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洞房花燭
夜晚的錦蘭宮,細碎的雪花落滿庭院,內殿燒着炭盆,熏着暖香。沒有大紅蓋頭,沒有撒滿床的棗生桂子,她的洞房花燭夜跟前生少女時想象過的全然不同。那時她以為掀開蓋頭,映入眼簾的會是她俊逸不凡的表哥梅時雨,她以為她的新婚夜會被缱绻情話和溫柔的擁抱填滿。
可此時此刻,紅霞滿室,向她緩緩走來的,是年輕的北帝。
他身後跪滿因他進入而行禮的宮人和內侍。他沒有穿大紅喜服,換了一身竹青色繡金龍的常服,頭發用龍紋玉扣束住,眉眼是清明而冷靜的,并不見尋常新郎的醉态和喜氣。
起身,膝蓋還沒彎下去,就被他一把托住手臂。
“免禮。”
四目交接,分明有許多話要問,許多事要說,可衆目睽睽之下,他懾人的威嚴在前,她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昭德殿穿冕服的他,中宮內着禮衣的他,此刻合婚殿內一襲常服的他,都如此陌生,如此遙遠。他已非昨日自己記憶中那個張揚不馴、孤高自得的楊進。他是威嚴正統、握有生殺之權的北帝。
昨夜他問,若有選擇,她選北帝,還是楊進?原來不是沒緣由的,他坐上了那個位子,就注定要與從前的所有告別。
她所知的關于楊進的一切,終将被歷史抹去,今後活在史書中的,唯有天命所歸、運籌帷幄的英明帝王。那個與她争女伎,向她讨報酬、陰謀詭計耍得南國人團團轉的謀士楊進,早已灰飛煙滅了。
如今他身上穿一絲不茍的衣裳,如今他絕不外露半分真實情緒。他是喜是怒,都要經過細細考量;他冷眼旁觀,淡然任由她與他的後妃們較勁;他從善如流,慣用平衡之術,給了這個臉面,就再給那個一點甜頭。
她的手臂被他環住,接着大手托住她的掌心,牽引着她坐到床沿。
兩名宮人上前,替他們分別解去禮冠和飾物。
內侍吳松擡眼請示,見北帝微一點頭,便高聲唱禮道:“落帳!”
四名宮人上前,各取金鈎,容渺與北帝,便被隔離了外界的紛紛擾擾,同坐在紅雲般的绡紗帳裏。
帳頂夜明珠柔和的光暈投在兩人面上。楊進右手輕輕勾起她的下巴,接着他左手伸出紗帳一揮,一衆服侍的宮人內侍流水般退了出去。
“容渺……”他聲音低沉,在她面頰上落下一吻。手穿過她頸後披散的長發,環住她的窄肩,并帶着她靠向自己。
倚在他胸前的容渺順從而沉默,沒忽視他有力的心跳聲,她握緊了雙手,妄圖掩飾自己的僵硬和緊張。
“再給你一次機會,”他輕吻她的頭發,柔聲問道,“你選北帝,還是楊進?再讓你選一次,好生回答。”
容渺閉了閉眼,心底有什麽東西在凝固,結冰。昨晚面前是楊進,她可推脫甚至“随口說說”。可眼前這人,是能左右她和家人生死的北帝。難道還真有選擇?
“陛下……”
她展唇一笑,紅紗帳內她的面上平添了幾許他從未見過的妖美風情,長發輕擺,她雙手攀上他的頸,緩緩下滑到他前襟,小心地解開他的系扣。
那晚他守在她床前,她緊縮成一團,退無可退甚至向他出手。此刻她主動熱情,甘心侍奉。
其實已經有了答案,這就是她的答案。
她不要楊進,她要的是北帝。
饒是楊進與北帝根本是同一人,他仍覺得憤怒、羞恥、心痛。
若非強權相迫,怕是她一生都不會想再與他有何瓜葛。
而他做的一切,顯得多麽可笑和多餘!
生怕她飛揚的神采自信的笑容被相夫教子的平庸所掩蓋,生怕她一身傷痕被那些虛僞的男人嫌棄,生怕她參過軍住過軍營的舊事被拿來指摘,他才剛剛上位,人心不穩,朝局正亂,他執意要她前來和親。
楊進狹長的鳳眼陡然黯淡下去。
他猛地拂開她的手,發出清脆的聲響,在她愕然的神色中,伸手将她按向錦被之上。
那繁複的禮衣在他手中不過是一團礙眼的布,裂帛之聲過後,容渺肩頭一片冰涼。分明殿內溫暖如春,處處透着暧昧的香氣,紅雲帳內透出幾聲喘息。
指尖劃過幾處礙眼的突起,他的眸色黯了黯。這些傷,多是因他才有的吧?
攀山越嶺,她曾受過他想不到的苦楚。
細滑的肌膚瑩白如玉,這扭曲猙獰的疤不該出現在這裏。
她似受到了極大的驚吓,僵硬地攥緊了雙手,想逃的要命,卻不敢動。他低低一嘆,懊惱自己太過糾結,不管她選了誰,她終将陪在他身側,将一生獻于他不是麽?
