己之前竟對這小姑娘十分崇敬,顯然是一時昏了頭,但凡這姑娘有點腦子,只怕都說不出這種話來。

“我真的是說笑麽?”容渺語氣冷起來,“我已想過了,此時若我回京去,不僅幫不上忙,還很有可能被路上的賊匪所擄,将自己送到敵人手裏去,成為父親的掣肘。等在餘姚,鎮日胡思亂想替父母憂心,又有何用?既如此,何不拼死一搏?縱我敗了,不枉我為人子女一場,畢竟我是盡過心力的。唐領衛不從我便算了,但請不要阻攔我!”

說罷,她緩緩轉身,走向船尾欄杆旁,遙望無邊的黑暗海域,背影透出幾許悲涼孤寂。

唐興文霎時軟了心腸。不管怎麽說,她是侯爺的女兒。自己作為下屬尚憂心若此,想拼死回京救出侯爺,更遑論是她?

可她強忍着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過,更從不曾在他們面前露出軟弱的表情。她總是冷靜沉着地想着心事,用匕首防身,下手利落果決;豁出名聲去誘王四,賊匪追蹤十來日,不曾有一刻流露焦躁不安之情。她下定了決心要做的事,只怕自己磨破了嘴皮也無法改變。既如此,那便陪她瘋吧!反正他是侯爺指派給她的領衛,堂堂副将,不能披甲殺敵,陪着一個姑娘家胡鬧,只怕這輩子,也只這一回。便把性命葬送在她手上,也是全了一顆對侯爺的忠心,死而無憾。其餘的,他已沒機會也沒心情去想了。

兩天後,周潼送容渺上岸,并遣了六名親兵沿途護送。周潼溫言囑咐一番,容渺皆乖巧應了。容渺打聽清楚随行六名親兵的姓名底細,又問了許多水師中的事,唐興文不動聲色,只冷眼瞧着容渺淮山跟那些親兵胡侃。

行有一裏多遠,容渺忽道,“糟了,我那侍女跟幾個護衛還在句章東境,他們尋我們不到,定然十分惶急。”

又道,“我姐姐只怕還不知道我行程有變,萬一見我未按時到達心裏着急,傷及胎兒怎麽辦?”

找了許多理由,遣走了三名親兵。最後還是唐興文不耐,出手打發了另外三人,各自安放在樹叢中,拍拍手,“放心,一個時辰之後就醒了,那時只怕已追不上周軒的海船。”

三人各自穿上水手铠甲往回走。到達岸邊,糧草裝點已畢,眼看周潼等上船起航,方慢慢地混在最後捆紮糧草的兵士之後,各抱着一只麻包,随着隊伍往船上走。

每船皆是定員,大船可乘軍人、船工共一百五十人,小船僅可乘四十多人。容渺混在專門空出來承裝糧草的船上,身上又有适才六名親兵的腰牌,亦對得上軍中的暗號,便也沒人尋她麻煩。

唐興文躺在麻包堆旁,望着越來越遠的渡口,浩瀚的海水今夜風卷雲湧,似有暴雨即将來襲。一如他七上八下的內心,不知自己做的對不對,更不知會不會有後悔的一天。

容渺的軍中生涯,就在這場混亂中開始了。

幾天後,皇都裏,被從外上了大鎖貼了禁條的鎮北侯府,憔悴不堪的劉氏收到一封飄然落在她院中樹下的信。

“阿娘,我一切都好,路上平安。大姐有了三胎,醫者說,這回多半是男兒。爹爹這邊的情況我有所耳聞,周伯父已然向京中遞了求情的折子,阿娘萬不可憂慮過重傷及自身,令爹爹聞知,豈不傷心欲絕?請阿娘為了爹爹,為了我們幾個孩兒多加保重,阿娘有失,女兒必會寝食不安痛苦一世,在此求阿娘,惜重!惜重!”

下面一個小小落款,上書“不孝女容渺”。

劉氏多日來蓄滿的傷懷之情在瞬間決堤,淚流滿面。她已被請入刑房四次,雖刑不上大夫,可鎮北侯再不吐口,那些人未必再有耐心等下去。她一個婦人,被推搡呼喝,威脅恐吓,早已挺不住了。想到不知何時會再被押去那間昏暗潮濕充滿血腥氣的刑房,遠遠聽見不知是否鎮北侯發出的凄厲慘叫,她都怕的直抖。

不是沒想過一了百了,鎮北侯被關押的日子越久,她越是軟弱恐懼。

女兒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才特地寫來這信,給她勇氣,求她撐下去麽?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劉氏将信攥成一團,順手扔進茶壺中去。堪堪蓋上茶壺蓋子,就有人輕叩門板。她不語,門被從外推開。

自鎮北侯府被查封,她早已失了作為一品诰命夫人的尊嚴,下人們都被關在另一個院落裏,就是防備他們串供做手腳。一個養尊處優的夫人,事事都需自己來做。

來人是誰,她不需看也知道。

冷冷背轉身去,捏起一盞冷茶,“梅寧,你還來做什麽?”

來人正是她的親外甥,梅時雨。

聽見她對自己的稱呼,梅時雨眼中微不可見地閃過一抹厭惡,他依足規矩,朝她執晚輩禮,“姨母,您還未想通麽?再耽下去,姨父只怕……”

他說着,擡眼向劉氏看去,可令他意外的是,劉氏并沒有像從前般,因心驚而手足無措。她穩穩坐在椅中,冷冷地看着他,“寧兒,你在我身邊長大,我當你是親子,侯爺亦待你不薄,你卻寧願當他人走狗,倒戈相向,你的心,被狗吃了麽?”

梅時雨溫潤的面容,瞬間沉落下去。

不管他身居何位,依附于鎮北侯府的那些屈辱記憶,如烙印般刻在心底,每被提及一回,就如被揭開傷疤般痛得他喘不過氣。

他壓下眼底的波瀾,順手拿起茶壺,斟了杯茶。

裏面那封信,是否已化去了墨跡?劉氏一顆心都提了起來,不敢去瞧那茶壺令他起疑,頭上滲出一層汗珠子,喉間幾乎窒息。

梅時雨忽然話鋒一轉,“表妹已到了餘姚?”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章過度,節奏很慢,從明天開始,容渺要開始打仗了。楊進也會悄悄上線,增多戲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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