她遠嫁而來,一路舟車勞頓,剛才又被衆妃合起夥來設計,他不疼她,她就只是孤零零的一個。
他将她的臉頰托住,密密的吻落在她眉間、唇畔。
“別怕……”他低聲哄着她,勾住她的下巴一遍遍親吻她的嘴唇。
突然的溫柔和陌生的觸感令她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他吻到一滴冰涼淚珠,接着她一把推開他,捂住臉将自己蜷縮起來。
“別碰我!別碰我!”
他髒死了!他已經有了那麽多女人!他還要來故作深情,不斷來撩撥她,逗弄她!
她不要做後宮與人争寵獻媚的狡詐女子!她不要成為他衆多妃嫔中被他用平衡之術來駕馭的一個!不要色衰愛弛被遺忘在陰森的冷宮!
她想要人呵寵,想要人全心全意的守候!即便不能一生一世一雙人,至少,至少她應該有嫡妻正位、至少她的兒女不必被庶出的身份所桎梏!
這一切,世間所有平凡男子能給,唯獨他不能給!
她揪起錦被,将自己緊緊裹在其中,淚珠斷了線般不住地落下,一滴一滴,敲得他心痛不已。
就那麽不甘願麽?
他已說服自己不去糾結,而她卻委屈至此!
楊進和北帝,原來她一個都不想選!
巨大的挫敗感籠罩在心頭,所有的懷疑開始瘋長。
她的過去他全知道,就連閨中那些小事也事無巨細地打聽清楚。
憑他的自信,原是不屑去疑心。放眼當前,哪裏還有比他更好的選擇?
可她如此不願,如此委屈!
“容渺……”他伸出手去,想将她拉回懷中。
她如受驚的小獸,猛然一抖,整個人都滾落到地上去。
“陛下!”她淚凝于睫,毫無尊嚴地哀求,“陛下!”
只是重重複複那兩個字,眼裏心裏卻全是執拗和決絕。
他能讀懂她的眼神,她是在說“別碰我!再碰我,我寧願死!”
她細長的腿跪在冰涼的地上,錦被掩不住她頸上被吮出的點點梅花,可此刻,那些紅梅都像在嘲笑他的無能。看吧,你貴為天子又如何?勉強得來的郡主,心裏念着旁人!她寧可死,都不願與你相好!
如果他臉皮厚一點,大可就此喚人進來拿下她,治她不敬不順之罪。如果他再無恥一點,甚至可以用強,得到了,便是她恨他一世,也好過他忍氣吞聲獨自咽下這苦果。
眼眸酸澀得生痛,他閉了閉眼。
“起來。”
她腿上未着寸縷,如此跪于地上,該是如何刺骨。
她咬緊嘴唇,固執地搖頭,淚珠子流了滿臉。
“起來!”
暴喝一聲,怒意已掩飾不住。他第一次對她發怒,竟是在他們的合婚殿內,他們的婚床之上。
她愕然望着他,眸中不是沒有懼意。
她這樣怕他,這樣恐懼,卻仍是拼着一死,要拒絕他的寵幸。
他笑了。
扯開唇角,笑得胸腔都在痛。多麽諷刺!他是帝王,是江山之主,卻連一個小小的女人都得不到。他費盡思量,千裏親迎,珍之重之地給她榮寵。可原來這一切,她根本不稀罕。他的用心,他的感情,她不屑一顧。
下一秒,他長身而起,一把揪住她攥着被角的手,将她整個人拖了起來,丢到床上。
他身上的衣服只前襟解開了一個系扣,整整齊齊,連發絲都未曾亂。而她如此狼狽,如此屈辱。她淚意更濃,別過臉去,攤開雙手,平躺在床上,認命地閉上眼睛。
涼絲絲的觸感令她戰栗,錦被落在她身上,接着身前一亮。
籠罩住她的那個高大的身影,不見了。
門被推開,她聽見他說,“容渺,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
他是受傷了吧?那麽自信驕傲的男人,怕是心裏不好受吧?
她這樣不識好歹,這樣大逆不道。分明他已把能給的,最好的,都給了她。
可是,可是她也有她自己的心願啊!
她也有她自己的尊嚴啊!
今天她剛見過的那些女人,各個兒都曾被他如今晚般柔情相待過,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處境變成那些或妖媚或秀美的臉,她就惡心得不行。她從不知,原來自己如此善妒!
大概當初許給梅時雨,就是相信能吃定了他,掌控他,強制他一生只守着她一個!
皇宮之中從來沒有秘密。這晚錦蘭宮內悄無聲息,陛下盛怒而出,在前殿看了一夜奏折。消息不胫而走,初來乍到的靖安郡主,霎時成了阖宮最好笑的笑話。
皇後聽說時,幽幽地嘆了口氣。
喬婕妤倚在枕上,不屑地一笑,“我當她南國來的女人有三頭六臂呢!原來也不過如此!你說,皇上莫非不喜歡女人?”
回答她的,是滿室沉靜。空無一人的殿內,只有她一個,那問題,她不過自問自答罷了。心底漫過絲絲酸澀,越來越濃,越來越洶湧,她笑着笑着,腮邊就滑落下一滴淚來。
世人皆道她得寵,可事實如何,除了她自己,又有誰知道呢?